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柳朝明面上原是没什么表情的,听了这话,却勾起唇角讥诮地笑了笑:“随你怎么想。”
  周围的臣工听他二人一忽儿说棋弈一忽儿说象戏,皆是一头雾水。
  然而沈奚与柳朝明不走,其余人等也不敢离开。
  过了会儿,二人各自看了看天色,心想还有诸多正事要处理,不欲在此耽搁,正要迈步离开,谁知忽有一人自人群里奔出来,扑倒在沈奚与柳朝明跟前跪了,哆哆嗦嗦地求饶道:“尚书大人,左都御史大人,下官、下官知错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奚的前任上司,太仆寺的黄寺卿。
  沈奚与柳朝明的眉头同时一蹙,不知这黄寺卿又来添什么乱。
  黄寺卿哆哆嗦嗦地哭诉道:“是下官瞎了狗眼,错信了典厩署的刘署令,以为沈大人改运马路线是为一己之私,还没查清就把大人告到了刑部,下官知错了,下官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求柳大人轻饶,沈大人轻饶。”
  原来这黄寺卿是做贼心虚,以为方才沈青樾一番不明就里的话,是要让柳昀看在昔日的情面好好惩治自己。
  他虽贵为正四品寺卿,可哪里招惹得起有太子殿下保驾护航的户部尚书?
  一旁有人调笑道:“今日廷议伊始黄大人就一直哆嗦,哆嗦到现在还没哆嗦够呢?”
  然而一直打哆嗦的还不止黄寺卿一人。
  自沈奚被贬去太仆寺后,朝中多的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之辈。
  而今朱南羡手掌兵权,贵为太子,朝局一夕之间全然颠覆。沈青樾的地位比起以往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说与太子殿下一起长大这一层关系,单就他与刑部侍郎苏时雨的至交之情,与左都御史柳昀一起在翰林进学的同年之谊,一名四品寺卿何须放在眼里。
  黄寺卿纵然有过,但过不至死,若是从前,沈奚大约还要调侃他两句,将他吓唬够了也逗得自己开心。
  可历经一番浩劫,他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黄寺卿,觉得没意思极了。
  沈奚一脸懒洋洋的,也没多说什么,抬起步子正打算走人,身后的殿门却开了。
  是苏晋与罗松堂跟着朱南羡一并出来了。
  罗松堂一看眼前这厢场景,将自己嘴一缝,躲去龚荃身后贴墙站着了。
  原本地上跪着的还只黄寺卿一个,然而朱南羡一出现,朝臣中又噗通噗通连跪了三五个,均朝着沈奚与柳朝明的方向瑟瑟抖着。
  朱南羡眉心微蹙:“怎么回事?”
  一旁的工部刘尚书躬着身道:“回太子殿下,黄寺卿前一阵胡乱写状书状告沈大人,眼下正跟沈大人与柳大人认错,至于其余几个——”他转头望了一眼,“跪着的理由约莫与黄寺卿大同小异。”
  黄寺卿知道朱南羡宅心仁厚,但沈奚与柳朝明却不是善茬,此事太子殿下若愿管,总比全权交给那两位好,于是又转头跟朱南羡哭诉:“禀太子殿下,微臣是有错,但微臣当真不晓得沈大人改运马路线是殿下授意的,绝没有要让沈大人出来顶缸的意思,求殿下明察——”
  朱南羡半点都不想管这鸡毛蒜皮的闲事,但眼下这么多朝臣看着,跪着的几人品阶还都不低,只好缓下心神,回头问了句:“时雨,青樾的案子已销了吗?”
  苏晋心中一直记挂着这事,昨日奉天殿议事出来,便找秦桑一起写了证词。
  “回殿下,已销案了。”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那你命人将销案的备录与证词拿去都察院。”又看向柳朝明,“柳昀,这案子的细情你可以问青樾,无论涉及何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是小事,早日结了。”
  柳朝明与苏晋沈奚一起向朱南羡一揖:“臣等领命。”
  朱南羡左右看了一眼,又问:“十哥今日怎么没来廷议?”
  另一旁有人回道:“禀太子殿下,十殿下先前来过廷议,结果伤势复发,这两日又告假歇着了。”朝中不少人知道三月前,朱弈珩伤至性命攸关其实是为了放朱南羡回南昌,是以一旁便有人接腔,“太子殿下可要去探望十殿下?”
  朱南羡却没什么表情地回了句:“不必。”然后唤了声:“龚荃。”二人一起往兵部的方向去了。
  苏晋原想再与朱南羡说说朱沢微与淇妃的事,奈何他初回宫中,忙得是半点功夫都没有,此后两日也只有廷议时能见着他的人。
  好在左谦倒是腾出来个空闲,与她说朱南羡已派人盯紧了朱沢微,淇妃的事他心中已有数,且他那头还有一桩分外要紧的事,只要一得闲定要亲自与她说。
  七月流火,先头还闷热天一下就转凉了。
  初一这日,苏晋终于整理好刑部年来的所有卷宗,其中最棘手的一桩,皇贵妃暴毙的案子,只要等审过淇妃便可结案。
  她在书案前摊开一方奏本,仔仔细细条例明晰地将汇总写了,正打算亲自去奉天殿呈给朱南羡,东宫的管事牌子尤公公便来了,说道:“苏大人,太子殿下命杂家传您去未央宫,说是有要紧的事相商。”
  苏晋愣了愣:“殿下今日没在奉天殿?”
