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羡想了一下却道:“不必,本宫还有事要去刑部一趟。”
尤公公犹疑了半刻才应了,又忍不住道:“殿下身体底子再好也经不住这么个操劳法,明日廷议过后可一定要缓缓了。”
朱南羡的目光已落在了刑部的方向,自尤公公手里接过风灯,应道:“本宫知道了。”
说是有事其实也谈不上,再要紧的事也可以挪后些许。
他只是觉得刚回宫中连句话都还未曾好好与苏晋说,实在想去看看她。
朝中事宜繁冗,纵是深夜,各部也亮着灯火,刑部值夜的主事吴寂枝见着外头有人过来,原以为是哪个衙司过来问事的,迎上去才发现竟是太子殿下亲自来了,忙不迭跪地与他行礼。
朱南羡抬手将他虚虚一扶,问:“苏侍郎可以歇下了?”
吴寂枝道:“回太子殿下,苏大人方才还在值庐里整理卷宗,也不知眼下是否已歇了,微臣这就去殿下看一看。”
朱南羡摇头道:“不必。”省得她睡了打扰了她,“你退下吧,本宫自己过去。”
苏晋的值事房里还亮着一盏灯火,朱南羡轻声将门推开,见她仍坐在满桌卷宗前,整个人却已撑着下颌睡过去了。
他默了默,熄了风灯搁在屋外,掩上门进了屋,知道她是太累太乏,没忍心唤醒她,在她对面的椅凳上坐下,自怀里取了一份方才没看完的奏折。
第151章 一五一章
其实苏晋很少会这么坐着睡过去, 今日如此, 也是因为朱南羡回宫,大半年来枕戈待旦的日子终于到了头。
但危局过去, 心中还有繁冗国事。
朱南羡一本奏折还没看完,苏晋便转醒过来。
屋内烛火幽幽,她睁眼看到眼前人,起初还以为是个梦,直到目光与他对上, 才陡然清醒,说道:“殿下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朱南羡笑了一下:“你难得歇上片刻。”
苏晋见他手里还握着奏本,自案头拾了木签,将书案与屋角的灯火拨亮了些许,说:“殿下仔细眼睛。”然后提了茶壶, 又问, “殿下还在看奏疏?”
朱南羡道:“嗯, 我看得慢, 只好多花些功夫。”
茶壶里的水早干了,苏晋将壶搁下,半晌没想起该去哪里添水。
她素日里都是一副通透聪慧的样子,这会儿刚睡醒,愣在一个茶壶前, 倒是难得糊涂。
朱南羡看得心神一动, 将手里奏本合上, 笑着道:“你是自己渴还是要为我添水?”
苏晋道:“自然是为殿下。”
朱南羡道:“我不渴。”然后他站起身, 来到她身前,先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才道:“你太辛苦,再睡一个时辰,等寅时二刻我叫你。”
他整个人离她很近,五爪金龙袍上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
可苏晋闻到这龙涎香,却想起他从前恣意明朗的样子,想到他如今要囿于皇权国事,再不能如以往一样自由自在,不知怎么就于心不忍起来,说道:“不睡了,我早日将刑部的案宗整理好,也好为殿下分忧。”
朱南羡又笑了一下,弯身忽然将她横抱而起,轻放在屋角的一个青竹小榻上,拿脚勾了一张椅凳在榻旁坐下,温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苏晋睫稍微微一颤,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殿下也歇一会儿,奏本明日再看不迟。”
她的眼梢长得极好看,清冽而动人,朱南羡看得心神颤动,忍不住俯下身在她额稍轻轻一吻,却不敢吻深了,怕自己会欲罢不能。
朱南羡是坐在椅凳上睡过去的,寅时二刻一到他便醒了。
这是他往年领兵时养成的习惯,闭目就睡,说几时起便会几时醒。
今日是新任储君头一遭主持早朝,外头天色尚沉,但六部已繁忙起来,朱南羡推门出屋,便见秦桑带着一名礼部姓江的主事迎了上来。
二人一齐跟朱南羡见了礼,秦桑道:“禀太子殿下,这位江主事说有要事要奏请殿下,微臣听闻殿下在刑部与苏侍郎议事,斗胆将他带了过来。”
朱南羡看了江主事一眼,先将身后的屋门掩好,走至院中才道:“既是要事为何不等早朝?”
然而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想来罗松堂昨日因谏言纳妃得罪了他,再有事也不肯自己开口了。
“说吧。”朱南羡道。
“是。禀太子殿下,那安南国的使臣……”江主事咽了口唾沫,“昨日离京后遇到了匪寇,又、又自半道上折回京师了。”
“怎么搞的?!”朱南羡怒道,“使臣返国没派兵护送?”
