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爷局促着,手心在大腿上磋磨,“咱们村里穷啊,进去又不方便,多麻烦国家……而且,万一,山神转头去怪罪国家怎么办。”
“不麻烦,大爷,真的不麻烦……山神也不敢去怪罪国家的,咱们中国人齐心协力,山神怎么敢来怪罪,”蒋妤眼眶微热,“大家生活好了,国家富裕了,可以给你们修路了,修一条从村里通往城里的路。”
“真……真的?”
“当然。”蒋妤含泪微笑,“咱们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不是吗?”
“我……三十年前,国家在的话,就好了。”周大爷哽咽,用袖子擦拭眼泪,不住的点头,“你不知道,信伢子他娘,就是活生生在我面前,被埋的,我从土里把她挖出来,挖了整整两天,我抱着她,就只能……抱着她……”
第27章
在天灾面前,人类再大的力量,也无能为力。
这或许就是从古至今人们将希望寄托于神灵的原因之一。
将天灾发生的原因归咎于自己,希望天上的神灵免除自己的罪恶,不要再降下无穷的苦难给后人。
在科学发展的今天看来,这是多么愚昧,多么无知。
可是蒋妤知道,没有人会在周大爷面前,指责他的愚昧与无知。
“我曾经和台里的一位同事亲自去过事发地点,上山的路很难走,凹陷的塌方山上随处可见,小的直径一米,大的,可达七八米。在这样一个满目苍夷的大山下,生活着一个小村庄,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泥石流,威胁着村子里五六十户人家。”
屏幕上播放的是节目组记者采访的地质专家的意见,专家明确表示,那座大山不能再居住,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地质危害,节目组还专门联系了地质专家去往贵州实地勘测,得到的结果与蒋妤所说无二。
画面一转,又到了贵州相关负责人面前,负责人在镜头前表示,这件事会严肃处理,对于山村里六十户村民会妥善安置,以及会加大对村民地质灾害方面的科普。
节目组还联系了这座大山的采矿的负责人,去往了已经关闭了的矿口。
镜头里的矿口已经荒废,却还有曾经遗留的工具留在原地,经过风吹日晒雨淋,不少工具已经腐朽生锈,黑洞洞的矿口如一口獠牙,人们却虎口夺食,将它掏得一干二净。
面对镜头,负责人据实相告,说是原本打算二次开采,可是被你们电视台这么一掺和,怕是没办法了。
毫无愧疚之心。
高大巍峨的大山绿植茂盛,可谁又知道,这些无数的绿植也惴惴不安,它们的根啊,不能再往下了,往下就是空的。
蒋妤沉沉望着镜头,“有人说,把这五六十户人家迁出大山就好了。是,五六十户人家,国家动动手指头轻而易举就能安置,可是谁又知道,在哪个不知名的山脚下,在某个被挖空了的大山里,会不会也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将人为所导致的灾难,归咎于自己,或许他们正走投无路,祈求上天的赦免。他们真的需要上天吗?不,他们需要的是我们,是政府,是国家。”
现场掌声雷动,有人接过话筒,问蒋妤,“现在国家经济正处于高速发展时期,蒋主播提出这个选题,是觉得国家应该放弃经济的发展,转而加大对环境的保护吗?蒋主播有没有调查研究过,对于国家财政的收入,煤矿业占的比例有多大,关闭煤矿,对于国家经济损失,蒋主播有想过吗?”
面对现场观众的质疑,蒋妤从容道:“人在社会,各负其责。你叫我‘蒋主播’,而正如你对我的称呼而言,我是一名主播,我的职责是将这个问题带给你们,带给社会,带给国家,让你们知道,让社会讨论,让国家关注。我不会对此提出任何的意见与看法,即使这期节目播出之后,国家对此毫无动作,我也无能为力,因为我的职责,只在于报道,而解决那些问题,应该是由国家相关人员去研究解决,国家有更专业的从业人员,我相信在这经济与环境的协调方面,他们比我更专业。”
提问的人鞠躬微笑,“谢谢您的回答。”
“不客气。”
周年一直躲在周信的身后。
这位在后台信誓旦旦说着勇敢的十岁的少年,第一次上台,面对镜头和观众,怯场了,黑不溜秋的眼睛四处瞟动,蒋妤的耳麦里已经被导播告知这事很多次了。
蒋妤蹲下来,与周年平视,笑着问他,“周年,以后想走出大山来城里看看吗?”
