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说,要不要?”
蒋妤淡漠回头,看着天穹一点一点褪去的橘黄,湛蓝的天空有鸟儿展翅飞过。
“为什么不呢?”
第24章
山里的夜晚不太平,鸟兽虫鸣的声音就在耳边,给人一种被黑暗中觊觎的危险的错觉,如芒在背。
温度渐渐下降,山风一吹,足以令人抱臂发抖。
蒋妤与陈轲两人都是穿着单薄的衣物,没有什么你脱下来给我穿的浪漫,能顾着自己算不错了。
“师姐,你怕不怕?”陈轲问这话时,牙龈都在发颤。
蒋妤望着头顶被繁茂枝叶遮挡半边天的天穹,从疏漏的枝叶间泄出的点点星光和月色,淡淡道:“不怕。”
不仅不怕,反而怀揣着一腔热情,为已经触摸到真相的边缘而感到兴奋。
“师姐,你说,我们如果死在这了,台里会给我们开追悼会吗?挽联上会不会写,为新闻而献身的英雄?”
蒋妤冷眼看他,“你很希望当英雄?”
“那当然,人们记住的,往往都是英雄烈士,我就希望我的名字,能被记在纸上。”
蒋妤沉默着望着天穹,语气很淡,“你会不会成为英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如果死在这了,你父母亲人,会很伤心。”
陈轲失神笑了笑,“不谈英雄了,咱们聊聊其他的。”
蒋妤将目光淡淡收回,“聊什么?”
“聊……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在真相未明朗之前,我不会对未知的事情发表任何看法,这是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应有的操守。”
“师姐,这就没意思了,”陈轲笑道:“就咱们两个人而已。”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会轻易发表意见。新闻工作者,可以听,可以看,但是没必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你给民众看的应该是新闻,是事实,不是你作为一个传播者发表的看法与意见。”
话音刚落,轰隆的震动声传来,整座大山在夜幕笼罩之下,摇摇欲坠。
蒋妤与陈轲相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恐慌。
“不会吧……”
细小的滚石从山上滚落,震耳欲聋的响声在天地之间回荡,天穹乌云遮住月色,天地之间,一片惨然。
蒋妤抬头看着山顶方向,凝眉沉声道:“有人在。”
陈轲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山上有人,仔细听。”
陈轲沉眉,敛声屏气听着震动之余的其他声音。
那声音仓促而尖锐,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响声里。
“是……周大爷?!”
蒋妤凝眉,“没错,是周大爷的声音。”
陈轲大惊失色,“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在山上?糟了!危险!”
“别急,”蒋妤拉住了他,冷静道:“咱们现在自身难保,救不了他,不过……我猜测,这个震动只是暂时的,应该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和太大的危害。”
蒋妤话刚说完,山体震动的响声似乎小了些,蒋妤倏然间脸色剧变,一把将陈轲扑倒在地。
一颗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砸在坑底陈轲刚才站立的地方。
那颗巨石大约半人高,两个手围宽,砸坑底掀起的灰尘呛得两人直咳嗽,巨石凹陷进地底。
陈轲心有余悸望着那颗巨石,喉结忍不住的滚动。
蒋妤事后也觉得胆寒,拉着陈轲贴着大坑的边缘站着,左右四顾急促道:“救了你一命,咱们两清了。”
随着巨石的掉落,整座大山也随之安静下来,山林间回荡着老人哀嚎痛哭的声音。
“山神啊,求你息怒,放过你的子民吧!”
很难想象,那个六旬佝偻的老人,能发出如此凄厉的怒嚎。
“你要怪罪,就把我带走吧,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他们都是无辜的啊!求你别伤害他们!”
声音凄凉,在无尽的黑夜里嘶吼着哽咽,一字一句,透着绝望。
蒋妤无法想象,在大山震动时,老人是以何种心情上山,来祈求山神的原谅,只为了山下的后代。
愚昧吗?愚昧。
可世上哪有什么事是能够一概而论的。
蒋妤望着天穹被乌云遮掩的月色,沉默着。
她原本不是个喜欢沉默的人,可是重生后,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沉默。
嘈杂的声音传来,周信终于带着人来了。
“蒋记者,陈记者,你们在吗?刚才山神发怒了,你们没事吧。”
蒋妤高声道:“你们快去山上,周大爷在那,你们快去救他!”
