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妤不解,接过文件一看,这其实是一个调职的通知。
“……驻美记者?”蒋妤抬头,“我?”
“上头指派的,就是你。”
“可是我的节目……”蒋妤话没说完,登时豁然开朗,“有人不想我继续主持这个节目,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我离开。”
陆台长脸色也是少见的沉重,“我也没想到这个通知来得这么快。”
“来得这么快?您早就知道?难道上面早就有这个打算?”
陆台长点头,对蒋妤毫无保留,说:“没错,其实这个通知早在蒋台长还在时就已经有过,只是被蒋台长一力压了下来,我就任台长一职之后,也接到了关于把你调往海外的通知,但是文件一直没有下来。”
“这么迫不及待,是因为下个选题吧。”蒋妤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会蠢蠢欲动,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会冒险,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慈善到底有多少利润,我真的想知道。”
“你的想法呢?”
蒋妤将那文件看了一遍,“文件已经下来,我的想法还有什么用吗?”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陆台长望着她,声音极具力量,“我可以帮你压下来!”
“压下来?!”蒋妤内心不可谓不震惊,“您……”
“你在前线上阵杀敌,我在后方,当然要为你呐喊助威,保证你心无旁骛。”
“可是……您怎么压下来?”
陆台长挥手,字里行间,举手投足,颇有一台之长的气势,“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放心大胆的去录节目吧。”
陆台长是陆争的哥哥,上辈子蒋妤有幸见过几次,但也不过只是几面之缘,这辈子,更是只见过几次而已。
蒋妤深深地望着他,由衷道:“谢谢您。”
得到了陆台长的保证,蒋妤没了后顾之忧,通宵达旦在星光台准备第二天的节目事宜。
这次关于慈善这一选题,蒋妤以及节目组记者共采访并采集了十家慈善机构的数据以及调查报告,这十家慈善机构里包括国家官方组织以及民间组织。
演播厅后台,所有人忙成一团。
“蒋妤姐,离节目开始还剩十分钟!”
蒋妤点点头,最后看了几眼熟记于心的资料,背水一战,不能出一点差错。
“蒋妤姐,你的手机响了。”
工作人员将蒋妤的手机递给她,蒋妤接过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
电话里陌生而粗重的男音传了过来,隐隐带着笑意,“蒋主播,您好,我是您的粉丝,距离您节目播出的时间还剩不到十分钟,很遗憾我不能去现场观看您的节目,在您的节目中,我受益匪浅,很多人都以有您这样敢于直言不讳的记者为傲,只是不知道您儿子会不会也以您为傲?”
蒋妤握着手机,徒然收紧,“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蒋主播心里应该明白,您的儿子蒋蹊,现在应该在幼儿园吧,不知道蒋主播在半小时之内能不能赶到。”
编导挽着衣袖看着腕表在那喊,“蒋主播,离节目开始只剩五分钟了!”
办公室后台所有人的目光全数聚集在蒋妤身上。
蒋妤咬牙切齿,“你敢这么公然威胁我,是不是也说明,我今天要报道的选题,真的有问题?”
电话里的声音嗤笑了一声,“蒋主播,您是个好主播,可惜,查到了不该查的人身上,如果不想你的儿子有事,蒋主播还是尽快赶来幼儿园的比较好。”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蒋妤站在原地,却没有动作。
在决定对慈善进行调查时,蒋妤隐约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调查记者的现状有多么艰难,她一清二楚,想要在这天衣无缝的繁华锦布上撕开个口子没那么容易。
陈轲与陶蓁蓁的例子还摆在那,陆台长强行压下的文件还在那,无数调查记者的遭遇也摆在那,她如何能够掉以轻心?
