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顿又道:“离奇的是后来死的这个女子,目下只打听道她在敲登闻鼓的前夜, 曾在一家客栈留宿,听口音,像也是山西道人,不过奇怪的是——”
赵衍环目看向四周,沉了口气道:“臣命人查过京师户籍,此女子并没有在京师落户,八个城门也没有她的出入载录。甚至将她的画像张贴于城门,悬于重赏,但除了那家客栈的掌柜跑堂以外,尚没有人见过此人。”
景元帝看向诸位皇子:“你们怎么看?悯达,你是长兄,你先说。”
朱悯达弯身一揖,继而问道:“赵大人,照你的意思,这名女子像是凭空出现在京师的?”
赵衍犹疑了一下,道:“是可以这么说。”
可所谓“凭空出现”,“凭空”的方法却有很多,守卫难免有查漏的时候,若从此处入手,宛若大海捞针。
朱悯达也想到这一点,一针见血地问:“那么她的死因呢?本宫听说是溺毙?”
赵衍俯身跟朱悯达一揖,看了苏晋一眼。
苏晋道:“回殿下,并非溺毙,而是中毒。”
今日一早,京师衙门已将验尸卷宗送来,她来早朝前刚看过一遍。
“所中之毒乃番木鳖,也就是马钱子之毒。服用此毒者,初时只有昏眩之症,数个时辰后毒发,胸胀气闷,伴有惊厥症,呼吸不畅,因此,她应当是在毒发时恰好跌入水中,窒息而亡。”
朱悯达点了点头,回禀道:“父皇,儿臣认为,既有人下毒,那么一定有迹可寻,且药局对京师的药材出入及分量都有载录,可从这马钱子的源头查起。”
景元帝缓缓道:“是一个法子。”又看向其余皇子,问道:“你等人呢,可有不同见解?”
这时,十四王朱觅萧忽然越众而出道:“回父皇,儿臣认为,第一个敲响登闻鼓的毕竟是陕西曲姓知县,说明一切缘由皆因他起,此案若能将重点放在他身上,或许更易入手。”
景元帝有些意外,脸上浮上些微赞许之色:“不错,难为你这回深思熟虑。”
正准备再问,目光一扫,忽见诸位皇子中竟有一个垂首而立闭目打盹的,不由怒喝了一声:“朱稽佑!”
却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景元帝众位儿子中,虽不乏出类拔萃之辈,但也有缺心眼的废物。
废物之首,当属三殿下朱稽佑。
朱稽佑此人年纪虽长,但自小不学无术,好逸恶劳,幼时在宫里约束着还好些,自从封藩山西大同府,骄侈暴佚,白日宣淫,实让人为之所不齿。
朱稽佑被惊得一抖,忙不迭跪下磕头道:“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景元帝原想借登闻鼓一案考考众位皇子,被朱稽佑这么一闹,意兴顿时没了,斥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们且都退下罢。”
诸皇子齐齐拜下,景元帝又道:“悯达,你与南羡今晚来明华宫,与朕一起用膳。”
朱悯达与朱南羡同时称是。
景元帝对殿中站着的臣子道:“各部堂官留下,其余臣工也散罢。”
众皇子退出奉天殿,下了墀台才停住脚步,朱悯达是长兄,回首道:“诸位皇弟许久不见,不如一道先去东宫叙叙旧。”
话音落,顷刻就有人应道:“行,我与十三当真是六七年不见了,等下还要借大皇兄的院子,跟他切磋一下武艺,四哥,到时还望你判个胜负。”
说话人是十二殿下朱祁岳。
宫中尝有三位皇子尚武,即四王,十二王,十三王,因此朱南羡从小除了东宫两位同母兄弟,便跟此二人走得最近。
四王淡淡道:“你刚至边关回来,历练不少,十三这年余在南昌府励精图治,你眼下说要与他比,实在不公允。”
一旁的七王朱沢微笑道:“四哥,你这就错了,十三虽在南昌府呆着,可有人不愿让他闲着,时不时就派人过去切磋比斗,是故他的武艺是一日也不能生疏,只怕一刻不练说不定就没命了呢。”
这话一出,众皇子都不答话了。
心中有数的不愿接腔,心中没数的不敢接腔。
须臾,忽闻一人道:“七皇兄这话甚么意思?”
问话人是十七,年余时日,他拔高了些许,清秀的眉目间多了一分肖似朱南羡的英挺气质。
朱沢微似乎有些意外:“十七你可是住在东宫,竟甚么都不知道吗?”