有人高声喊道:“周信,你爹找到了,在山上,你快去!”
“什么!”这是周信的声音。
有人放下绳索将蒋妤两人拉了上来,蒋妤看着举着火把乌泱泱的人群,“陈轲受伤了,麻烦你们把他送下山,再来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快去山上。”
兵分两路,一路人带着蒋妤和陈轲下了山,另外几人举着火把上了山。
到达山村之后的蒋妤等在门口,大约在三四个小时后,周信这才将周大爷背了回来,花白的老人家用尽全身力气爬上山,全身上下布满了荆棘划出来的血痕,现如今已是昏迷不醒。
蒋妤倏然明白了。
山上温度低,年轻人在山上尚且无法抵御寒冷,更不用说这些上了年纪的大爷。
将周大爷安置好之后,蒋妤去看了一眼,周信说幸好发现的早,没多大的事,上了年纪受了点风寒,吃了药休息两天就好。
蒋妤定定望着周信,“你知道这一切,对吗?”
面对蒋妤的质问,憨厚的男人难得的沉默。
蒋妤继续追问,“那些塌方是你刻意盖住的,你既然不想让人发现这一切,又为什么要将我们引上山?”
高大的男人低着头,“因为我相信你。”
“我?”蒋妤微楞。
“周成说,你是星光电视台的主持人,而星光电视台是全国最好的电视台,只有你们能帮我们,我等了好久,终于把你们等来了。”
“帮你们,帮你们什么?”
“帮我们曝光这件事。”
“不管你要曝光什么事,之前也有记者来采访,你完全可以……”
“我只信任你,”周信一字一句说:“周成说,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们。”
他望着大山深处,“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这座大山下生活,与世隔绝的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相安无事,可是三十年前,突然发生的一次山体震动,将大半个村子给毁了,一百多口人家只剩下如今的五十多口,老人们一直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山神动怒,独自一人上山,求得山神的原谅。”
“可事实是因为,因为多度开采,整座山已经被挖空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开采的事情?”蒋妤问他。
周信抬头,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的望着蒋妤,“周成是我弟弟,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走出大山的人,是他查出的真相,是他告诉的我。”
“你们可以报警!”
“报过了,可是,没用!”
蒋妤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周信所说的没用,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星光电视台为了收视率而引导舆论夸大新闻,那么在经济还算困难的贵州,经济以煤矿为主,这是高利润的行业,一旦发生不利于挖坑的事情发生,会被利益相关的人压下。
三十年前正值采矿高速发展时期,一个与世隔绝的山村,连条路都没有大山深处,愚昧与迷信充斥的地方,没人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震动,只认为是山神发怒,他们要平息山神的怒火。
而这座山挖空了,开采者收走装备和人手,去往下一座山。
大环境下,山不重要,钱才重要。
蒋妤说实话,这样一个以采矿为主题的节目,很难得到上级的批准。
在国家对采矿业大肆鼓励的今天,星光台怎么敢以卵击石,以蜉蝣撼树,公然和国家政策唱反调?
“蒋记者,你会帮我们,把这里的情况报道出去的,对不对?”
蒋妤保持着沉默。
重生之后,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创办节目,重新找回自己的影响力。
这期节目先不要说能不能办,单单就他们采访的内容,只要上报,台里自然有人阻止自己,扣下采访内容。
可周信还在祈求,“蒋记者,我也找过其他的记者,可是他们一听,就都走了,蒋记者,我弟弟说,你是最好的记者,你在主持最好的节目,你有这个能力帮我们!让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国家就会不得不办,我听我弟弟说,最近又有人在那里勘测,还带来了工具,他们想重新开采,蒋记者,这座大山,已经空了啊,再开采,就要倒了啊!”
多简单啊。
对于周信而言,披露这件事多简单。
可对于蒋妤而言,面临的压力何其的重。
“既然你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告诉村里其他人?为什么还要让无辜的老人上山求山神而死?”
周信颓然道:“他们不相信我,他们只相信山神,他们也不肯走,不肯离开这,在警察来之前,我们根本就找不到那个山洞,也救不了他们。”
蒋妤沉默。
“师姐,试试吧。”陈轲杵在门口,扶着门框,“你不是说,我们是新闻媒体人吗?”