为了利益而敢于践踏法律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在真相揭露前,你也不会知道践踏法律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有着什么样的身份,戴着什么样的面具,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所以——
“妈妈!”稚嫩欢喜的童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门口方向,蒋蹊背着自己的小书包,被许薄苏牵着。
一见着蒋妤,蒋蹊挣脱许薄苏的手,朝着蒋妤跑了过来。
蒋妤蹲下,接住他,将他牢牢搂在怀里,亲了亲蒋蹊的额头。
而后,她对着手机,一字一句,“你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109章
“欢迎收看《真相周刊》,我是主持人蒋妤。”
《真相周刊》的主播台上,蒋妤从容面对着镜头,在无数观众的掌声与殷切的目光中,灯光四射,最终四面八方聚拢为一束,以蒋妤为中心,灯光盈盈洒照在她身上,全场霎时寂静,归于黑暗。
蒋妤将目光在观众席上缓缓掠过,嘴角噙着一抹镜头前无比熟稔的笑容,她说:“一星期之前我在路边遇到一个乞讨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的妹妹得了白血病,急需要医院的救治,可是大家应该知道,白血病患者所需的医药费是多么的昂贵,所以我的儿子,尽了他的微薄之力,将自己存下的二十三块钱的零花钱全部捐给了那个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确实很可怜,后来我了解到他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亲所从事的工作没有医保也没有社保,对于他们而言,养活两个孩子已经是竭尽全力,更何况还是一个白血病孩子的医药费,”蒋妤脸上笑意敛去,她说:“于是,男孩子的父母将女儿从医院带回了家,不再接受治疗。”
“悲天悯人人之常情,我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个比我儿子大不了多少男孩子跪在街上乞讨,因为我知道,他这样做无济于事,所以我告诉了他几个慈善机构的电话,我希望他能通过这几家慈善机构而得到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好的方式。”说到这,蒋妤脸色呈现难言的颓败,“但显然,是我想当然了。”
“慈善机构的救助并非这么容易,许多慈善机构对个人没有支援职责,大多是面向更多更大的群体,而其中小部分面向个人的慈善机构需要对求助人进行极为严格的审核。”
蒋妤目光在观众席上划过,面向身后的屏幕,“随后我走访了几家慈善机构,询问了慈善机构的负责人,有关申请救助的渠道与程序,以及救助的金额。”
身后的大屏幕直接以采访的形势,将申请不同的慈善机构所需的资料以及救助的金额。
在座的观众显然对于慈善行业不甚了解,几乎所有的慈善机构都有自己一套相当严苛的程序,特别是一些面向个人救助的慈善机构,对于大病申请救助的申请对象自然是收入极低的人群,申请所需的资料更是令人眼花缭乱。
据视频中一家慈善机构的负责人说,在收到申请人的资料之后,会有机构内部相关负责人对于申请人的资料进行审核,审核时间为十个工作日。
视频里的慈善机构的负责人说到这顿了顿,而后说,这些年申请救助的人很多,即使是慈善机构,也只能尽微薄之力。
慈善机构负担所有医药费的事情,只存在于新闻中。
长达十分钟的采访视频就此结束,蒋妤看着镜头,她说:“国内更多的是面向群体的慈善机构,面向个人救助,更多的带有随机性。”
“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国的慈善事业方兴未艾,大小慈善机构如雨后春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参与并重视慈善事业。前段时间我参加了华心慈善晚会,据我所知,当天晚上共筹得善款七千八百万元,这些善款将捐给贫困山区以及需要救助的项目,这些需要救助的项目包括但不仅仅只包括于助老行动,乡间阅读推广计划,留守儿童以及希望小学。”
说到这,蒋妤严肃而紧绷的脸上有了些许的笑容,“很感谢当天晚上所有参加慈善晚宴以及慷慨捐赠的捐赠者,我们社会需要这些怀揣着善意的人。”
整个演播厅鸦雀无声。
蒋妤继续说:“我对我之前想当然地让那名乞讨的男孩子去求助慈善机构一事感到深深的羞愧,因为我明白,没有深入了解一个行业,就没有对这个行业置喙的资格,所以参加华心慈善晚宴之后,我对国内的慈善机构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调查以及采访,我想知道一个慈善机构是怎么运作、宣传、救助和捐献的,我想知道这一群善良而又伟大的人是怎么工作的,我更想知道那些接受救助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我和我的团队在对这些慈善机构进一步调查时却发现,每年慈善机构公布的数据除了捐赠的金额和救助的项目,以及用在项目上的金额之外,具体明细却不曾公布。”
“这是去年的慈善晚会筹得善款的数据,一共是六千三百万,我通过调查上一届慈善晚会公布的关于部分善款的用处,其中一部分在甘肃贵州河南等地一共捐献五十所希望小学,共花费一千九百万,但是,我节目组工作人员在对这些希望小学进行回访之后发现,其中有二十所一年不到的时间,已经沦为废墟!”蒋妤沉声说:“我的工作人员暗访了当地的有关部门。”
蒋妤将目光望向身后的大屏幕,屏幕上是打了马赛克之后的工作人员,以偷拍的角度,将工作人员的话全数记录下来。
那名工作人员说希望小学拆除是因为受到当地居民的反对,因为在当地建希望小学的地方,破坏了当地的风水,不利于当地的发展,属于迫不得已。
记者问那名工作人员,一个月不到就拆毁了,不是浪费了吗?
