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景元帝长叹一口气:“既是你的心愿,罢了,朕准了。”
  深殿寂寂,殿中一时无话。
  景元帝又看向苏晋,问道:“你说此人是你旧识,何意?”
  朱南羡抿了抿唇,却并不看苏晋,心中回想起沈奚的话——
  你若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甚么,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么。
  对他的父皇而言,苏晋不过蝼蚁,她究竟是谁,究竟在此事中扮演了甚么角色,并不重要,不如实话实说,从而消除他的疑虑。
  朱南羡道:“回父皇的话,当年儿臣赴西北前,大皇兄曾命儿臣对一个奇难的对子,儿臣无奈,只得四处请教,苏知事是当年的二甲进士,儿臣正是受了她的指教,才过了大皇兄一关。”他微微一顿,忽又道,“父皇,儿臣既不日要就藩,那金吾卫的领兵权,儿臣明日一早便去兵部交还罢?”
  景元帝看着他,神色渐渐缓和:“也好,难得你考虑周全。”说着,似是想起甚么,看向柳朝明道,“柳卿,朕记得孟老御史当年几次上书,要力保一个苏姓进士,可是此人?”
  柳朝明道:“回陛下,正是此人。”
  景元帝看向苏晋又问:“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苏晋道:“回陛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她这么一说,景元帝便想起来了——姓苏,杞州解元,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更有状元之才,当年看了她的年纪,他还颇震惊,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亲自命礼部将她的名次从第一压到第四。
  没成想还是难逃一劫。
  不过,就这么自殿上看下去,倒已是光华自敛,大巧不工了。
  且当做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景元帝道:“既是二甲进士,在京师衙门任一知事,实是屈才,且朕还听说,此人在仕子闹事当日还立了一功?”
  他说着,看向柳朝明:“既如此,柳卿,你便遂了你恩师的心愿,收苏晋入都察院,升任巡按御史罢。”
 
 
第38章 三八章
  大约深觉亏欠朱南羡, 景元帝道:“沢微,你这次回京办漕运案, 既已结案, 便不必守在朕身边了, 这两日你也回安庆府罢。”
  朱沢微眸色微黯,应道:“是。”
  景元帝看向深殿之下, 缓缓道:“传兵部龚荃,礼部罗松堂,左都督戚无咎。”
  三人早已候在殿外, 被内侍一传, 即刻进殿觐见。
  “刑部, 礼部,兵部, 都察院, 中军都督府听令。”
  三部尚书,柳朝明, 戚无咎同时越众而出,撩袍跪拜而下。
  “光禄寺少卿马志, 设局谋害朕的十三子, 证据确凿,是为作乱犯上, 十恶不赦之罪,着,凌迟处死, 诛九族。”
  沈拓俯首领命。
  “吏部,刑部之内,均有要员涉案,令都察院十日内清理此案相关人员,如确有谋害皇嗣之心者,格杀勿论。”
  柳朝明俯首领命。
  “五城兵马司在此次闹事中,未能尽忠职守,着,东城兵马指挥使,斩首示众。北城、西城、中城兵马指挥使,革职查办。南城兵马指挥使……也革了,不必查。”
  龚荃与戚无咎领命。
  景元帝道:“龚尚书,左都督,兵马司不可久日无人,你二人多操劳些,人员的查办与顶替,限三日内办好。”
  说着,他又看向沈拓道:“沈卿,前日行刑之后,那些北地仕子可有再闹?”
  前日被行刑的除了春闱主考裘阁老,詹事府少詹事晏子言,还有春闱同考官与副考官一共八人,翰林院参与复审的学士一共五人,一甲的状元与榜眼,探花许元喆已在数日前咬舌自尽。
  沈拓道:“回陛下,已没有再闹的了。”
  景元帝点了点头:“你们平身罢。”
  五人拜过之后,站起身来。
  景元帝又看向礼部罗松堂问:“罗尚书,依你看,这一科余下的进士,当如何处置?”
  罗松堂抬起眼皮往殿上觑了一眼,诺诺道:“启禀陛下,陛下您说怎么办,臣就怎么办。”
  景元帝看他一副没嘴葫芦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森然道:“照朕看,全杀了,连着你的头一块砍了。”
  罗松堂吓得一抖,跪倒在地“笃笃”磕起头来。
  景元帝懒得管他,又看向朱悯达等人,问:“你们四个怎么看?”
  朱悯达,朱沢微,朱南羡均未答,反是朱觅萧自以为了悟圣心,抢着道:“回父皇,依儿臣看,也是全杀了好。”
  景元帝面上没甚么表情:“哦,为何要杀?”