然后他弯起唇角一笑,柔声道:“这么说吧,你问问你十三哥,他此次回京的路可走得坎坷,在城外附近的茶寮是不是险些遇害?”说着又道,“得亏你十三哥现如今长心眼了,否则也不知你今日是否有幸能见到他。”
朱十七虽不明这宫中暗斗,但自小到大,谁最爱招惹朱南羡他还是知道的。
是故他当即转头看向十四王朱觅萧:“是你的府兵?”
朱觅萧双手一摊:“跟本王有甚么关系?”
朱悯达早知此事,奈何一月前,朱南羡就传信让他不必担心,他亦没有再管。此刻见老七既已开了个头,顺势便道:“十三,有人在城外设伏?”声音瞬间冷寒至极,“是谁,不站出来,别怪本宫查。”
冬日长风起,墀台下诸皇子淡默而立,各怀心事。
忽然间,九王忽然双膝落地颤颤应道:“回、回大皇兄,是皇弟的府兵。”
一见他跪下,朱觅萧蓦地瞪大眼,九王出生微寒,不过是个未进位份的宫女之子,若不是当年被寄养在皇贵妃膝下两年,这宫里或许都没人知道这号人物。
而朱十四正是皇贵妃之子,这宫中谁不知道九王是他的人?
十二朱祁岳笑道:“九哥自小谦让怯事,哪里来的胆子指使人伏击嫡皇子?恐怕这背后另有其人罢?”
朱觅萧打定主意撇清关系,不温不火道:“十二哥这话甚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本王——”
然而话未说完,左脸忽然挨了一拳,朱十七愤然道:“朱觅萧,事不过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年来屡派人去南昌府干了甚么?你若再动我十三皇兄一次,别怪我捅到父皇跟前去!”
十七虽文弱,但一个拳头使全力砸过去,朱觅萧的左腮瞬间肿了起来。
苏晋与几位臣工自奉天殿退出来后,见众皇子未曾离去,只好立于不远处站班子,眼下皇子们竟动起手来,四周之人扑簌簌一下全跪了。
朱觅萧一时气极。
他好歹是皇贵妃之子,生母乃后宫之尊,朱十七这个自小没娘的东西,也配在他跟前耀武扬威?
他慢慢点着头,一步一步走近十七:“好,好,你父皇,你皇兄,那本王问你,你朱十七,又是个甚么东西?”
他舔了舔后槽牙,吐出一口淤血,忽然抬起手来:“狐假虎威,你也配?!”
然而手举向半空便被人一把抓住。
朱南羡道:“你动十七一下试试?”
说着一把推回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道令朱觅萧趔趄了几步才站稳。
朱觅萧心中燃着一团怒火。
他在原地站稳,深深呼了几口气,目光四下一望,忽然看到不远处还有几位弯身站班子的大员,其中一个,可不正是那个朱南羡最着紧的苏晋。
朱觅萧一笑,点头道:“是,我动不了十七。”然后他忽然转首走向苏晋,狠厉道,“但这宫中,总有本王动得了的人!”
然而在他走到苏晋跟前的瞬间,朱南羡已大步跟上来,将他的手肘反手往身后一撇,掀翻在地,朱觅萧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柄刀鞘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朱南羡缓缓道:“只要本王在,你谁也不能动。”
然后他沉默一下,回过头去:“你没事……”
话未问完便戛然而止,因苏晋正也向他看来,目光对上,二人皆怔了怔,竟同时别开了目光。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长风忽然自耳畔灌进心里,有个瞬间,朱南羡如雷的心跳竟忽然偃旗息鼓。
须臾,身后才传来苏晋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微臣没事,多谢殿下。”
朱南羡垂着眼帘,抿了抿唇才轻轻“嗯”了一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急遞,就是急递,为什么要遞这个字呢,因为好看并且显得我有文化。
感情戏,嗯……明天争取写一段感情戏……
第48章 四八章
“都闹够了没有?”朱悯达喝道。
他看了眼架在朱觅萧脖子上的刀鞘, 对朱南羡道:“十三,把你的刀拿开。”
朱南羡一声不吭地将刀收了。
朱悯达又道:“十四, 你看清楚了,你眼前站着的可是都察院佥都御史, 你若不放尊重些,莫说父皇, 本宫现下就治你的罪。”
方才一时气极, 竟没注意这苏晋已升了品阶,今非昔比。
朱觅萧一眼扫过她身上的云雁补子,心中突生一计。
他从地上爬起来,眼中狠色未褪笑意却起,一时间显得古怪狰狞:“大皇兄错怪皇弟了,皇弟正是听闻苏御史高升, 想亲自为他道贺。”说着,他忽然回过身道:“啊,对了,三皇兄不是说近日得了一对‘金翅鸟’,邀本王今晚去你府上赏玩吗?这样,你顺便摆个席设个宴,将苏御史也一起请来。素闻苏御史高才,说不定还能为你那一对‘金翅鸟’赋诗一首,更添意趣。”
三王朱稽佑骄奢淫逸, 养得脑满肠肥, 众皇子都不屑与他为伍。
也就朱觅萧, 为了壮大自己势力,竟不惜将此等货色纳入麾下。
朱稽佑听了朱觅萧的话,“咳”了一声郑重道:“苏御史,本王与十四王一起相邀,你不会不赏这个脸罢?”
