行到城郊,便有了人烟与街道。测量队队长王永升请示道:“张司长, 我们是进城住?还是在城外住?”
张焰雪想了想,道:“城外贫寒, 赁房子便宜些, 我们在城外住吧。”
众人都无异议, 打问了一圈,择了户刘姓人家,二十几个人把了三十个钱,那家人欢天喜地的收了, 腾出了两间空屋与他们居住,又殷勤的打了水来。曲阜城内外,乃孔家的天下,余下的杂姓不是佃农,便是诸如卖苦力的、支小摊的贫寒人家。出门做一日活,累的半死,都不定值三五个铜板,虎贲军呼喇巴的给了三十个,只借住一晚,明晚再住再算钱,他们如何不喜?
这户人家虽贫寒,却收拾的极干净。窗棱上泛着水渍,想是才擦洗过。补丁摞补丁的铺盖整整齐齐,张焰雪笑对女主人刘嫂道:“嫂子真能干。”
刘嫂笑笑:“不值什么,他日日在外劳累,到了家里,总要舒坦舒坦。军爷们吃过晚饭了不曾?我们吃过了,灶台可以给你们用。”
张焰雪道:“我们带了干粮,就不劳烦你们了。我们住过的屋子会好生收拾,你放心。”
刘嫂忙道:“你们既给了钱,合该我收拾,千万别客气。”
张焰雪没与她争辩,而是换了话题道:“明日我们搭台子唱戏,嫂子也去瞧瞧。”
刘嫂羞涩的道:“我忙完了一准去,就是没钱捧场。”
宣传处长罗述琴快言快语的道:“我们演戏不要钱,还有免费看病的摊子。劳嫂子与街坊说道说道,谁家伤风着凉的,只管来瞧。行动不便的我们散了戏,往家里瞧都使得。”
刘嫂正欲说话,忽听外头一顿乱嚷:“不好了,有只大老虎窜进街了!”
天将黑未黑,正是老虎豹子出没的时候。吃尽了老虎苦头的王永升腾的站起:“我去瞧瞧!”
张焰雪道:“且慢。先备好枪,我们都去。”
借着最后的天光,虎贲军众人飞快的调整好火帽,用通条把火药压实,卡好刺刀,排了两列,小跑着往外而去。
外头早乱成一团,街坊们敲着锅碗瓢盆,试图把老虎吓走。张焰雪随手逮了个街坊问:“老虎在哪呢?”
太阳都落山了,老百姓哪里看的见老虎,胆小的躲到了屋内,胆大的跟着人乱嚷,有没有老虎还不知道。
“哎呀!”前方有人大喊,“老虎跳进十三叔家了!”
张焰雪忙问:“十三叔家在哪?”
那路人指了个方向,虎贲军的人便往那处狂奔。到了地头,稀稀拉拉的围了几个街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院外急的团团转,不住的朝里头喊话:“老虎果真进去了?你们倒是说话啊!”
老虎却是叫人惊吓的落到了院内,泛着绿光的眸子,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孩。女孩惊的浑身战栗,嗓子似被什么扼住,完全出不了声。满院子妇孺皆吓成了木头人,不会动也不会哭喊。
外头的敲锣打鼓的怕激的老虎发狂,不敢再敲,渐渐安静下来。老虎耳朵动了动,双肩下压,就要向女孩扑去。说时迟那时快,有个身影竟是比老虎身形更快的扑倒了女孩。随即爆发出凄厉的惨叫!而后,惨叫戛然而止!
院外的众人呼吸一窒。好半日才有人喃喃开口:“真、真有老虎?”不会……不会再扑出来咬人么?
小跑过来的张焰雪大喝一声:“闪开!蛮子,踹门!”
一个高大威猛的女人立刻后退两步借力,飞身一脚,两扇木门哗啦歪倒。再补一脚,门板应声落地。随即虎啸伴随着哭喊,齐齐从院内传来!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黑黄相间的花纹掠过。虎贲军却是打虎的老手,张焰雪二话不说,直接持枪射击。
其余的人亦有十足默契,砰砰砰砰,接连几声枪响,壮硕如牛的老虎硬生生被火药逼退。剧痛刺激的它在地上翻了个滚。众人方才惊觉老虎从院内跳了出来,纷纷惊慌失措的作鸟兽散。
老虎发出愤怒的嘶吼,还不待跳起,第二轮射击又至。子弹暂停的瞬间,张焰雪猛的把枪送出,前端的刺刀直直刺入老虎的咽喉,霎时间,血流如注。重伤的老虎四肢扑腾了几下,呜咽着摔回了地上,不多时便咽了气。
躲在院外探头围观的人目瞪口呆!
