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森林——白一墨
时间:2018-09-08 07:41:37

  “……”鹿鸣看着他又弯下腰去,只是,这次没有抽泣声音。
  她轻叹了口气,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起身走到他身旁的座位坐下来,拍着他的肩膀。
  “姐,借你肩膀靠一下好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头靠在了她肩膀上。
  鹿鸣回想他刚才的那番话,不由得想起八年前的自己。
  高三毕业后那段时间,她同样迷茫,困顿,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想改变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渴望顺从自己的心,去做想做的事,却又胆小怯懦。
  “其实,你比我强多了,一个能说出草木富即国富的人,能怂到哪里去?至少你现在知道自己想要种树,我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知道不想做医生。我要是做了医生,把剪刀缝在病人肚子里的人,肯定是我。”
  程子涛破涕为笑,把眼泪抹掉,坐直,看向她。
  “我那时候喜欢看一本书,《麦田守望者》,里面有一段话:
  ‘我将来要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玩。几千几万的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就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候就想做个守望麦田的人,问题是,哪来的麦田让我守啊?”
  “这本书我高中的时候也看过,现在不喜欢看了。”
  “确实,这种书能触及到你心里的痛点,让你暂时好受一点,却不可能教会你具体该怎么做,就像一种止痛药,治标不治本。前面的路该怎么走,走多远,最终通向哪里,还得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去丈量,没有任何捷径。”
  程子涛点点头,表示认同。
  “程子涛,”她很严肃地看着他,“你可以在嘴上认怂,给自己心理减压,但行动上不可以。”
  她不记得在哪看过一句话,可又忘了具体内容是什么,只能自己编排:
  “职业没有高贵之分,只是选择不同。选择种树,做你喜欢的事,淡泊宁静,与世无争,不代表你就是个怂货。相反,做金融大腕,有很多钱,很多女人,也不一定就是成功。这取决于你自己想要什么,你的价值观是什么,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鹿鸣说这话,心里其实是忐忑的。
  她不知道这样说对他有没有意义,会给他造成什么影响。
  她性格中有一种特质,能看到所有事情背后的合理性。
  在现代社会,主流价值观就是推崇金钱,没几个人会去种树,井然有序的安稳生活,有它的社会价值,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虽然她心底会有置疑的声音,这种生活是不是欠缺点什么?
  每当她决定顺应大流,过这样一种生活的时候,她会觉得压抑,血液里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自由不羁的旅途,一种更加惊险刺激的生活。
  但她又做不到完全彻底挣脱她身上的枷锁,常常也会恐惧,心底没有着落。
  她是个非常矛盾的人,很容易陷入挣扎中。
  鹿鸣想起昨晚的事,靳枫太了解她了,所以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人是轻松了,心里却隐约有一丝遗憾,甚至疼痛。
  鹿鸣向程子涛讲起她自己的经历。
  上大学的时候,她遵从她妈妈的意愿,选了医学,过得很痛苦。
  每次解刨尸体,闻到福尔马林的气味,她心肝肺都要吐出来了,比死还难受。
  她承认医生是很崇高的职业,所以,她非常崇拜她妈妈,可她自己就是做不到,让她上手术台,跟上刑场一样。
  为了缓解不喜欢的专业带来的痛苦,她想学点别的东西。
  跟靳枫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们出入最多的地方就是森林,她觉得很自在,当然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她喜欢的,就修读了一门森林资源管理的专业。
  有一门讲野生动植物的课程,她最喜欢,由此接触到野生动物摄影。
  一开始只是拍着玩,没想到拍的作品一次又一次获奖。
  本科毕业后,为了在理论上更扎实,她考了视觉艺术的硕士研究生,走上了职业野生动物摄影师的路。
  走到今天,她又发现,摄影师的表达是静态的,传播力度也非常有限。
  在念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她拍摄了一组野生红鹿纪录短片,获了奖,让她幻想过做纪录片导演。
  鹿鸣自知她是个没什么规划的人,以后具体会怎么样,她不确定,也没去想太多。
  “梦想需要一步步修正,不可能一蹴而就。并不是所有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们俩可能都属于这类人。所以,你可能也要慢慢来,急也没用。”
  程子涛静静地听着她讲完,呆愣地看着她,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姐,我发现,喜欢动物的女人,我特别……”程子涛突然打住,俊秀白皙的脸红成一片。
  他迅速站起来,收拾东西。
  “跟你聊完,我现在心情特别好。我想我大概知道怎么做了,谢谢姐。”
  “你去哪?还没开始检票。”鹿鸣看了一下登机口,工作人员安静地站着。
  “我去改签国内的机票,不回加拿大了,躲着也不是办法。我决定回家,跟我爸好好谈谈。”
  “……”鹿鸣也站起来。
  她那样瞎掰几句,他就想通了?