  尤公公道:“再这么日日在奉天殿耗下去,任那些臣工大事小事都来奏请,殿下身子骨再好也当吃不消。”又笑道,“所以暗自去了未央宫见苏大人,那里清净,没什么人搅扰。”
  苏晋歉然一笑,将桌案上案情汇总的奏本与皇贵妃暴毙案的卷宗一并带上:“可我却要拿案子去搅扰他,否则拖下去迟则生变。”
  尤公公连忙开了门为她引路,接着她的话道:“其他的臣工怎么可与苏大人相提并论,苏大人与沈大人是陪殿下一路走来的,情分不一样。”
  二人说话间便到了未央宫。
  此时正是午后未时,苑里的栀子花全开了,大片墨绿中缀着点点素白,芬芳怡人的香气令这静谧宫苑更加寂然,四周一个宫人都没有,想来是被朱南羡全退屏了。
  尤公公引着苏晋刚走过栀子小径,就看到朱南羡似是等不及,已出得殿来,坐在檐下石阶上等她了。
 
 
第153章 一五三章
  朱南羡接过苏晋手里的卷宗与奏本, 看了尤公公一眼。
  尤公公会意,躬着身退到宫苑外头去了。
  “来。”朱南羡将苏晋的手我在掌中,带她推开了一旁的堂门。
  此处不是未央宫的正殿,而是栀子花苑深处的栀子堂。
  进得殿门, 朱南羡将苏晋的奏本与案宗放下,回身亲自掩了门窗, 说道:“你的折子我晚些时候看, 先与你说一桩要紧事。”
  他折身回了柜橱, 自一方暗格里取了一副卷轴与一封密信递给她, 犹豫了一下,问:“你……是谢相的孙女?”
  从前朱南羡只知苏晋是女子, 却没计较过她的出生。
  而他不问, 她便也没与他提过。
  苏晋没答这话,将她手里的卷轴展开。
  卷内裱着一副江山风雨图,走笔气象万千,正是出自苏晋的祖父, 谢相之手。
  这画是她九岁生辰那年,谢煦教她作画时亲自画给她的, 苏晋伸手摩挲着左下角“赠谢氏阿雨”五个字, 半晌,哑声道:“我还以为这幅画早已烧掉了。”
  朱南羡看着她:“从前在明华宫里挂着一副日出江河图, 走笔与技法与这幅画一样, 是父皇最珍贵的事物之一, 据说是当年起兵时, 谢相与父皇,文远侯,老御史一起立誓时所画,我们几个兄弟都曾见过,直到景元十二年,父皇才忽然将江河图收起来。”
  苏晋知道,景元十二年,天子下令废中书省平章事,十三年,派兵追杀到蜀中。
  那日她躲在草垛子里,看着教她养她的养父毙命于刀兵之下。
  但他的神情确实坦然的,仿佛从起兵那一日开始,他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朱南羡道:“这幅画是朱沢微的探子从蜀中一户姓黎的老兵府里搜到的,当年他在蜀中任衙役头子,你的故居被焚毁前,他暗自将这幅画带了出来。后来托了在官府的关系,将军籍抹了,在蜀中做起了茶叶生意。
  “他本已改名换姓,但朱沢微大约是猜到了你与谢相有些关系,专程派人在蜀中打听,翻了二十年来所有军户军籍,这才把这名老兵找出来。”
  苏晋沉默了一下,将手里的画轴慢慢合上,又从密信里取出那探子捎回来的供词。
  “这老兵说,当年你随谢相迁入蜀中时,京师早已下令盯着你们了。他知道隐于山居的人就是谢相,也知道你是他的孙女,他以为谢相终会带你走,但你们却仿佛要落脚安顿在蜀中。后来皇令下来,他带着兵去的那一日其实看见你了。你……就躲在一旁牛车上的草垛子里。”
  苏晋记得,自己当时躲在草垛子里一直微微发抖。
  她格外早慧,三岁能诵七岁作赋,经史子集过目不忘,昔年阿翁将她当作男儿来养,幼时时光静谧无声,只与诗书相伴,平生头一回识干戈,就是白骨沥血的惨烈。
  刀光火色中,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衙差朝草垛子走来。
  她隔着草隙望去,发现他举着火把,一直盯着自己藏身的地方看。
  她以为他看到她了,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衙差的手都快伸到枯草上了,却忽然放下,转头看向一旁跪着的赶车人:“干什么的?”
  赶牛车的是个老实人,一听衙差问话,一句也答不上来,跪着不住地哆嗦。
  衙差于是吼道:“没看到官差办事?赶紧把牛车赶走!”