周年点头,怯弱说了句:“想……可是路不好走。”
“没关系,走的人多了,路就平坦了。周年,你要努力啊,你的小叔已经为你铺了这条路,你以后要好好地走,要让这条路越来越好走。”
周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蒋妤起身,面对着镜头,“以上是今天节目的全部内容,这里是《真相周刊》,我是主持人蒋妤,我们下期再见。”
现场掌声雷动,全数观众起身鼓掌,蒋妤鞠躬道谢,周大爷在周信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和蒋妤拥抱。
观众离席,蒋妤站在主播台上,静静看着,等着最后一名观众离开现场。
她松了口气。
陈轲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毫不掩饰仰慕之情,“蒋主播,你简直是个天才,你都不知道你站在主播台上有多迷人,你天生就该站在这,受万人的瞩目!”
松懈下来的蒋妤心情也好,她看了眼陈轲的脚,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脚好了?能扛得动摄像机吗?”
“当然!无论是上天入地,我都没问题。”
“行啊,下个选题准备。”
“诶,对了,你在节目中说的周年的小叔,我们一直没找到人。”
蒋妤说:“不用刻意去找,如果你留心的话,应该知道,在山上发现尸骨的背包客中,有一个人叫周诚。”
陈轲恍然大悟。
“蒋妤姐!”陶蓁蓁拿着手机兴奋跑进了演播厅,将手机递给她看,“你看!”
蒋妤接过手机一看,是关于《真相周刊》的这期视频,星光电视台官微将其发布到了网上,得到了国家政府官方的回应。
没有回应的内容,只有’转发微博‘四个字。
而此时,距离她节目结束,不过十五分钟。
蒋妤看着微博,有片刻的失神。
“蒋妤姐,你怎么了?”
蒋妤深深、深深松了口气。
一颗提心吊胆的心终于放下。
没有谁知道,节目之前蒋妤有多么害怕,害怕节目途中采取应急方案,害怕节目播出后不仅自己得到处罚,还会连累一干同事与节目,她更害怕,节目播出之后,正如她在节目中所言,国家政府,毫无表示。
毫无表示也就表明,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付诸流水,毫无用处。
但万幸,她的担心都不曾成真,一切都正往好的方面发展,正如这欣欣向荣的国家与未来。
节目播出的一星期后,安全监管总局等十二部门联合下发《关于加快落后小煤矿关闭退出工作的通知》,依法关闭、淘汰退出十三类小煤矿。
周大爷所在的山村五六十多户村民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山上发现的十四具尸骨终于得以安息,周年以及村子里的小孩子也背上书包走进课堂接受教育,周年给蒋妤写了一封信,字迹工整,是周年的语文老师代笔,说很感谢蒋妤,长大以后,也要当一名向蒋妤这样的记者。
所有人都说是蒋妤的功劳,但蒋妤心里清楚,她不过是应时而为。
国家早有此打算,她的节目,不过是推动了国家下发文件的时间而已。
蒋妤的微博粉丝,靠着两期节目,涨到了一百五十万,越来越多的人在蒋妤微博底下留言,她的声势与名气似乎越来越大,比之上辈子的势头,似乎还要猛。
台里那点子原本就不多的流言越发销声匿迹。
然而在蒋妤风头大盛之时,台里传出了一件事。
关于蒋嫣的。
拒知情人举报,蒋嫣主持的节目《法政时刻》的赞助商,蒋嫣入股,举报者说她以权谋私,甚至还拿出了内部凭证,证据确凿,蒋嫣无从抵赖。
其实作为星光台的招牌主播,蒋嫣发生这种事,台里完全可以压下来,内部处置。
可举报者将这事制作成报纸,发到了台里每一个人手上。
一时之间,全员皆知。
蒋嫣被停职调查,《法政时刻》也面临停改的风险。
台里对此议论纷纷。
“蒋嫣怎么会这么糊涂?竟然以权谋私干这种事?”
“谁说不是呢!我之前还觉得奇怪,怎么两个好端端的赞助停了,反而来了一个三流的汽车品牌,蒋嫣那节目收视多好啊,多风光啊,原来是为了钱啊。”
“真是为了钱,名气和脸面都不要了,鼠目寸光,哎……”
“你说这台里会怎么处置蒋嫣?”
“什么怎么处置,这些年蒋嫣可是咱们台里收视女王,台里还能怎么处置她?想想就知道,肯定避重就轻,罚两下就算了。”
“我看不见得,以前台里捧着蒋嫣,那是因为蒋嫣收视高,节目好,可现在,蒋妤回来了,你看《真相周刊》这两期没有,收视率与网上讨论的热度直接碾压《法政时刻》!”