工作人员抽着烟意味深长地笑,反正又不用他们出钱,建学校的人有钱。
建学校的人有钱。
这句话很有意思。
工作人员说,不用国家政府出钱,他们自己出钱,想怎么办怎么办呗。
镜头一转,视频上出现一个面色沧桑的老人家,老人家面对记者的提问同样也流露出不解,老人家粗犷的嗓门带着地方的口音,直言不讳,声称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希望小学为什么建了一个月之后就拆了,让他才上了一个月学的孙女不得不退学,现在迫不得已,每天路程两小时去学校。
镜头里连续采访了四五个当地村民,所有村名口径一致,不明白希望小学一月拆毁是为什么。
而当记者拿着几名村民的采访去找最开始采访的那名工作人员时,工作人员却一脸不耐烦,拒不配合记者的采访。
几株杂草从龟裂的水泥地里冒出头来,曾经三层楼高的教学楼,此刻却成了一堆又一堆的石块小山丘,操场杂草丛生没过膝盖,四周坍塌的围墙将田埂和学校连成一片,升旗台在那一堆的石块中显露出坍塌了的一角,露出了水泥粗糙的原貌。
远处山路上,陆续一个两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走来,笑着闹着,最终将疑惑不解的目光望向了镜头,两三个孩子互相凑近低声笑着说了几句后后哄笑一声,全跑了。
夜色下,整个幽静的小山村里只看得见青烟渺渺,犬吠声由远及近,希望小学的铁门锈迹斑斑,一串锁链随意耷拉在校门上,哐当哐当。
紧接着,无数张废墟的照片拼凑在大屏幕上,视频戛然而止。
全场观众的目光聚集在屏幕上,偶尔人头晃动,交头接耳似乎在说着什么。
“视频中的学校只是其中一所,而最后这些照片,才是全部被摧毁的希望小学。这些小学有几个想同点,第一,都是由华心慈善捐赠的希望小学,第二,都是在一个月之后拆除,第三,拆除的原因大同小异,我曾经致电询问过华心慈善的相关负责人,可是在对于这一调查结果,华心慈善却没能给我一个答复,后来我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上门采访,也被拒之门外。”
蒋妤沉默片刻,全场沉浸于难言的安静之中,她目光微沉,脸部线条紧绷,语气带着难以察觉的忍耐,缓缓开口,“一千九百万,五十所希望小学,平均每所小学建造价格大约三十八万,可是我了解到,国家对于希望小学有着一定的优惠政策,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标准,比如建造希望小学价格超二十万,国家负担其余费用,所以我很好奇,我想知道华心慈善在建造希望小学时花费的这一千九百万的具体用途的金额流向,可惜的是,遭到了华心慈善负责人的拒绝。”
“我很费解,为什么在捐款方面的金额能够那么详细而又具体,歌颂着捐款人的善意,但真正在落实这笔善款的时候,却又那么不清不楚。”
“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没有资金流动的报表!”蒋妤对着镜头提出自己的疑惑,也是大多数人的疑惑:“为什么大多数的慈善机构没有公布捐赠金额流向的具体数目?”
蒋妤静静地望着镜头,没有一丁点的情绪。
她明白,在这个非黑即白的世界,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灰色地带。
第110章
在通往演播厅的休息室里,蒋蹊捧着一本故事书,安静又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偶尔抬头通过休息室门上的玻璃往外看几眼。
今天真的是奇怪的一天,蒋蹊想。
放学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等阿姨来接他,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却是等来了这个讨厌的人。
他不想和他走,这个男人让妈妈这么辛苦,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
不过能带他来见妈妈,他暂时可以放下和这个讨厌的人的恩怨。
妈妈说过,要大方!
蒋蹊认为,他一向很大方。
门外许薄苏打着电话善后,具体情况已经报警处理,将事先录制的语音交给了警察,警察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在排查了幼儿园附近的监控之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但犯罪嫌疑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行动谨慎,在监控录像下没有露出全脸,这个警方的侦查也带来了一定的困难。
许薄苏想起在录制节目的前一天接到蒋妤电话,她一直是个谨慎的人,许薄苏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