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谁知朱南羡走了几步,却在朱沢微与朱祁岳身前顿住。
  他别过脸,淡而又淡地说了句:“七哥与十二哥折腾了一夜,实在累了,回去以后各自回府歇着,本宫与七卿议事,你二人不必来了。”
  言讫,双目平视前方,再不看他二人:“摆驾,回宫!”
  一时间只见众臣参拜,左谦领着金吾卫率先护驾随行,尔后群臣起身,以柳朝明为首,跟着金吾卫的长列往长街外走去。
  苏晋并着其余五部堂官正要跟上,刚迈出步子,周遭众人竟不自觉地往一旁让了让,为她空出一条宽敞的道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
  “苏大人。”等走到长街,要上马车了,礼部尚书罗松堂亟亟追上来唤了她一声。
  苏晋对着罗松堂行了个礼:“罗大人有事?”
  罗松堂一看她行礼,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迟疑了颇久,又才道,“是这样,老夫待会儿回宫后,要向太子殿下进谏一事,因老夫有点摸不准殿下的脾气,还望苏大人待会儿为老夫帮个腔。”
  苏晋闻言不由一愣。
  罗松堂是个出了名的没嘴葫芦,几十年如一日地奉行一个原则,“多磕头,少说话”,素日里上朝恨不得拿根针将嘴缝上,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居然要主动谏言?
  苏晋疑惑道:“罗大人要向殿下进谏何事?”
  罗松堂叹了一声:“唉,说来惭愧……”
  话未说完,一旁有一名金吾卫过来道:“罗大人,该上马车了。”
  罗松堂回头一望,只见自己竟是拦住苏晋挡了道,后头的朝臣见苏侍郎不走,尽皆原地恭敬地候着,不敢先一步上马车,于是道:“这样,回宫后,老夫料理完手头的事去刑部与苏大人细说。”
  回到皇宫已是未时,苏晋心头思虑着刑部的案子,想着要汇总后禀报给朱南羡,片刻间便将罗松堂要进谏的事抛诸脑后。
  她刚将皇贵妃一案的卷宗整理好,朱南羡的侍卫秦桑就到了。
  一看到他,苏晋想起朱南羡说要让秦侍卫写一份证词为沈奚销案,当即问道:“秦侍卫是已将太仆寺运马路线的证词写好了么?”
  秦桑闻言,面有难色,与她行了个礼道:“禀苏大人,还没写好,卑职前来其实是奉太子殿下之命,令大人先去奉天殿面见太子。”
  其实此刻距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朱南羡却要于百忙之中腾出空来提前见她。
  苏晋静了片刻,点了一下头道:“好,我随你过去。”
  自刑部出来,周围大小官员见了苏晋无不恭敬行礼,神色谦卑且小心翼翼。
  秦桑一边为她开路一边致歉道:“苏大人,卑职一个粗人,笔头功夫实在差强人意,关于运马路线的证词,还望大人予卑职两日,让卑职琢磨琢磨如何落笔。”
  苏晋想了想道:“两日太久,青樾的案子,我打算今日就为他销了。转马运马的过程青樾其实与我提过,我大致了解,秦侍卫若不擅文墨,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我再细说一遍,这证词由我来写,秦侍卫誊抄过后署名便好。”
  秦桑听了这话却是犹疑:“苏大人这主意好是好,就是要劳烦苏大人千万莫要把为卑职代写证词的事告诉太子殿下。”
  苏晋愣了愣:“怎么?”
  “苏大人有所不知,从南昌到京师,太子殿下这一路来无时无刻不惦念着您与沈大人,让卑职写供词,大约也是体恤苏大人辛苦,若要让殿下知道卑职又麻烦了大人,怕是要惹得殿下不快了。”
  苏晋笑了笑道:“这是小事,我不会与殿下提。”
  言语间已至奉天殿,苏晋立于殿门外望去,只见朱南羡已换了一身绣着五爪金龙的淡色袍服。
  他穿淡色也是英姿飒爽的。
  看到她,他张了张口,又似是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该等着人来参拜的,才紧抿了唇等着她进殿。
  苏晋于是行礼道:“臣苏晋,参见太子殿下。”
  见她就要拜下,朱南羡连忙道:“苏卿免礼。”又看向秦桑,“你等先出去,本宫有要紧的事要单独对苏侍郎说。”
  “是。”
  秦桑拱手领命,带着奉天殿内的一众内侍守卫退于殿外,将殿门掩上了。
  苏晋又才抬目看向朱南羡。
  也不知他身上是否与生俱来就带着铮然的兵戈气,溶在这满殿墨香中,竟别有一番韶光飒飒。
  目光与她对上,他浅然一笑,大步流星便向她走来,握住她手肘的同时,将她拉入怀中,轻声地,一字一句道:“南昌距京师一千一百三十六里,我这些日子纵着马一里一里地赶来,总觉得自己走得太慢,日夜都在担心朱沢微对你不利该怎么办,今日回来,还好你与父皇都还在。”
  坚实的胸膛散发着融融暖意。
  苏晋笑了一下,问:“殿下已去见过陛下了?”