寂静中,女孩的尖利哭声乍响,听得人不由一颤。
“娘!娘啊啊啊——”
军医包文华忙把枪扔给了王永升,拔腿就往里冲。院外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军爷且慢!那是内门!”
张焰雪脑海里飞快的闪过几个片段,脸色倏地大变,怒斥道:“甚内门外门,人命大如天,去救人。”
哪知小小的耽误,街坊便围了过来,齐齐拦住包文华。里长出来道:“知道你们好心,然一地有一地的规矩。我们当地的内门,是不许外男入的。”
更有几个近支族人跑了来,将方才蛮子踢坏的门板竖了起来。
包文华惊愕的道:“不是……我闻着血腥味了,里头有人受伤的。”
家主赶了来,乃是方才在院内急的跳脚的老者。他名唤孔广荣,号称孔子后裔,却是没上谱的,平日里更要以礼仪约束自己。他家也是倒霉,先前陈朝末年抓壮丁去当兵,两个儿子被带走。次后姜戎掳人口,长孙又不知所踪。偌大个宅子,只剩他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并几房妇孺。老虎偏跳进他家院里,唬的他险些晕过去。心里着实挂着儿媳孙媳并孙辈,忙不迭的对张焰雪作揖:“女军爷,那里头都是我的儿媳,我不便进去,求您去瞧上一眼。我家略有家底,药费诊金必不少分毫。”
张焰雪冷笑两声,推开守在门口的汉子,冲进了院内。院内一片狼藉,地上倒了好几个女眷,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又手忙脚乱的点了火把,方看见个小女孩坐在血泊中,半边身子挂了个妇人。妇人的后背与脖子都缺了一大块,看起来尤为可怖。小女孩抽噎着,不住的喊着娘。但那妇人早不能回应了。
宣传处长罗述琴看看周遭,对张焰雪道:“司长,这家外头无人家,正对着野地。墙又太矮,保不齐还有猛兽。女眷得转移才安全。”
张焰雪先把孩子抱起,又问其他人:“还有没有受伤的?”
蛮子答道:“这里有一个,像是断了腿,怕是叫老虎唬着跌倒所致。”说着转头对受伤的妇人道,“喂,你怎地不说话?你听的懂官话么?”
张焰雪木着脸道:“本地女眷生下来就关在内门里,嫁人也不过去到另一个内门。见了外人,能说明白话的就没有。”
蛮子看了看四周,惊讶道:“内门……指的是这个院子?”
张焰雪点点头。
蛮子脱口而出:“那还不关疯了?”说毕,发觉自己失言,当着矮人不说短话,她怎地能当面揭短呢?忙闭了嘴。
张焰雪却是嗤笑:“可不就是疯了。”却也不肯再说,大声对外头喊道,“包医生,你带了夹板没有?有个妇人断了腿。”
包文华道:“带了,可你会接骨么?”
张焰雪道:“不会。”
包文华便对孔广荣道:“你看,跌断了腿不理会,运气好是瘸子,运气不好命都没有了。我们此番没有女军医,您让我去瞧瞧?给正个骨,不过百来日,她又活蹦乱跳的了。我门虎贲军行医不收钱,你自去抓药便是了。”说着又补充了句,“也不要东西,甚都不要。就是行善积德,老乡莫要担忧。”
谁料街坊听得此言,竟是吵嚷起来。就有人道:“你个后生好不知礼数,哪有外男进内门的?”
“是了,谁去请城中的女医来瞧瞧。”
“屁的女医,上回被姜戎掳走啦!孔家倒有几个小姐会医,她们又不出门。”
包文华走南闯北,知道有些地方的人保守。瞧那家主穿着长衫,料定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臭毛病比狗毛都多,只得摆事实讲道理:“医患不避男女,当今圣上那年在郊外受伤,照例是男医生给治的,不信你们上京打问便是。”
蛮子听见包文华慢条斯理的说话,心里急了,催促道:“你在外头说书呢!她脚肿成水桶了,我不会看!还有个一直打摆子的,都尿了,你进来瞧瞧要紧不要紧!”
蛮子的大嗓门一喊,方才尿了的妇人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蛮子忙伸手捞住,厉声朝外大喊:“晕了晕了,你到底磨蹭个什么呀!里头没老虎吃你!”
罗述琴走过来低声骂道:“叫我怎么说你?大庭广众之下说女眷尿了,你要不要她做人?”
蛮子一脸惊愕:“人不都要撒尿么?”