江主事吓得跪在地上:“回殿下,是派了兵,但、但随行兵卫不过四名,遇到匪寇又是在荒郊夜里,是以护力不周。”
朱南羡心中却有疑虑,京师荒郊是有五城兵马司巡逻的,怎么会这么赶巧遇上匪寇?
他问:“安南使臣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回殿下,那使臣并未受伤,只是被吓着了,眼下仍住在距京师二十里的驿站。罗大人吩咐微臣来请示殿下,是要重新增兵护送使臣回安南,还是要将他请回京师再住上几日?”
使臣返程途中遇上匪寇,实在有失大随泱泱大国的风范。
朱南羡想了一下道:“先接回来。”
江主事走后不久,东宫的管事牌子尤公公便带着两名内侍两名宫婢也来了刑部。
“殿下今日要去早朝,老奴怕赶不及,吩咐人将殿下的袍服冠帽带了过来,殿下是将就在刑部更衣还是先去奉天殿?”
朱南羡道:“本宫还要等青樾过来。”
候在不远处的刑部主事吴寂枝见状,连忙迎上前来,恭敬道:“太子殿下这边请。”便将他引往一处干净的厢房。
等朱南羡更衣梳洗出来,苏晋也已起了。
她等在阶下,身后还跟了个一个不速之客,先前状告沈奚改运马路线图的太仆寺黄寺卿。
黄寺卿一见朱南羡就上前来跪拜道:“禀太子殿下,殿下昨日传沈大人进宫,微臣已将他请来了,只是……沈大人未经准允,不能进六部衙司,此刻仍候在轩辕台,殿下您看是否要传口谕让他先过来刑部?”
朱南羡愣了一下,没理黄寺卿,问苏晋道:“还有这个规矩?”
苏晋点了一下头:“除御史外,七品以下外官未经传召不得进六部。”
黄寺卿生怕朱南羡动怒,又伏地大拜而下:“禀太子殿下,臣自请去轩辕台,将沈大人迎去奉天殿外。”
朱南羡看他一眼,说了句:“不必。”然后对苏晋道,“你随我一起去轩辕台。”
破晓将至,轩辕台上风声无边。
夜行的宫婢与内侍见太子与苏侍郎来此,纷纷惶惶不安地提灯拜下。
沈奚负手立于轩辕台上,眼角泪痣幽而寂静,风拂过他的袍冠,将衣袂吹得猎猎翻飞,在这将明未明的时分,整个人恍如谪仙一般。
朱南羡走前几步,高声道:“伤怎么样了,能喝酒吗?”
沈奚双眼一弯,竟也未跟这堂堂的新任储君行礼,而是道:“这点伤算什么?”
朱南羡大笑道:“好!”然后吩咐跟在一旁的内侍,“取酒来!”
不多时,内侍便捧了酒来,朱南羡亲自提壶斟满三杯,与沈奚苏晋各取一盏,然后并排而立,对着昭觉寺的方向齐齐举杯,同时后退一步,将酒倾洒在地上。
斟酒又满三盏,三人对着东宫的方向又一次举杯,退后一步,洒酒在地。
斟酒再三盏,这一回三人各执一杯对饮而下,饮罢后,同时松开执杯的手。
瓷杯落于地上碎裂开来,清脆的声音带着锋锐之气像要划破晓色,周遭的宫人纷纷以俯首之礼拜下。
朱南羡负手看向奉天殿的方向,卯时将至,天就要亮了。
“上朝。”
自轩辕台往奉天殿,一路途经正午门与奉天门。
金吾卫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自正午门外就遥遥分列长道两旁,迎接大随新任的储君。
奉天殿管事牌子吴敞唱道:“太子殿下驾到——”
候在墀台的群臣举目望去,只见奉天门外,朱南羡身着暗朱五爪金龙袍大步走来,落后他身后一步,一左一右跟着的竟是苏晋与沈奚。
两旁的金吾卫在他行过的道旁单膝拜见,随即起身跟在他身后列阵,齐声高呼:“恭迎太子殿下——”
纷乱了大半年的朝局终于迎来正统坐镇。
群臣被这威赫的气势所慑,也齐齐拜下:“恭迎太子殿下——”
苏晋与沈奚随朱南羡走到殿门外,退至一旁,并入群臣当中。
尔后待朱南羡入殿,群臣以柳朝明为首,依序依次迈入殿门,对着龙座一旁负手而立的储君再次参拜。
一番礼毕,朱南羡才开口道:“今日廷议前,本宫原将昨日与七卿已议定的一事告知诸卿。”他顿了顿,“舒桓,你拿笔作记。”
“是。”
“复,前户部侍郎,今太仆寺典厩署署丞沈奚户部左侍郎之位,于两月后秋选,升任户部尚书,掌理大随境内一切田地,户籍,赋税,俸饷等相关事宜。”
这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
而今朱南羡继任东宫主位,满朝文武虽知道沈奚重掌户部是迟早的事,却没成想这位太子殿下竟将此当作掌权的第一桩大事。
朱南羡环目一扫,须臾,又缓缓道:“本宫知道诸位爱卿中,或有人对本宫的决定不解,但本宫擢升沈卿的原因有三。
“陕西税粮贪墨案,沈侍郎,包括沈府的罪名另有内情,本宫已命刑部苏侍郎重新彻查。但就沈侍郎的包庇罪,他当日已受过五十杖大刑,不当被处以降职,此其一。
“其二,本宫昨日与七卿议事,得知近来朝局举步维艰多因户部缺银短粮所致,而今朝廷乃用人之际,杜侍郎一人独木难支,沈侍郎执掌户部五年之久,劳苦功高,足以担任尚书之位。
“其三,升任沈侍郎为尚书,也是本宫父皇与故去的大皇兄之命。他二人在年关节前,钱之涣致仕以后,都与本宫提过意属沈卿为下一任户部尚书。
“但本宫知道,吏部有吏部的规矩,也不是一日授免即时升任的,何况又是尚书之位,是以先官复原职,待八月秋选再正式任命。”
朱南羡说着,看向曾友谅:“曾尚书,你可有异议?”