  朱觅萧想了想道:“因为他们舞弊,诓瞒圣听,这回全杀了,日后天下读书人都不敢舞弊。”
  景元帝“哼”着冷笑了一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注1),你如此浮躁,真该跟着你这三个皇兄好好学学。”
  朱觅萧脸色一白,轻声说了句“是”,不敢接话了。
  景元帝的目光落到沈奚身上,悠悠道:“小沈卿素来足智多谋,依你看,此事该如何解决?”
  沈奚微一思索,合手一拜道:“回陛下,臣以为余下那批进士,杀与不杀都一样,但若是杀了吧,太麻烦,还不如废物利用,着他们写个供状,发誓日后不做诓瞒圣听之事,拿着此供状,发去各部各寺,抑或府道县上试守一到三年(注2),看其表现再作擢贬,也彰显吾皇赏罚有度,宽厚仁爱。”
  景元帝听了这话,神色缓和了些许,语气依旧肃然:“照你的意思是放了?倘若怨愤再起,何如?”
  沈奚想了想,嘻嘻一笑道:“回陛下,这取才用人之道,不是臣的专长,臣是户部侍郎,最擅与黄白之物打交道,殿上正好有两个状元之才,陛下不如考考他们?”
  这两位状元之才,正是景元十四年一甲头名柳朝明,以及景元十八年恩科,二甲第一苏晋。
  景元帝微一颔首,道:“柳卿,你说。”
  柳朝明合手一揖:“回陛下,臣以为朝廷不可无才,眼下各官职出缺,这一批新科进士正好可用。倘若北地仕子仍不平,可仿效恩科,立此春闱为南榜,再于今年八月开秋闱,只录春闱落榜的北地仕子,立此为北榜。如此,南北便不会再有怨言。”
  景元帝点头道:“不错,如此一来可平息态势,二来也能缓解朝廷用人难题。可若是年年南北榜,岂不耗材耗力,操持繁琐?”一顿,忽然看向苏晋:“你说。”
  苏晋品阶太低,诸卿均已平身,只有她一人跪着。
  早先柳朝明让礼部私下整理的贡士名册,便已分了南北二地,她看过,再结合柳朝明方才的话,顷刻如茅塞顿开。
  她伏地一拜,直起身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其实不必每年分为两榜取仕,只需让礼部将进京赶考的仕子分为南北两个名册,再分地取仕,譬如取北四南六,如此,当不会再怨声载道。”
  景元帝看着苏晋,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缓缓道:“既已升你做御史,便不必跪着了,你且平身罢。”
  苏晋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景元帝叹道:“后生可畏啊,悯达,你代朕拟一个旨,此回又是舞弊又是闹事,也折腾够了,余下的事,便按柳卿,小沈卿,苏卿三人的提议去做。”
  朱悯达应是。
  景元帝复又看向曾友谅:“曾卿?”
  曾友谅顿时扑跪在地,磕头道:“启禀陛下,臣实不知吏部下头究竟是哪个乱臣贼子,竟敢谋害十三殿下,臣明日,不,今日就去查,待查出此人,臣,脱冠,向陛下请罪。”
  景元帝幽幽地看着他,忽然道:“朕信曾卿。”顿了顿,又道:“但朕听闻,曾尚书的侄子,吏部曾凭,也搅在此局之中?朕了解曾卿,却不了解曾郎中。”
  说着,也不等曾友谅辩解,吩咐道:“柳昀,你且将曾凭传到都察院,革职审讯,若他确参与谋害十三皇子,就由都察院处决了罢,不必再来回朕。”
  柳朝明合手称是。
  景元帝摆摆手:“朕乏了,你们都退下罢。”
  一干人等拜别了景元帝,从奉天殿退出来。苏晋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殿门前已有人等着她了。
  朱觅萧先唤了一声:“苏知事。”又讥诮道,“哦,不对,眼下已是苏御史了。”
  岂知此言一出,前头不少人纷纷驻足。
  朱觅萧一看,竟有都察院柳朝明,户部沈奚,太子朱悯达,七王朱沢微与十三王朱南羡。
  他心中感慨,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名区区知事能转眼被擢升为御史,无人庇护岂能成事?
  朱觅萧翘起嘴角,仿佛根本没看到这些人,笑道:“本王呢,最近对苏御史的事颇好奇,着人去查了查缘由。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苏御史跟吏部有些渊源?”
  苏晋沉默不言。
  朱觅萧又道:“听说当年曾郎中的妹妹,曾尚书的亲侄女对御史可谓一见钟情,一心想与御史结为秦晋之好,曾家找人说媒,没想到苏御史好大的胆子,拒得是斩钉截铁,这才叫尚书大人觉得你不知好歹,记恨上你的罢?”
  不等苏晋说话,朱觅萧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合手打了个揖:“柳大人,眼下苏御史可是都察院的人了,这桩事本王已查过了,苏御史他委实冤屈,这个公道,您岂能不替她讨回?”