断腿妇人的低声啜泣飘入耳中,蛮子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腾出手来,急急的在妇人肩上拍了两下:“别慌,我们包医生手法好着呢!她替你接好骨就不疼了。”
妇人含泪摇头:“罢了,都是命。”
张焰雪嗤笑道:“我还就不信命了!”说毕,把怀中的小女孩塞到罗述琴手里,双手把门大力拉开,喝道:“废什么话!救人!”
街坊骚动起来,孔广荣家人零落,哪个他都心疼,见张焰雪蛮横行事,再绷不住平日里的温文尔雅,愤怒的吼道:“哪来的毒妇,恁不讲道理。我家书香传家,内眷叫外人去瞧,就是逼她去死。你还不如叫她死个痛快,省的死了都叫人羞辱!”
那断腿的妇人眼泪颗颗的落,确认了蛮子是女人后,轻轻的靠在她身上,瑟瑟发抖,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
罗述琴怀中的小女孩也跟着哭起来:“娘……呜呜……”
张焰雪盯着孔广荣,那张苍老而又正气凌然的脸,与记忆中的重合。女人命如蝼蚁,生不由己、死不由己、甚至生死的价值都不在于生死本身,而仅仅是男人的脸面。
“所以你觉得她跌断了腿就该去死。”张焰雪强压着心中的滔天怒意道,“是这个意思么?”
孔广荣被张焰雪的气势所慑,底气不足的道:“我、我没有这么说。”
张焰雪接着道:“你既然关她们在内门,不论火灾还是虎患,皆不可踏出一步。那护不住她们的你,有什么资格活?”
孔广荣怒道:“妇人不见外男,本就是规矩!你叫她失了名节,与杀她何异!?”
张焰雪突然哈哈大笑:“好一个失了名节,与杀她何异!”众人还不明白她因何发笑,却见她突然抱起个石头,往孔广荣的腿上狠狠砸下。
孔广荣登时杀猪般惨叫起来!
张焰雪敛了笑,一字一句的道:“什么时候你让包医生去给你儿媳正骨,我什么时候让你治疗。否则……”张焰雪冷冷扫过四周,“谁敢靠近一步,我宰了他全家!”
第362章 枷锁8月29日第二更
第160章 160枷锁
围观的众人惊呆。孔广荣凄厉的喊:“快来人啊!救命!救命!”
张焰雪再次张狂的大笑, 笑的眼泪直飚。隐藏在黑暗中的记忆浮出水面, 她想起了那年,她的母亲在病床前垂死挣扎。家乡没有女医, 内门不能进外男, 所有的女人, 哪怕着凉, 都只能与天挣命。狭窄逼仄的内院,是她们人生的全部。没有足够的活动,就不会有足够的力量。她们无力反抗父亲与夫主, 也无力平安的生下孩子。生育自来鬼门关, 但海右郡的女人, 这道关卡特别的难熬。
孔广荣的中气十足的痛呼,与妇人轻不可闻的呻吟形成鲜明的对比,刺激的罗述琴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内院中的女眷理应比男人娇弱百倍,但在同样的剧痛下,忍不住的是男人。
张焰雪饶有兴致的绕着孔广荣走圈:“痛么?不够味的话, 我可以再补一脚。”
包文华捏了把冷汗,为什么别人家的镇抚都是柔声细语春风拂面, 轮到他们海右都指挥使司的镇抚, 就凶神恶煞宛如阎罗?
此时的官军还是土匪的代名词, 众人见张焰雪如此凶悍,皆不敢吱声。霎时间,孔家的院子内外,只余孔广荣的惨叫不绝。
不过盏茶功夫, 孔广荣已是受不住,开始哀求张焰雪。张焰雪嗤笑:“孬种,还不如个娘们,我看阉了算了。”
孔广荣哭的泣涕横流:“女军爷饶命,饶命啊!大夫,给我看看腿,疼啊,疼的很呐!”
里头有伤患,张焰雪没空嘲讽孔广荣,对包文华使了个眼色。包文华擦了额头上的汗,提着药箱就往内院里走。断腿的妇人乍见陌生的男人,不住往蛮子怀里躲。蛮子索性按住她,对包文华道:“你速战速决。”
包文华点了点头,对妇人温和的笑笑:“休怕,忍忍便好了,保证将来不瘸腿。”
妇人脸色惨白,不敢动亦不回应。医疗队的其它人鱼贯而入,看视别的女眷。被老虎挠过的妇人抱着胸,死活不肯给医生看。没法子,罗述琴只得送她回屋,在医疗队的指导下检查。军人或多或少会处理些外伤,勉强包扎好了。罗述琴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未婚的女孩子叫老虎挠的留了疤,不参军的话只怕难有好下场。罢了,过几天再来游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