曾友谅早也被伍喻峥之死吓没了魂,今日朱沢微又没来早朝,他就是有异议也不敢说出口,何况正二品尚书之位的任免本就是由皇上或储君亲自下令,除非七卿一起弹劾,他一个吏部尚书是说不上话的。
七卿当中,单是刑部苏晋与兵部龚荃就不可能对沈奚升任尚书有异议。
曾友谅只好道:“禀太子殿下,一切全凭殿下做主。”
第152章 一五二章
朱南羡于是看向沈奚:“沈卿。”
“臣在。”
“户部掌理户籍财经, 乃国之根本。本宫望你回到户部后,励精图治, 振奋图强,切莫辜负了父皇与本宫对你的希望。”
沈奚合袖, 大拜而下:“臣谨遵殿下圣命。”
一事毕,一旁的吴敞一挥拂尘, 唱道:“众卿有事请奏——”
国事繁冗庞杂, 纵然许多要务朱南羡昨日已与七卿议过, 但各衙司一夜之间又添新务。
好在他分外勤勉地看了一整晚折子, 议事时倒也能做到心中有数。
然而,礼部的罗松堂得罪了太子殿下后,今日早朝果然一声不吭了。
朱南羡却记着安南国使臣遇到贼寇半途返京的事。毕竟两国邦交, 兹事体大, 待诸事议定,他说道:“罗尚书, 苏侍郎,你二人留步,其余的先退下罢。”
罗松堂撇了撇嘴, 满目含冤地往苏晋身旁挪了两步,在众臣退下之际小声说了句:“苏大人, 您这回可不能不管老夫死活了。”
沈奚落在群臣后头, 最末一个出了殿。
外头一行臣工竟一个没走, 纷纷迎上前来恭贺他。
兵部尚书龚荃道:“老夫现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西北那头也出乱子, 想建议殿下增派兵将过去守着, 偏偏他们几个——”他抬手指了指其余三两个尚书,“说我是穷兵黩武,犂庭扫穴。要照老夫说,什么秋礼修庙,能省则省,短什么也不能短了军资,疆土没了才是真正的礼乐崩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若仔细答就是左右得罪人,沈奚岔开语锋,模棱两可地回了句:“我是管银子又不是变银子,哪里能省哪里能余要回去查过账册才知道。”他弯了弯双眼,“终归是无论亏待什么也不能亏待了江山社稷。”
“好,等得就是青樾你这句话。”龚荃笑道,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又说,“前两日西北那头有异动,老夫与柳昀其实议过这个事,他说增兵西北的军资问题,你说不定能有办法,待你把户部的账册翻好了,我三人当坐下来好好议一议西北的军务。”
沈奚听了这话,移目看向柳朝明,半晌,笑盈盈地道:“记得去年年末你我对弈过一局,我输得惨,弃子争先,手中黑白尽被颠覆。后来又开一局象戏,你的棋局也下得不好,也不知到了今日,你可找到那枚将军的棋子了?”
这话听起来莫名,但柳朝明记得,去年宫前殿事发前,他与沈奚最后一次和睦共处曾说过一番剖心剖肝的话。
——柳昀,你对人对事犹如手中棋,分格而置毫不留情,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可你难道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规矩来,直接将军?
——是,沈侍郎不得贪胜,彼强自保,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盘中黑白,令你所有藏身之处消匿无踪,无处遁形只好从头来过?
沈奚看着柳朝明,片刻,将脸上的笑意收了,冷清清开口道:“有桩事我一直好奇,前一日在都督府,柳御史怎么与苏侍郎一起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