  “嗯。”朱南羡道,他的声音微低,似是有些伤怀,“父皇已是十分不好了,他这辈子是个外刚内也刚的人,大约是为了等我,才一直撑到今日。”
  他顿了顿,举目看了眼外头天色,此刻距申时只不到一刻,将苏晋松开,说了句:“我是当真有要紧的事要与你说。”回身自书案取了一物,“这是我自朱沢微派去蜀中的探子的藏身处搜到的,你……”
  他话未说完,忽听外头的内侍禀报道:“太子殿下,礼部罗尚书求见。”
 
 
第150章 一五零章
  朱南羡眉心微蹙, 心想离申时议事还有一会儿功夫, 欲叫罗松堂在殿外候着, 苏晋却道:“殿下,罗大人像是另有要事进谏。”
  朱南羡忆起近日安南国使臣来朝,定下来的回访使臣是苏晋,以为礼部急着找他是为此事,便点头道:“宣。”
  内侍将殿门敞开, 罗松堂行礼过后,先没开口说话,而是抬起眼皮先看了苏晋一眼。
  朱南羡将他这副神色尽收眼底, 便道:“本宫听苏侍郎说, 罗尚书有要事向谏言?”
  其实罗松堂来奉天殿前是去刑部找过苏晋的, 刑部的人却说苏大人已先一步去见太子殿下了。罗松堂本不明就里,听朱南羡这么说,以为苏晋已猜到了自己要进谏何事,已先一步与太子殿下提过了。
  他不由在心中赞叹, 无怪乎苏大人能在三两年间从一任知事升任侍郎,撇开一身锦绣才情不提,单就察言观色的本事就叫他等老臣汗颜, 这么下去,想必刑部尚书的位子也指日可待了。
  “禀太子殿下,殿下初回京师, 入主东宫, 坐镇朝局, 实乃我大随臣子百姓之大福大幸,然,眼下尚有一事迫在眉睫。”罗松堂说着一顿,四平八稳地施了一揖,“殿下该将立妃事宜提上议程了。”
  朱南羡一听这话,脸色冷了下来:“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罗松堂自眼风里觑了觑朱南羡,心道,说这个不好吗?礼部执掌的大事左不过科举,邦交,嘉礼。说立妃的事总比提出使的事好吧,让苏晋出使是朱沢微已议定下来的,七殿下眼下只是失势又没死,提出使的事不是左右得罪人么?
  还是提立妃的事好,一来彰显他礼部对继任新君的忠心即关爱,二来谁也不招谁也不惹,更重要的是,朱南羡已二十有四,往常只是藩王不娶不纳倒也罢了,可储君的婚娶子嗣事关国祚社稷,这确确实实是他礼部操心的一等一大事。
  “回太子殿下,臣今日回宫后特特拟定了一份选妃名录愿呈与殿下过目。”罗松堂说着又觑了朱南羡下首的苏晋一眼,想要鼓动她一起帮个腔,“正好苏侍郎也在,不若一并帮着殿下参详参详?”
  “罗松堂!”朱南羡斥道,“本宫以为你是长进了,要谏言为家国天下事出谋划策,这才特地宣你一见,没成想你提的竟是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
  罗松堂一脸惛懵,想不明白怎么太子立妃就是芝麻绿豆了。
  饶是如此,他仍撩袍往地上跪了,先磕了两个头,才又道:“殿下您有所不知,您十五岁那年陛下便说要为您立妃,怎奈故皇后仙逝,您为她守孝三年。后来您到了十七,陛下又催老臣为您选妃,结果您一守完孝,就去西北领兵了。两年多前您领兵回来,陛下劈头盖脸就把老臣骂了一顿,让老臣务必为您选好王妃,谁知老臣这头还没拟好名录,您那头就去南昌府就藩了。
  “去年年底您从南昌回来,陛下跟老臣说,您要是再立不好妃,让老臣提头去见,奈何又出了故太子的事。老臣这些年因为您选妃的事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而今您已贵为储君,要承袭江山大统,竟还是孤家寡人一个,陛下醒来若是得知老臣如此不作为,怕是割了臣十个脑袋都不够陛下消气。”
  罗松堂说完这一大番话,再磕了三个头,尔后满目期待地望向苏晋:“苏大人翰林出身,半辈子研修孔儒之道,深知皇储子嗣乃立国之根本,要不,您与殿下说说这个道理?”