他们已将皇子的架子端了出来,还要她如何拒绝?
苏晋只得一揖称是。
朱觅萧开怀一笑,故作热忱地道:“诸位皇兄皇弟还有想来的吗?”
没人理他。
朱觅萧又望向一旁朱南羡道,无不遗憾地道:“可惜了,十三皇兄要随大皇兄一起去陪父皇用膳,不然凭皇兄与苏御史的交情,若能一起来赏三哥新得的‘金翅鸟’,那才叫有趣。”
朱南羡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朱悯达道:“苏晋,你既要去赴宴,不必站班子了,先回都察院罢。”
苏晋弯身应了句“是”,退到百尺开外,折身走了。
被朱觅萧一闹,众皇子都仿佛扫了兴,朱悯达又道:“十三,十七,我们也走。”
三人一路无言行至东宫垂华门外,朱南羡方唤了一声:“皇兄。”朱悯达便回过身道:“我知道你想说甚么,父皇那里,我会找借口帮你遮过去,为兄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把握治得住十四吗?”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斩钉截铁道:“我要让他再也不敢妄动!”
朱悯达大笑一声:“好!为兄信你!”
朱觅萧这回实在太过,若非看在父皇寿辰将近,身体每况愈下,他堂堂东宫太子,要了十四的命都是轻的。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当年朱南羡就藩前,曾求他无论如何保苏晋安危,且承诺日后定会助他登基,如今看来,一个苏晋一个朱十四,能换他的十三皇弟旷若发矇,一日千里,不可谓不值。
朱悯达伸出手:“日后险阻,有你与为兄同行,幸甚!”
朱南羡默了一默,抬手反握住他的手掌。
朱十七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以为他二人只是在说朱觅萧的事,也将手放于他二人交握的掌上,说道:“大哥,十三哥,还有我!”
朱南羡扫他一眼,扬唇淡淡一笑,一把打开他的手:“你凑甚么热闹?”
朱悯达亦笑了笑,负手道:“走罢,你们皇嫂该等急了。”
等朱悯达三人一走,众皇子三三两两须臾便散尽了。
已至未时,一大早还十万分晴朗的天慢慢蓄起云团子,没了倾洒而下的日晖,四周顿时添了几分寒意,朱沢微的马车在一间茶楼旁停下,掀帘看了看,则见周围的人无不拢起袖子缩着脖子,步履匆匆。
他又在马车里坐了半日,直到茶楼里的跑堂过来通禀说,里头的客人已来来回回换了一批,这才下得马车上了二楼隔间。
隔间内,有一黑袍人正临窗远眺,听到脚步声,悠悠道了一句:“这宫中的格局,要变了。”
桌案上摆了一盘残局,朱沢微看了一眼,温雅一笑,坐在棋盘一侧执白:“哦,怎么变?”
黑袍人道:“朱十三回宫,今非昔比,难道不是太子一方独大?他手下人才济济,刑部沈拓,兵部龚荃,大理寺张石山,还有翰林院。”
朱沢微落下白子,漫不经心道:“不过一帮老朽。”
黑袍人道:“所以你该庆幸,户部沈奚虽是大皇兄的小舅子,却是一个凡事都留三分余地的人,否则凭他才干,若当真全心辅佐太子,你的日子可会好过?”
朱沢微的指尖敲了敲棋盘中腹的位子,笑道:“沈青樾的性情,和柳昀有一点相似,他们绝不会真正臣服于任何人,只忠于自己的心,所以本王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一点。”
黑袍人听了这话,回过身来:“那都察院的苏晋呢?不到两年自从八品升任四品佥都御史,实在有些本事。”
朱沢微看着棋盘摇了摇头:“此人不简单,身上像是藏了秘密。”又冲黑袍人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自棋盘对面坐下,“当年苏晋落水,朱十三连夜送了两名侍卫出宫,我派人抓到一个,另一个跑了,可惜没问出甚么来。后又派人去杞州查他的身世,却总查不详尽,像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裹了一团雾。”
他说着一笑:“不过他做起事来有一股狠劲,明敏透彻,确实有些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