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目色一凉:“七殿下不知道吗?谈买卖也要讲究本钱,连命都要保不住的人,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谈!”
朱沢微听了这话,手一下握紧成拳,眸中怒意腾腾。
可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柳朝明所言是事实,他眼下的处境比年初朱南羡在东宫时更糟糕——那时的朱南羡还有金吾卫,还有南昌军,还有为他奔忙的沈青樾苏时雨,还是皇室嫡系东宫正统,可现在自己呢?凤阳军被南昌军堵在安庆府,亲军十二卫如今全听朱南羡一人之令,曾经的手下,曾友谅抗衡不过苏时雨,户部杜桢更压不过将要升任尚书的沈青樾。
所以朱南羡都懒得囚禁他,任他仍做他的七殿下,仍去宗人府辖事,反正他也跑不了,待到该杀他了,自然就杀了。
“对于你现在的处境来说,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远比妄图着要垂死挣扎重要。”柳朝明看着朱沢微,漫不经心地续道,“毕竟这宫里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你若心比天高,不妨试着再将谢家阿雨这个秘密告诉几个人,看看你这活着的理由还能否保得住你。”
柳朝明说完这话,朱南羡平静地看着朱沢微,半晌,淡淡说了句:“十七,我们走。”
朱旻尔一知半解道:“皇兄,难道今日就这么放了他?”
可朱南羡没答这话,转首就往宫外行去了。
一行人一直自延合宫行至前宫,将要到奉天殿时,柳朝明顿住脚步,转首跟朱南羡道:“等沈青樾将西北的军资筹出来,还望殿下早日将这个后患除了。”
朱南羡道:“本宫知道,到时本宫会立刻动手。”
柳朝明于是与他一揖:“臣还有事,先回都察院了。”
待柳朝明走远,朱南羡看了一眼一脸欲言又止的朱十七,没多说什么,只对苏晋道:“我夜里要与龚尚书和沈青樾议一议此去西北的军资军费,你……若是心中不安,我晚些时候去刑部陪你。”他顿了一下,“只怕到时太晚,会搅扰了你歇息。”
苏晋浅笑了一下道:“我心里没什么,刑部还有诸多事要料理,也没有功夫去想朱沢微折腾出的这些事。反是殿下国事操劳,几日未能休息好,而今朝中当以西北的军资军费为第一要务,今日与青樾议事后早些歇下,明日廷议也好养足精神想想对策。”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带着朱旻尔往奉天殿的方向去了。
此刻薄暝已起,晚霞却并不灿烈,头上一团云像被谁拿着杵臼捣糊了涂在穹顶,薄薄一大片模糊不清,蓄不起雨,却要遮日蔽月。
苏晋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儿,只觉四下有风忽起,便往刑部去了。
风渐凉,大约是秋将至,到了夜里,竟成呼啸之势,盘旋在整个宫禁。
朱南羡一行人走后,朱沢微倒也没立时离开延合宫,反正他现在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盯着,在哪里呆着不是呆着呢?
还专程找了个六角亭歇脚,命人烧了壶酒来。
朱祁岳也没走,接过宫婢手里的酒,而二人各翻了一个杯盏斟满,想了想问道:“七哥,方才柳昀的话,我没怎么听明白。”
什么叫七哥为什么还活着的理由?
既然有活着的理由,为什么又说这理由保不住七哥?
朱沢微转着手里的杯盏,慢条斯理地说:“这有什么难明白的,当年父皇杀尽功臣,朝中武将太少,朱南羡又做了太子即将继承大统,而今能统帅三军的将才,只余一个你罢了。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你愿拿命保我。朱南羡跟柳昀是心中有江山的人,凡事以大局为重,不愿动你,自然就留我性命了。”
朱祁岳道:“既这样,那我去跟他们谈,只要他们放七哥回凤阳安度一生,无论是让我守西北还是守岭南,守一辈子,就算死在那里我也甘愿。”
朱沢微笑了一下:“你拿什么去跟他们谈?方才柳昀已撂下话了,若我再轻举妄动,活着的理由,就是我死的理由。他们之所以留你,是让你去守疆土,保百姓。倘若因为你放我回去,让我脱离京师的挟制,我一旦动起兵来,江山之内生民受灾,岂非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
朱祁岳愣怔道:“那七哥不能跟十三和柳昀保证绝不动兵吗?”
