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岁多的孩子,说话还不利索。
尤其是孔博与孔娴,同时学着西姜话、西垂方言与官话,更是学的迟,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说甚,唯有他们姐弟两个方能听懂彼此。
孔彰抱着两个孩子,在屋里绕着圈做耍。
忽听一声轻响,却是孔娴的发髻松了一边,头上的嵌红宝石的镂雕金铃铛掉在了地上。
丫头忙捡起,就着孔彰的手,替孔娴细细戴上。
铃铛大气粗犷,一看就不是中原的风格。
孔彰好奇的问道:“是阿娘送来的吗?”
陆氏点头:“年前送到的,还有许多物事,有你喜欢的,我都捡出来了。”
带着孩子,就别想有好生说话的时候,孔彰想与母亲闲话几句,两个孩子却在他怀里不住的扭。
只得放回地毯上,同他们耍起了拍手的游戏。
不一时,两个孩子耍赖,齐齐倒在地毯上,不肯起来。
孩子的肚皮异常柔软,孔彰张开手指挠着,把两个孩子逗的咯咯直笑。
正玩的高兴,外头来报:“驸马,公主使人来接你了。”
孔彰笑容一敛,整个人都冰了。
陆氏眼睛发酸,知道孔彰不愿,强挤出一个笑容道:“那你快去吧,休让公主久等。”
孔彰坐在地毯上,低声吩咐丫头:“替我梳头。”
陆氏却接过丫头的梳子,一下一下的替儿子梳着头发。
褐色的长发打着卷儿,又细又软。
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儿子,陆氏难以抑制的心酸。
都说孤儿寡母遭人欺,孔彰却是从未受过半分委屈。
姜戎有许多部族,西姜是其中一支。
原在更西边,却是慢慢的往东渗透,都城都迁至了阿速卫。
说是朝廷的地盘,却早已易主。
孔彰两岁丧父,遗折送往京中就要半年。
原以为要受尽磋磨,却也不知怎地,孔彰就在街上与西姜单于的女儿玩在了一处。
孔彰小时候生的极好,雪白的肌肤,碧绿的眼,最合姜戎人的眼缘。
从此,她们母子二人被拢在了西姜单于的羽翼下,孔彰以四岁稚子之龄袭正三品卫指挥使。
失去生母与父亲的时候,孔彰还不记事儿。
两岁以后的生活,却是在西姜单于的纵容下,活的恣意妄为。
幼时读书不肯用功,她要动戒尺,老阏氏①与阏氏都护在头里,帮着他逃学。
她只好用眼泪哭软儿子的心,方才磕磕碰碰的把四书五经念完。
那时候的孔彰与迦南,无忧无虑。
成日见跑马放鹰,鲜少有不见笑脸的时候。
如今却是……
挽好发髻,插上一根玉簪。
陆氏已平复心情,微笑的拍了拍儿子的肩:“好了,起来吧。”
孔彰起身对陆氏道:“过二日回来看你。”
陆氏笑着替他整了整衣裳,柔声道:“不用惦记我,我日日照看两个小的就够累的了,你少来裹乱。”
孔彰笑了笑,掀帘子走出了门外。
行到公主府,
首领太监刘义亲守在大门处,见了孔彰,满脸堆笑,先磕了几个头,带着一群人拥着孔彰入内。
公主位比亲王,公主府的规制亦与亲王府相同,穿过七间房屋的正殿,过一道仪门,再走一射之地,方到公主起居的正房。
在门口略定了定神,才踏进门内,对端悫公主行君臣之礼。
端悫公主看着孔彰依旧一张没表情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堂堂一个公主,做小伏低到那般程度,三番五次使人去请,他竟还不知足!果然是张冷脸便罢了,但他分明是会笑的!端悫还就是看上了他的笑颜,哪知弄到手后,他偏不笑了!端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道:“起来吧。”
孔彰言简意赅:“谢公主。”
端悫:“……”
夫妻对峙了半晌,终是端悫先开口:“驸马过来坐。”
孔彰顺从的坐在了公主的下首。
端悫调节了下表情,起身走到孔彰跟前,软倒在他怀里,笑道:“驸马好大的气性,出门散了许久,可是气消了?”