陈轲背对着巍峨的大山,连绵的尽头,是无尽的黑暗。
第二天蒋妤与陈轲便带着采访的资料离开了这个山村,临走时乌泱泱的人群将他们送到村口,一个个笑着挥手说再见。
淳朴的脸上挂着最善意的微笑。
回到城里的当天,蒋妤便和陶蓁蓁与徐甘汇合,正如蒋妤想的那样,三十年前村里发生的那起事故,根本毫无记载,没人知道一个与世隔绝的山村里发生了什么。
蒋妤将资料上报,如她所料不错,新闻部林主任那一关,就没能过。
这可是国家大力扶持的政策,你哪里来的胆子敢!
蒋妤不死心,继续上报,毫不退让。
然而奋力争取的结果是台里部分的退让。
节目可以播,但是,采矿一部分,必须掐去,节目可以以迷信与愚昧为主题,揭露死者的死因。
蒋妤想起山村里一张张淳朴的面孔,周大爷深夜在大山上绝望的嘶吼,沉默矗立在黑夜里,连绵无尽却已被掏空内腹的大山。
重要的是迷信与愚昧吗?
不是。
重要的是人。
第25章
蒋妤就这期节目召集全组成员开了个会,探讨这期节目的主题。
会上各抒己见,说什么的都有。
以陈轲陶蓁蓁和徐甘一派,坚持要揭露大山里的真相,而另外一方,则选择明哲保身,认为迷信与愚昧也很有看点。
陈轲一派认为,记者就该将自己看到的事实说出来,写出来,报道出来,让民众知道,让政府重视,让上级改正。
可另一派却认为,不该与国家政策作对,真相周刊只是个刚做一期的小节目,台里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随时都有被取缔的可能,节目承受不起这灭顶之灾。
双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
蒋妤坐在上头,听着吵得不可开交的言辞,始终不曾发表任何意见。
双方吵了有两个小时,蒋妤起身,会议室里的人看着蒋妤,静了一静。
“今天先到这,散会。”蒋妤一言不发离开会议室,众人面面相觑。
陈轲追了过来,低声告诉蒋妤,还有办法。
只要蒋妤能在节目上将这件事披露,直播的节目,没人能够阻止她。
一腔热忱,多么热血。
放在以前的蒋妤,她一定毫不犹豫这么做,先是和上级领导虚与委蛇,然后在直播节目中,彻底披露这座挖空了的大山。
可后果一定是,她被停职,节目整改,节目组成员开除的开除,停职的停职。
陈轲说,他想当个英雄,伸张正义,披露黑暗的英雄,为此,他能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不计较个人得失。
可古往今来,哪个英雄轻而易举就是英雄的?
蒋妤淡淡说,“你这是个人英雄主义,空有一腔热血,不计后果的,不是英雄,是莽夫。”
陈轲呆在原地,他朝着蒋妤的背影喊:“蒋主播,新闻不死,总要有人前赴后继,这是你说的!”
蒋妤脚下不停,像是仓促的离开,又像是逃似得。
她始终记得陈文洲对她说的,要温和,不要尖锐。
她到陈文洲办公室里问他,是她的问题,还是电视台制度的问题。
陈文洲放下笔,看着蒋妤失魂落魄的脸。
蒋妤这期节目的事情,一层一层往上报,台里领导个个都一清二楚,上面也认真交代过,盯紧蒋妤,决不能让她乱来。
“你知道,台里的档案室,压了多少不能播的新闻吗?”
陈文洲又说:“你知道,单单是经过我审核下来不能通过的稿子,退回了多少吗?蒋妤,并非是你的问题,也并非是电视台制度的问题,而是在这个大环境下,衍生出来的无奈的制度。”
“蒋妤,我很高兴你没有不计一切后果任意妄为,或许你可以承担后果,但是,你的节目不能承担这个后果,你的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这个节目,我的看法是,要么播,要么不播,不存在什么掐头去尾只播一半,要么,就告诉大众所有的真相,要么,就当自己没去过那个地方,你自己想想吧。”
蒋妤沉默。
许久,之后才说:“我知道了。”
她只是个小主持人,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和整个电视台抗衡,更无法和国家政策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