“我保证他们就信?”朱沢微失笑道,可他又很快收起这笑容,目露厉色:“且我也不会保证,我跟东宫斗了一辈子,斗死了朱悯达又来了个朱南羡,这本来就是不死不休的。”
“可是,”朱祁岳的目色黯淡下来,“倘若我出征了,又该谁来保七哥呢?”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一时间竟是十分难受不解的模样:“为什么竟会争成这个样子,大哥死了,三哥和十四废了,连十三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倒也是。”朱沢微看了朱祁岳一眼,没理会他这一番动容,笑了笑道,“现在的十三,又有柳昀相助,我是再不可能争得过他了,不过——”
他将尾音拖长,唇角的笑意浅了些,却是真真切切的:“我方才将这几年来,还有近来的一些端倪,以及苏时雨的身世整合在一起想了一想,忽然发现了一桩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事。”
“什么?”朱祁岳问。
朱沢微抿着笑,将手里的酒壶往桌上一搁:“十三今日连杀五人为苏时雨保密,那你说柳昀身为左都御史,太子殿下这么杀人枉顾纲常他却坐视不理,你说这是为什么?”
朱祁岳皱了下眉:“苏时雨虽是女子,但才华锦绣明达聪慧,本就为柳昀所看重,,他又受孟老御史之托关照她,对苏时雨照顾些是应当的。”
“不对。”朱沢微道:“当年苏时雨落水,朱悯达要以祸主之罪杀之,十三救了,柳昀也去了;后来我在马府设局为伏杀十三,十三为了苏时雨去了,柳昀后来招来锦衣卫也去了;昭觉寺当日,十三明明早已离开去南昌,却因为陪苏时雨送信,耽搁了两个时辰,那封信,是柳昀让苏时雨送的,试想倘若苏时雨不去送这封信,而是呆在宫里与沈青樾一起想钱之涣致仕的因果,那么凭他二人之能,说不定就会赶去昭觉寺,不是救出朱悯达,就是为他陪葬。
“三月,十三出逃东宫,我派人追杀苏时雨到曾友谅府邸,她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柳昀赶去救她,可凭柳昀做事的万无一失,凭他在宫中的势力,当日却让自己只身陷入险境,你不觉得怪吗?我派去蜀中查苏时雨身世的探子被十三杀了,但十三当时正带着南昌军日夜赶路,那探子的踪迹是谁告诉他的,在这宫里,还有谁有这个能耐,既能查到我探子的踪迹又能准确地知道十三的行程?十三与柳昀之间从没有过深交,他二人从根本上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今日这二人同气连枝一个杀人立威一个威胁告诫,这么默契究竟是为什么?”
朱沢微说到这里,忽然慢慢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一下,似是小心翼翼,却又十分笃定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柳昀的弱点是什么。”
“他心思太深,做事目的太复杂,以至于我一直没瞧清他这个人。他的弱点,与十三其实是一样的。”
“这弱点足以令他二人一起一叶障目。”
“本来还想多活几日,如今看来,动手的好时机已在眼前,反正也是绝路了,这一回,本王就霍出性命去跟他二人赌一次!”
第157章 一五七章
朱祁岳听到“豁出性命”四个字, 心中忽然有十分不好的预感:“你要怎么赌?”
“你还记得那名安南国使节吗?”朱沢微道,“当时我一得知十三回来,就派暗卫扮作匪寇, 将那名使节拦了下来。朝中回访安南的使臣是苏时雨, 我想着留下这名使节或许能牵制她。没成想这安南小使竟如此会挑日子,偏偏要选七月初八,朱悯达大出殡的这一日走。”
“你的意思是, 你要在七月初八当日,苏时雨送安南使节离开的时候对她下手?”朱祁岳问,他想了想又道,“可是这宫中眼线重重, 你如何避开十三与柳昀安插暗卫?”
“我为什么要安插暗卫?苏时雨可是他朱南羡心尖上的那块肉,她送安南使节离开,咱们的太子殿下不派一整支亲军卫去护送已算很识大体了。我的暗卫再厉害, 怎么敌得过亲军卫?”朱沢微笑道, “还记得年初户部买军资时, 我拿自己的私银合在里头, 买了一批硝石硫磺吗?”
朱祁岳倏然一下站起:“七哥你疯了?!”
朱沢微却似毫无所谓地道:“我原打算给自己留一手,倘若我回凤阳的路被朱南羡阻了, 就拿这批□□招待他。而今想想,招待他不如招待苏时雨,说不定还能一石二鸟杀一个柳昀, 反正把□□埋在岙城比埋在皇宫容易多了。”
“你……是要在七月初八当日, 拿自己作诱饵, 让十三选是杀你,还是去救苏时雨?”朱祁岳怔怔地问道,“你这批硝石既是合着户部采购军资时买来的,你就不怕沈青樾查出来?”
“他查不出来。年初那笔军资是给岭南的,没短岭南一分一毫,买火|药用的又是我的私银,没花他户部一个铜子儿,不过借个便利罢了。沈青樾现在正为了西北的军资军费忙得焦头烂额呢,已经明晰的账册他为什么要查?”朱沢微又道,“且这是我给自己退无可退时留的路,许多事宜都由我亲自经手,我好歹掌权半年,即便手握极权如柳昀也不可能知道。”
朱祁岳道:“不行!你若实在想要走我帮你,但你不能将火|药埋在岙城,你想过没有,一旦安南国的使节死了,大随与安南之间势必陷入僵局,如今江山离乱,边境战事频频,连西北的赤力都开始整军,罗将军战死后,朝中既缺将帅又短军资,若再与岭南开战,你让大随的江山怎么办?你让百姓怎么办?”