  柳朝明目光沉沉,也未曾答话。
  朱觅萧又笑了一声,转首看向朱沢微,似是惊慌道:“七皇兄,怎么办,一失足成千古恨,原以为吏部只是办了一个小小进士,没想到眼下竟叫都察院盯上了,今日的案子,您至多折一个吏部郎中,可倘若以后因为苏御史,将曾尚书折进去了,皇兄可怎么办?”
  朱沢微知道,朱觅萧前前后后折腾一通,为的就是挑拨离间。
  他巴不得吏部与都察院斗得死去活来,自己与太子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然后自己从中获利。
  朱沢微看着柔善,实际上是个笑面虎,朱觅萧跳梁小丑似挑拨到他眼前来,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
  朱沢微眉间的朱砂浸在廊下一片阴影里,显得分外柔和,他温声道:“十四弟,说起这个,皇兄倒是想起来,你这么多年,仿佛一直想纳晏府的大小姐,晏子萋为侧妃?”
  朱觅萧面色一僵。
  朱沢微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臂膀:“只可惜,这晏子萋从小就喜欢沈青樾沈大人,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知道,她为了这事,闹了三回退亲,本已声名狼藉,幸而皇上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将晏子萋指给了长平小侯爷。你说你这哑巴亏吃的,该向谁讨去?是铁石心肠不为美色所动的沈大人?还是沈大人背后的东宫呢?”
  朱沢微这么一提,苏晋想起来了。
  难怪她代写策论,请任暄带她见晏子言时,任暄推说因为一桩私事,不便去晏府,反将她带到了金水桥头。
  原来他早已与晏子萋订亲。
  朱沢微这一记软刀子,可谓以牙还牙——十四不是要挑拨他与都察院的关系么?且将沈家与东宫送与他折腾。
  朱沢微说完这话,当下与柳朝明这头郑重一揖,折身走了。
  朱悯达唤了一声:“十三。”也转身欲走。
  沈奚正要跟着去,柳朝明忽道:“沈青樾。”然后跟朱悯达一拜:“太子殿下,臣有事要问过沈侍郎。”
  朱悯达微一颔首,与朱南羡一道走了。
  苏晋与沈奚跟着柳朝明,一路无言往都察院而去。
  沈奚平生最恨人拿他的烂桃花开玩笑,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哎”了一声道:“不是,柳昀,你到底甚么事找我。”
  柳朝明顿住脚步,转过头来,迟疑道:“你——”
  沈奚头皮一麻:“打住。”
  苏晋还是头一回见沈青樾这副吃瘪的样子,眸色微微一诧。
  沈奚眼角跳了跳,正要挑扇反击,不曾想柳朝明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却淡淡道:“不是要问你晏家的事。”
  沈奚平白吃了个哑巴亏,扇子僵在半空,顷刻往回一收,摇开,缓缓扇了扇,仿佛十分镇定道:“哦,那是甚么事?”
  柳朝明道:“前日你来我府上,在正堂的《春雪图》上瞧出甚么了?”
  苏晋听到《春雪图》,不由愕然看向柳朝明。
  沈奚的神色缓下来,对苏晋道:“本官问你,晁清晁云笙,可有别号?”
  苏晋道:“有,他极擅字画,尝以卖画卖字为生,字画提陵山居士。”说着,却又自顾自迟疑道,“《春雪图》是他最得意之作,等闲不会贩卖,为何?”
  沈奚嘻嘻一笑,故作神秘道:“你怕是不知道吧,柳昀怕都察院去查,动静太大打草惊蛇,早在四月中,便劳烦我帮忙找这个叫晁清的人。那字画,大约是他近两日才收到的。”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
  也就是说,在她冒雨去大理寺请张石山帮忙后,柳朝明便着人去找晁清了?
  难怪后来他能从诸多线索中,找出张奎这个证人。
  苏晋当即对柳朝明一揖:“让大人费心了。”
  柳朝明看她一眼,默了默,淡淡道:“没事。”
  沈奚道:“苏时雨,照你看,晁云笙若当真还活着,会躲去哪里?”
  苏晋想了想道:“若是我,在知道自己得罪了刑部与吏部的人,外头尽是追兵的情况下,我绝不会流落在街头,客栈不能住,更不能与他人接触,因为宁嫣儿已经死了,我与谁接触,就会给此人招来杀身之祸。
  “我更不会出应天城,因为凭刑部的能力,一定有办法在沿途设禁障,一举将我捕获,所以,我一定会找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落脚处。”
  沈奚道:“你是说牢狱。”
  苏晋道:“这我已想过了,晁清失踪的第二日,我便去应天府下头的县衙看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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