  “姐,有没有发现,我们每次都是在机场才能这样说话?”程子涛笑道,“希望还有机会再和你这样聊天,但不是在机场。”
  “以后我们还可以通电话。”
  也许是因为在程子涛身上看到了以前自己的影子,鹿鸣已经不像最初那么排斥他了。
  与程子涛寒暄告别之后,她重新坐下来,拿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鹿鸣脑海里猝不及防地响起一个声音:
  “你守护你的麦田我守护你。”
  她已经没有麦田可守,说要守护她的人,八年前他们就已经走散。
  没想到他们还能重逢。
  短暂重逢之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鹿鸣感觉胸口像被什么利器刺中,尖锐冰冷的疼痛迅速扩散,让她无法呼吸。
  眼泪像突然被拧开的水龙头,地流下来。
  鹿鸣匆忙用书挡住脸。
  许久,她才缓过气来,机场大厅里响起广播的声音。
  
 
第28章 
  去温哥华的航班, 因为下暴雪,被取消了。
  鹿鸣双手捧着书,捂住脸, 害怕自己笑出声来, 被人当成神经病送进医院。
  大概没有一个乘客像她这样, 航班取消,还这么开心, 比她的摄影作品第一次拿奖还要开心。
  这种开心,很像她小时候, 不愿意早起上学,突然收到暴雨台风……各种黄色紧急警报, 全市学校停课时的心情。
  鹿鸣拖着行李走出机场, 伸手拦的士。
  一辆不是的士, 外观很熟悉的车开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车窗落下, 驾驶座上坐着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不说话,也不下车帮她搬行李。
  车顶上面积雪已经很厚,她有些疑惑,难道他没走, 一直在这里等着?
  鹿鸣自己拖着行李箱走到后备箱, 车盖已经打开, 她把行李箱搬进去,盖上车盖, 跑到车前面,上了副驾座。
  靳枫启动车子,脑海停止去想,登机口,男人趴在女人肩膀上的情景。
  他其实已经离开了机场,准备去市区办事,转了一圈,鬼使神差地给航空公司打了个电话,咨询去温哥华的航班会不会因为下雪延迟。
  航空公司说不确定,让他等消息。
  他就把车开回了机场,去登机口找她,便撞见了那一幕,
  靳枫没去跟她打招呼就回到了车上,一直呆坐到了现在。
  “前段时间,跟你一起上山拍摄雪豹的那个男人,回加拿大了没有?”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是说程子涛吗?没有,他改签国内的机票,回深圳了,我刚才还在机场碰到了他。我们……”
  鹿鸣刚想说他们在机场聊的事情,感觉他语气有点酸,转头看向他。
  “你去登机口找过我吗?”
  “没有。”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没走的?”
  “现在。”
  “……”鹿鸣还以为他在吃醋,原来空欢喜一场。
  “去哪?”
  “去附近找个酒店住一晚,明天雪小一点,应该就有航班了。”
  鹿鸣看着车窗外,大雪像扯棉絮一样,满天飞舞,似乎没有小下来的迹象。
  “你跟他什么关系?”靳枫之前一直没去想这个问题。
  现在回想一下,她拿命去保护那个男人,两个人每天上山下山,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他都舍不得碰的女人,就这么便宜一个小白脸?