  苏晋没想到罗松堂要她帮的腔竟是这个。
  诚然罗大人的话乃箴谏之言,但这大半年坎坷离乱,生死一线,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回来。
  “臣以为——”苏晋顿了顿,觉得这个腔她实在是帮不了,“殿下初承东宫主位,朝局之中尚有诸事待议,置于立妃……挪后吧。”
  罗松堂满目震惊地看着苏晋,想不明白她怎么连劝太子殿下一句都不肯。
  朱南羡也看了苏晋一眼,唇角动了一动忍住没露出笑来,一点头分外肃然道:“嗯,挪后。”
  不多时,申时已至,朱南羡胡乱打发了罗松堂,便令各部堂官进奉天殿议事。
  朝中诸事繁杂,江山多处离乱,好在六部与都察院这大半年来各司其职,将大事一一统筹汇总,倒也理得清头绪。
  朱南羡将众人的话都放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道:“依诸卿之见,朝局之所以举步维艰,其症结在户部短银短粮,是以礼部不可行秋礼,工部无法修皇寺,各地赈灾的抚恤金抚恤粮无法下放,兵部这头因军费耗尽,征兵派兵都有困难。”
  兵部尚书龚荃提起这个就是一肚子气,说道:“回太子殿下,正是,且今年上半年能造船买马,四殿下与戚都督能顺利出征,全靠着前户部沈侍郎未雨绸缪,为朝廷攒省下这许多钱粮,沈大人这些年在户部从未短过我兵部的军费,而今他一走,我兵部连兵都养不起了。”
  户部右侍郎杜桢听了这话,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依着从前,他定要与龚荃好生辩驳两句,但如今东宫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谁能不知道朱南羡与沈青樾的关系呢?
  杜桢只好黑着一张脸不吭声。
  朱南羡却道:“也不该责难户部,今年各地战起,便是沈青樾在,局面较之今日恐怕也好不了多少。”他说着,又想了想,将语锋一转,“苏侍郎,你可知青樾的伤如何了?”
  苏晋道:“回殿下,听说不算严重,稍养几日便好。”
  朱南羡“嗯”了一声,沉吟一下于是道:“杜大人一力支撑户部已十分不易,沈青樾虽犯包庇之罪,但已受五十杖大刑,这回运马又有功在身,为朝廷算是挽回损失,将功补过,本宫打算明日廷议宣沈青樾一并前来,诸卿可有异议?”
  四品以上的大员才可参与廷议。
  在场个个都是老狐狸,朱南羡宣沈青樾来廷议意欲为何不必言明他们也知道。
  当初沈青樾的包庇罪本就罚重了,如今的刑罚大权又在苏晋手里,除非都察院要管此事,否则没人会开口去触这个霉头。
  众人的目光先扫了扫苏晋,又扫了扫柳朝明,见他二人都默然立着,当即心里有了答案,一齐拱手道:“全凭太子殿下做主。”
  时已近晚,朱南羡就北凉的战事再问了问兵部,想到自己还要去明华宫为父皇守上半夜,便令七卿散了。
  等七位大臣退至奉天殿外行礼时,他似又想起什么,唤了句:“柳大人留步。”
  天际一弯月牙明亮有光,内侍们见太子殿下还有国事要议,又进得殿来掌了数盏灯火,柳朝明于深殿上与朱南羡行得一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朱南羡思量了一下道:“今日议事前,本宫翻看了一下近日的奏章,这才知年来一半的大事都是由大人主持操劳,大人辛苦。”
  他这话说得诚心。
  各部堂官皆是有大才之人,但所有的奏本中,唯数柳朝明写得最为通达明晰,也难怪苏晋从前在都察院时,正事上总以他为楷模。
  柳朝明道:“殿下过誉,臣所行不过分内之事。”
  朱南羡又道:“本宫初理国事,并不很得心应手,于一些地方尚有不明不解之处,唯恐耽误了国之大事,日后还要劳烦大人多指教。”
  他知道自己的不足,坦荡荡地承认,以人为师,见贤思齐,丝毫不遮不掩。
  柳朝明抬目看了朱南羡一眼,然后道:“赤心难得,谦而有道,殿下有心亲万机,励精图治,那么不必操之过急。”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本宫知道了,天色已晚,大人先回都察院罢。”
  柳朝明应声,刚退到殿外,忽听朱南羡又唤了句:“柳昀。”
  他似是有千般思量,但目色还平静坚定如常。
  “今日……本宫其实看见了。”朱南羡道,说着,他蓦地抬手对柳朝明一揖,“今日,还有这许多日子以来,多谢大人了。”
  朱南羡没说明他在谢什么,但其中意思他二人都再清楚不过。
  多谢他今日的舍命相护。
  多谢他这三两年来,对苏时雨无声相护。
  殿外是寂寥月色,殿内灼然火光如烈烈艳阳。
  柳朝明站在月色与火光的交汇处,看向那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他沉默了一下,也合袖,对朱南羡回了个揖,没多说什么,折身走了。
  戌时已过,朱南羡因要为朱景元守上半夜,也没来得及用膳,自皇案前取了几分奏折,便往明华宫去了。
  等守夜出来已是第二日的丑时,东宫的尤公公提了灯过来迎他,说道:“殿下初回宫就这么辛苦,不如就近在明华宫歇两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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