  苏晋一直以为自己是平白捡了一命,原来竟是无端受人一恩。
  “这老兵事后一直心中有愧,托人销了军籍,在你祖父这幅画前立了一个无名的牌位,做起了茶叶生意。过了几年他发迹了,觉得冥冥之中是你祖父庇佑他,便想着去找你,将你带回蜀中,认作义女。谁知一找数年,自找到了当年那个赶牛车的。
  “赶牛车的说,谢相遇难那一日,他其实也知道你躲在他的牛车的草垛子里。他原想如实禀报,可你一个姑娘,还那么小,他实在是不忍心。后来他以为那老兵一时马虎大意,侥幸带你走,于是没日没夜地赶车,怕人追来,想把你带到天远地远的地方去。可是他太累了,赶着车时打了个盹,再醒来时,牛车轻了,他回头去找过,你已不见了。”
  苏晋看着手里的供词,安静了许久才道:“我跳下牛车,一个人走到了杞州。阿翁曾说过,如遭逢大难,可去杞州苏府避难。”
  皇权倾轧之下,功过是非都是浮眼云烟。
  他纵然助他夺江山,也知道自己兔死狗烹的下场。
  所以明达如谢煦,在阿雨出生的当日,就已为她留好了退路。
  朱南羡看着苏晋紧握状词的手指节发白,抬手将其覆于掌中,轻声道:“你既是谢相的孙女,那就是我的父皇……”他顿了顿,后面的话说不出口,只好问,“你祖父无故枉死,你可会怨我?”
  苏晋睫梢一颤,抬眸看了朱南羡一眼又垂下眼帘,片刻,摇了摇头:“山河诱人,皇权遮眼,当年的事岂能以一个‘怨’字蔽之,何况陛下是陛下,殿下是殿下,在阿雨心里,殿下始终是不一样的。”
  心里有条河,河里落着潇潇冷雨。
  朱南羡听了这话,只觉得这潇潇冷雨也是润物无声,又问:“那你入仕……可是要为你祖父洗清冤屈?我帮你,好吗?”
  苏晋却笑了一下:“昔勾践灭吴,赐死功臣文种,武帝立汉,诛杀李陵一家,青史大都有规律可循,我彼时年幼,不解祖父何以堪破生死,确曾想过要入仕为他洗冤,要还他公道。后来渐渐明白,我要的公道在青史,在人心。而陛下或殿下的一意昭意其实于事无补,它太迟了,没有人会在意,也换不回人命。”
  苏晋沉默了片刻,又续道:“一心苦读到头来却是茫惘,在翰林修书,在松山县断案,在京师衙门任职,只觉对身边疾苦无能为力,许多官员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直到后来……仕子之案的时候,柳昀告诉我,其实我可以去都察院做御史。”
  明辨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守心如一。
  她到现在都记得深牢。
  “那时才有了自己该走的道,有了鸿鹄之志,想着宋儒的横渠之言(注),想要以己之力姑且一试。”
  朱南羡念得书虽不如苏晋多,但《横渠语录》里,大名鼎鼎的四句他还是听过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道:“我知道,你在都察院的两年最是自得开心,等眼下的事端过去,”他顿了顿,“我去与柳昀说,让你重回都察院,继续做一名御史。”
  苏晋却摇了摇头:“不了,殿下初掌大局,日后还有许多险难,在刑部也很好,尽己所能让天下律法清明,何况……掌一部之权好歹不任人宰割,留在殿下身边更能辅佐殿下。”她垂眸,轻声道,“殿下忘了吗?当时说好的,无论殿下在哪里,阿雨都要陪着殿下。”
  方才还如烟波江上的心一下像被掀起涛涛浪潮。
  朱南羡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已然伸手勾住苏晋的后颈,俯首吻了上去。
  唇下柔软如花,带着干净的清新,如朝露一般。
  再往里走便是蕊。蕊尖与他相撞,微微一颤,却没有退避,而是迎了上来。
  这欲退还迎的颤动在朱南羡的心中掀起狂澜,在他四肢百骸蔓延开,让他觉得连这么紧拥着怀里的人都不是不够的。
  他还想要得更多。
  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一般,当下一个横抱就将苏晋放于一旁的小榻上。
  满苑的栀子香隔着紧闭的门窗也能渗入堂内,他俯下脸去,喘着气,与她贴着额头,看着她眼里清透如雨又灼烈似火的眸光,听她极轻极轻地唤了声:“殿下……”
  终于忍不住闭上眼,伸手探到她的领口,再一次闭眼俯首。
  然而正在这时,堂外却传来脚步声,须臾间尤公公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禀太子殿下,礼部尚书罗大人求见,说要急事要奏。”
  朱南羡眉心一蹙,可花香盈鼻,怀中软玉,实在割舍不下,一只手仍拥着苏晋,腾出另一只手来摸到一旁的小几上的茶壶茶盏,然后横袖一扫,只听“哐当”一声,壶盏尽皆碎裂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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