  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脚下用力一踩油门,车子迅速飚了出去。
  旁边的女人歪着头,盯着他看,半天没吱声,脸上是玩味的表情。
  车子突然加速,猛然晃动一下,她坐直,双手抓住安全带。
  “你别误会,我是在为你着想,怕你被人骗。现在的男人没几个心思单纯,他们挖空心思就想骗女人上床,新鲜感一过,又换一个。像你这种玩不起的女人,最好远离这种男人。”
  “草木富即国富,”鹿鸣强忍住想笑的冲动,她感觉他还是有点吃醋的,“你听过这句话吗?”
  靳枫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她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春秋管仲效法《周礼》提出的一个理论,草木富即国富论,提倡奖励植树的人。”
  这次,轮到鹿鸣意外了。
  “你看过《周礼》?”
  “老靳喜欢研究这些东西,跟我提过,后来就翻了一下。”
  “讲什么的?”鹿鸣饶有兴致,想知道一个讨厌看书的人说书是什么样。
  “《周礼》原本叫《周官》,里面关于森林职官分工非常精细。中国人工造林传统起源于周朝,周朝的森林政策,保护天然林与提倡人工林并重。可以说,周朝的兴盛,得益于这部《周礼》。”
  鹿鸣脊背坐直,她不只是意外了,可以说是非常刮目相看。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靳枫把话题扯回来。
  “炮友。”她随口把周笛经常的用词搬出来。
  “……”男人差点喷血,迅速打转方向盘,脚踩刹车。
  靳枫把车子停在路边,下去抽了根烟,回到车上,没再开口说话,专注着开车。
  他手机铃声一直在响,也不去接。
  “不接电话吗?”鹿鸣把他的手机拿起来,递给他。
  “开车怎么接电话?”
  鹿鸣扯了下唇,看到来电显示是云杉,接了电话,放外音。
  “云杉,是我,你哥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你找他有什么事?”
  电话里的人停顿了几秒钟,许是很意外,接电话的人是她。
  “是这样的,我搭阿牧的顺风车来市区买年货,他现在有事走不开,说我哥也在市区,方不方便来接我一下?”
  鹿鸣看向靳枫,眼神向他确认,怎么回复。
  靳枫把电话拿过去,问云杉在哪,接完电话,调转车头,去接人。
  “你把我放前面路口,旁边有家经济型酒店。”
  “跟我们回镇上,明天有航班再送你过来。年底人杂,住酒店不安全。”靳枫没有在她说的路口停车,直接开了过去。
  鹿鸣想想有道理,刚要说“谢谢”,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旁边的男人兀自下车,走进旁边一家小店。
  鹿鸣看店名,情趣用品店……她吞咽了一下嗓子,收回视线。
  他回到车上,扔给她几个盒子,全都是避孕套。
  鹿鸣大跌眼镜,脸红到了脖子根。
  “你干什么?”
  “女人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指望男人自觉,”他继续开车,看向前方,“不知道你炮友尺寸,让他自己挑。”
  “……”鹿鸣想笑,又笑不出来,把避孕套装进包里,“谢谢你关心,多少钱,我转给你。”
  “先转十个亿吧。”他念了一串数字,让她转账。
  鹿鸣把号码记下来,感觉像是手机号。
  她一直不知道他手机号,之前给他打电话,打的是支队办公室的座机。
  她拨了一下,他的手机响了,立刻挂断,犹豫几秒,把号码存进了通讯录,输名字的时候,存了备注名:
  倒卖QQ用品的疯子。
  “可以先赊账吗?我卡里现在没那么多钱。”
  “自己打个欠条。”
  鹿鸣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一笔一划地写到:
  今欠玉仑河森警大队森林消防队队长昆伦避孕套购置款十亿圆整,我承诺凑足十亿就一次性转账还清。特此说明。
  署名,北鹿。
  最后注明日期,把欠条递给他。
  他接过去,瞄了一眼,退还给她。
  “注明用途,用于和炮友约会,防止梅毒、艾滋病等性病传播,危害社会。”
  “……”鹿鸣突然有些反胃,想吐。
  瞥见车上有水,她拿起来喝了一口,把胃里的不适感平复下去,咬咬牙,把他说的用途加了上去,扔给他。
  靳枫让她折好,把他的钱包掏出来给她,让她把欠条装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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