孔彰淡淡的道:“臣不敢。”
端悫轻笑:“你有甚不敢的?还要闹脾气么?”
“臣没有闹脾气。”
端悫笑容不变,搂住孔彰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阿博与阿娴可好?”
孔彰后背一僵。
端悫公主轻笑出声,手捏着孔彰的耳垂,等着他来哄自己。
孔彰极力压抑着掐死端悫的冲动,祖孙三代四人互相牵制,他被死死的捏在皇家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
回忆起被选为驸马后的种种,更是屈辱的想死的心都有。
每每对端悫叩首时,他就不由的想起在西姜王庭中调皮捣蛋的日子。
迦南亦是公主,可迦南从未折辱过他。
耳朵被扯痛,对上的是端悫愤怒的眼:“孔彰,你想死?”
孔彰并不想死,他无法说出以前轻易可出口的情话,只得抱起端悫,往卧房走去。
新婚之夜的冷淡,致使端悫大发雷霆。
可朝廷对驸马实在太苛刻,婚前三个月,每日黎明于府外月台四拜,而后从外至内,一层层的门前行礼,再侍立公主身旁伺候饭食。
那时,他还在迦南的孝期,就要对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摇尾乞怜。
一口气足足憋了三个月,憋到交杯酒时,如何笑的出来?被泼了一脸的酒,念及年仅两岁的孩子,也唯有跪下请罪。
圆房之事,终究逃不开。
因为,他若让皇家没脸,皇家就会让他全家没命。
迦南已故,她的父母还在等着她的尸骸回乡,等着他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草原展翅翱翔。
孔彰将端悫轻轻放在柔软的床铺上,闭上眼,吻上了她的唇。
暗自发誓:如有一日能逃离,绝不再踏足中原!
…
作者有话要说: ①阏氏,单于正妃。
第65章 石竹
窦宏朗踩上码头的青石板, 只觉得比船上更晃三分。
管平波倒是精神抖擞,指挥着众人卸箱子行李。
略一抬头, 就看见一座华丽的风雨桥横跨在河面上,透过桥洞,远远看见了石竹县城的城墙。
石竹县始建于汉代,乃西南三省通衢之水路要道, 但也因山川林立、苗汉杂居、盗匪横行, 往往到了朝代末年,便起义频发。
陈朝已近三百年, 官吏一代不如一代, 在此民风彪悍的地界,秩序轰然倒塌。
原该繁华的水路要道,此刻冷冷清清,显得窦宏朗一行人尤其的声势浩荡。
县丞崔亮带着主簿徐旺并典吏杨昌毅、杨盛源、刘玉喜前来迎接。
崔亮与徐旺皆是举人补的实缺, 算在朝廷命官之列。
典吏便是胥吏了, 多由本地人担任,五年一役, 不是甚好名声,却有实惠。
石竹县四大姓分别是侯杨刘龙,多为苗人, 少量侗人。
候乃苗王家姓,现今还保留着苗鼓,然世事更迭,早已只剩虚名。
如今强盛的乃杨氏, 不过但凡家族,人多了姓氏便不值钱。
横跨两县三族的杨氏,内里分了无数小宗,彼此斗的你死我活,与其余三姓常年混战,竟不知谁家是谁家的了。
县丞崔亮拜见了上官,引着窦宏朗一行往县衙走去。
一百来号人县衙是住不下的,窦向东早使人打点过,于左近择了处大宅,用以安顿。
城门青砖修建,上书云寨二字,便是县城的名称了。
穿过青砖修建的城门,一条不算直的青石板路映入眼帘。
路宽约两米,加上两侧店铺的檐廊,勉强够两抬轿子通过。
石竹盛产木材,故房屋皆是两层杉木结构。
一楼为店铺,卖些个日用品并本地特色的油茶、蜜饯。
此外还有篦头铺子、打铁铺子、粉面铺子等。
县城逢一、五为集,今日乃四月初二,未曾赶上,故显得十分冷清。
行到住所,崔亮之妻迎了出来,只朝“姑娘”陆观颐见礼,管平波一个做妾的,反倒要拜见下官之妻。
陆观颐忙不迭的回礼,崔太太也在管平波拜下之前将人扶住,用官话笑道:“奶奶折煞我也!”