“那又怎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蒋嫣这些年你可别看她柔柔弱弱的和气好说话,私底下不知道和多少上级交好,这次,肯定不少领导给她说话。”
“那至少《法政时刻》她是回不去了吧,毕竟这么大个事,不处罚处罚,谁服啊。”
第28章
台里关于蒋嫣入股赞助商的风言风语传遍了星光电视台,那份印满了证据的报纸蒋妤也看了,瞥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邀功请赏的陈轲。
“很闲嘛,还有时间去印报纸。”
陈轲义正言辞,“我是新闻媒体人,讲究事实真相,不把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写清楚,怎么对得起我的脖子上的记者证?”
蒋妤不由得失笑,将报纸随意扔在一旁,“既然这么闲,那么下期咱们《真相周刊》的选题就交给你了。”
《真相周刊》的选题一般是蒋妤一人乾坤独断,而且选题是节目的核心,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就这么交给了陈轲?
陈轲楞了下,指着自己,“我?”
“不行?”蒋妤起身收拾东西,“老师说你是他的得意弟子,让我好好挖掘你的潜能,怎么?无法胜任?”
陈文洲慧眼识明珠,是星光台出了名的,陈文洲还未任新闻部副主任前,带了两个学生,个个出类拔萃。
一个是蒋妤,还有一个,是星光台副台长,许薄苏。
“行!怎么不行!”陈轲梗着脖子,“我肯定交一份令你满意的选题给你。”
“我拭目以待。”蒋妤来到工作区域,对还在工作的节目组员工说道:“这几天大家辛苦了,没什么事今天早点下班休息。”
《真相周刊》前期并不稳定,接连两期节目工作人员都在刀刃上行走,神经崩得死紧,不敢有一丝的懈怠,高强度工作下,不少员工连续加班好几天,听得蒋妤这么说,都笑着松了口气。
蒋妤准备下班,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四点半,这个点应该还能赶上接蒋蹊放学。
她去贵州几天,加上回台里之后忙于工作,一直还没回家,想想待会要接蒋蹊放学,蒋蹊背着小书包撞进自己怀里兴高采烈说个不停的小模样,不自觉的,蒋妤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站在电梯前等电梯,电梯没等来,倒是等来了不该等的人。
许薄苏大步流星,身边跟着名小助理,边走边和他汇报工作,见着电梯面前的蒋妤,停下了脚步,挥退了自己身边的小助理,“你先回去,文件我待会处理。”
小助理也知道蒋妤和许薄苏之间的纠葛,说了声是后,拿着文件离开了。
电梯前只剩蒋妤与许薄苏两人,偶尔路过来乘坐电梯的人见着两位领导在,纷纷转头避让去搭乘另外的电梯。
“这么早下班?”
“怎么?我什么时候下班也需要副台长的允许?”
许薄苏通过电梯门的镜面看了蒋妤一眼,“不需要。”
叮——
电梯来了。
蒋妤率先走进,许薄苏站在电梯外没有动作。
蒋妤看着许薄苏,端着镜头面前的笑容,“看来许副不赶时间,那我先走了。”
许薄苏眼眸微沉,迈进电梯内,摁了一楼的按钮。
电梯门关上,狭窄的电梯内似乎连空气都是冰冷的。
“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谈什么?”
“谈孩子的事情。”
拿着包的蒋妤手心微微攥紧,视线瞟向下方,“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不认为我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好谈的。”
许薄苏闻言顿了片刻,转头看向蒋妤,“离婚是你提出来的,离婚时你并没有告诉我,你怀孕了。”
蒋妤对上许薄苏的眼睛,“许副是觉得当年被我骗了?”
两人的眼神都不算太和气。
许薄苏是天生如此,永远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蒋妤面对昔日前夫,心如止水,毫无波动。
电梯停在了十二楼。
电梯门外等待电梯的员工电梯开门前的上一秒还在说说笑笑,下一秒电梯门开,几人仿佛是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被电梯里的两人吓得连连后退。
“许副好!蒋主播好!”
“赶时间吗?”许薄苏冷冷问道。
“不不不……不赶!”几人缩缩脖子,异口同声哆嗦道。
许薄苏将电梯门关了,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再次充斥着狭窄的空间。
“蒋妤,怀孕的事情,你完全可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