“那又与我何干?!我当政这半年,除了不让你去岭南以外,难道没有一心一意地为这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操持?而今这江山都不是我的了,凭什么还要我管?你言辞堂堂地指责我,可你仔细想过吗,今日如果是父皇或朱悯达处在我的境地,他们又会怎么做?他们也会与我一样为自己搏一次!”
朱祁岳垂下眸,黯然道:“十三他……未必会如你所愿赶去岙城,你废这一番功夫,说不定也只能杀了苏时雨和那个使节,何必呢?”
“你太小看苏时雨对十三而言意味着什么了。”朱沢微嗤笑道,“朱南羡当年是什么样的,现在是什么样的?你以为他一步步走到今日是为了皇权?你以为他很稀罕做这个皇帝?他这一路拼尽性命一关一关地闯,从去西北,去就藩,最后回来做这个太子,哪一步不是为了谢煦这个废相的孙女?
“反正我是无所谓,他尽管着和柳昀一起合力杀了我。杀了我,大不了大家一起同归于尽,我赔性命,他们就把这半辈子用情至深拿来给我陪葬好了。对他们而言其实很划算不是吗?等过几年缓过来了,再寻一个美貌动人的喜欢,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朱沢微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一桩令他很高兴的事,愉悦道:“啊,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漕运案办成,父皇为奖赏我,赐了我一身可以免死的御赐蟒袍,在这宫里,除了朱南羡有权力杀我,只有柳昀有魄力杀我了,到时他二人都赶去岙城了,我就穿上御赐蟒袍,骑个马,慢悠悠地走出京师。”
四下里风声低咽,这会儿已入夜了。
不多时,淇妃的一名贴身宫婢前来禀报道:“七殿下,淇妃娘娘的血已止住了,只是眼下人还十分虚弱,安医正派奴婢来请您过去看看。”
朱沢微“嗯”了一声,没再理朱祁岳,起身就要往延合宫寝殿的方向去。
朱祁岳愣道:“你不避嫌?”
朱沢微笑了一声:“这宫里能要我命的两个人方才已来过了,不是有你给我挡了吗?我还怕什么?”
延合宫的寝殿内还有浓重的药味,淇妃生产过后身子太虚,纵是夏末时节,宫里也焚起了碳。
朱沢微甫一迈入寝殿,便被这热烘烘的暖意烤得皱了眉,目光与淇妃对上,发现她正满目又忧又悲地看着自己,纤瘦的手伸出被衾,向自己这里探了探,说了句:“殿下,淇儿尽力了,淇儿不是故意的。”
朱沢微愣了一下,才听明白她这话是何意。
淇妃肚子里的孩子在朱南羡回宫那日便没了,她当时以为朱沢微遇险,情急之下腹痛出血,到底没能保住这孩子,叫他死在了肚子里。
后来命人去禀报朱沢微,朱沢微那头也只带回来一句话,左右已没了,改日仍是命安医正行催生法将孩子取出来也罢。
她还以为他不来看她,是在怪她好好的将孩子弄没了。
朱沢微看到她伸出被衾的手,却没有上前握住,而是负手道:“没了便没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反正这事已被十三知道,你就是将孩子好端端生下来也活不过一日。”
淇妃慢慢地点了点头:“太子殿下他……是不是要命人赐死我了?”
朱沢微淡淡道:“他现在还没这个功夫。”且朱南羡还要把她留给苏时雨,让刑部那头好好审过后,结了皇贵妃暴毙的案子,还能为他多添上一条罪名。
探出被衾的手有点冷,淇妃看着朱沢微,缓缓地又将手缩回被衾,轻声问了句:“殿下方才让余美人去未央宫寻太子殿下,余美人她……可已回来了?”
朱沢微没答这话。
淇妃又道:“皇贵妃姐姐疯了后,日日说我肚子里的是孽种,宫里的人对我都避之不及,只有余美人会来看我,时不时与我说些笑话。我方才还想着,待我走后,要将这宫里的值钱东西都留给她呢。”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殿下,如果、如果余美人说了什么不应当的话,太子殿下要将她幽禁起来,我能去找太子殿下为余美人说说情吗?这宫里的人都说,现在这个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最是心善不过了。”
朱沢微看着淇妃,半晌,凉凉开口道:“也好,等你好些了,尽管去找朱南羡问问。”顿了一下,又说,“你好生养着,我近日还有要事要忙,大概有一阵子都不会来看你了。”
淇妃听了这话,目色变得惊惶:“殿下要走?是回凤阳吗?”她撑着床榻竟想要试着坐起,“那殿下走的时候,淇儿还能去送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