官员与官眷们少不得寒暄几句,崔亮便奉承道:“大老爷①果真出身非凡,下官仗着年岁说一句,许多年来,头一回见此排场。”
窦宏朗忙谦虚道:“家母一番慈心,不好拒绝。”
都知石竹县如今混乱不堪,能多带打手的谁会少带?只养不起罢了。
看这架势,就知窦宏朗出身豪富,几个属官更打叠起了十二分精神,溜须之声不绝。
可怜三个典吏说不惯官话,眼睁睁的看着旁人拍马,自己硬是插不进半个字,好不心焦。
这厢彼此试探,那厢管平波开始安排人入住。
她在船上就画了屋子的平面图,张张床标了序号,趁着中途靠岸修整时令仆从分了男女抽签,再编成了十组,组长由韦高义等人担任。
又命窦宏朗的长随平安、泰安先乘快船入城,把陆观颐写的门牌号床铺号尽数贴在墙上。
故,一百人立于一进院门前,队伍虽歪歪斜斜,好歹看得出分属何人。
噪杂中,只听管平波一声令下,韦高义立刻率第一组排队往里走。
韦高义跟了管平波几个月,认不得许多字,数字却是认得的。
很快找到了一组的房间,火速安顿完毕。
雪雁立在二门院中,见一组完事,往外传话:“二组进!”
随即二组在潘志文的带领下,亦有序而入。
不消两刻钟,一百号人尽数寻着自己床铺,开始整顿内务。
全程虽有交谈,却无一人争吵喧哗,把属官们看的目瞪口呆。
管平波端端正正朝窦宏朗福身一礼:“妾先告退。”
崔亮与徐旺整个人都不好了,一个小老婆竟有这般大家风范,本朝门阀贵族里,没听过窦家啊!这也太有范儿了吧!?
好半晌缓过神来,料定窦宏朗还要梳洗,邀了晚宴,忙忙告退了。
云寨依河而建,却是高出河岸足有八。
九米,想是为了避免水患侵袭。
再则云寨乃典型的丘陵地带,想找块平整的地亦不容易。
故离水虽近,却要从城门绕出,沿着小道下至河边一担一担的挑回来。
众人又只好分批洗澡。
头一批自然是窦宏朗与管平波。
此时无甚污染,春天又细雨绵绵,空气十分洁净。
但搁不住船上不便,只得擦擦罢了。
此刻泡在浴桶里,好不舒服!一时洗毕,把头发擦至半干,随意散在身后,登上二楼,隔着城墙,看远山如黛,水气蒸腾,深深浅浅的绿色中,点缀着零星的杜鹃艳红。
清润的空气直入心肺,河边隐约传来妇女洗衣的敲击声与谈笑声,更觉静谧安宁。
然而管平波知道,在那裹着迷雾的山里,布满了野蛮的山寨。
他们以狩猎为生,佐以少量的稻米种植,凶狠无比。
在主流文明里消失的血性,在此地完美留存。
掘地三尺的地方官,因争抢地盘而世代为仇的原住民,即便是此刻如此安静,也难以让人松懈。
盛产木材的地方,木工应运而生。
没有雕梁画栋,却有简单利落的装饰风格。
屋脊与瓦当的一抹雪白,在青灰色的瓦背衬托下,尤其显得耀眼。
二楼回廊的栏杆有着漂亮的几何纹样。
屋内的架子床远比不上窦家的奢华,但更合管平波的口味。
银钩挂起苎麻织就的帐子,一眼看去,倒有些许后世的模样。
走近才觉出略微扎手的粗犷。
窦宏朗趴在床上呼呼大睡,雪雁轻手轻脚的来回穿梭摆放着家伙。
管平波晃进了东屋,陆观颐正在梳头。
石竹阴寒湿冷,腿脚灵便的顶好住在二楼。
窦宏朗占了西边,陆观颐便被安排在东边。
内外两间,里间为卧室,外间做起居,主仆两个尽够了。
紫鹃往外泼了残水,端着铜盆走进来道:“奶奶得闲了可得问县丞太太打听打听,须得再买两个丫头,不然三个主子才两个人服侍,很忙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