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初云之初
时间:2018-09-09 09:29:14

  沈复对不住她,但李氏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前世阿爹过世,她要守孝三年,祖母伤心卧病,没多久也去了,又要守孝一年,等他们完婚,沈复都二十五岁了。
  这桩婚约朝野皆知,安国公府自然做不出毁约另娶之事,但照常例,给儿子安排几个人伺候,却也是情理之中。
  这种内帷之事,安国公是不会管的,作为男人,他也很难体会到通房妾室这些存在有多刺心,李氏却同钟意透了气儿,决不叫儿子房里有人,叫她宽心。
  钟意二十岁出嫁,已经是老姑娘了,可沈复身边硬是连朵花都没有,就为这个,她打心眼里感激李氏。
  即便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也是沈复瞒着李氏做的,她知道之后惊怒交加,请了家法,几乎把沈复打死。
  李氏真心实意的待她,钟意不想伤她的心。
  可是,她也不想再嫁给沈复了。
  她该想个办法,既能退亲,又不失两家体面。
  ……
  青明山发生山崩的消息传入宫中时,已经是亥时三刻,临近午夜,皇帝早已歇下,内侍们不敢擅自惊扰,只能报到总管处,由他裁决。
  “陛下这两日为此忧心,食不下咽,若是有意拖延,反是罪过,”内侍总管刑光是伴驾多年的旧人,深知皇帝性情:“还是唤醒陛下吧。”
  皇帝坐在塌上,将那封不算长的奏疏看了三遍,才问来使:“百姓可有伤亡?”
  来使答道:“疏散及时,并无。”
  皇帝点点头,又问:“冬麦受损如何?”
  来使微露忐忑:“山崩势大,十之六七受损。”
  “天灾避无可避,与人无尤,”皇帝摆手,示意他无须惊惶:“令泾阳县令开仓放粮,再免当地赋税三年。”
  来使心脏一松,就听皇帝问:“越国公无恙?”
  “国公无恙,再过些时日,便可还京。”
  “知道了,”皇帝道:“退下吧。”
  来使退下后,皇帝半靠在塌上,却再无睡意,刑光亲自泡了茶呈上,便听他喃喃自语:“世间果真有神佛,能未卜先知吗?”
  刑光心知他说的是越国公家小娘子提前预警之事,听了一句,便低下头,侍立不语。
  “菩萨眷顾,总是她的福气,救黎庶万千,也是功德,”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道:“赏金三百两,绢三百匹,物四百段,今日晚了,明天再去宣旨吧。”
  刑光恭声应是,随即又笑道:“陛下这样大张旗鼓,老夫人怕会不情愿。”
  “姨母之前不愿,无非是怕梦境成空,为阿意招惹是非,现下坐实,却无碍了,”皇帝道:“婚期在即,算是朕为她添点喜气吧。”
  刑光自然口称圣明,第二日更是亲自往越国公府宣旨,哪知人都到了门口,却没见到钟家小娘子人影。
  他心里正纳闷,就见提前进府通传的内侍上前,低声道:“小娘子昨夜忽发急病,高烧不止,已经下不得地了。”
  ……
  钟意这场病来的突然,事先半点征兆也无,着实将崔氏吓住了。
  时节交替,偶染风寒也是寻常,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这样安慰自己,可等到第二日,女儿仍旧高烧不退时,她就慌神了,到最后,连钟老夫人都给惊动了。
  “于太医,我们阿意这是怎么了?”钟老夫人看着孙女惨白的小脸,心疼极了:“不是偶感时气吗,怎么还不见好?”
  “小娘子形燥肢弱,阴虚亏空,脉象实在是不好,”于太医面有难色,犹疑一会儿,才勉强道:“我再开几服药,叫小娘子吃吃看吧。”
  崔氏出身世家大族,素来风仪优雅,现下却顾不得,颤声道:“于太医,阿意她……”
  于太医实在不敢作保证,只能说:“先好生将养着……”
  这话说的十分不详,一贯沉稳如山的钟老夫人都变了脸色,崔氏强撑着叫人送于太医出去,眼前就是一黑,即将歪倒时,一道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自门外大步入内,伸手扶住了她。
  他轻轻叫她:“燕娘。”
  越国公钟朔,归京了。
  “朔郎!”这原是闺房之内的称呼,崔氏现下却顾不得了,紧紧拉住他衣袖,声音迫切:“你看看我们的阿意!她很好,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越国公看着摇摇欲坠的妻子,再看塌上面色惨淡的幼女,心如刀绞。
  “对,”他说:“阿意不会有事的,燕娘别怕。”
  崔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钟意听见阿爹的声音了,这叫她心里涌出几分迫切来,她想看看阿爹,看看平安归家的阿爹。
  她睁开了眼睛。
  越国公高大挺拔,面容英气,出门在外这些日子,脸也被晒黑了,只是目光中的关切疼惜,却半分都不见少。
  钟意见到他,心里既欢喜又酸涩,还掺了点不得不欺骗他的愧疚,几种情感混杂在一起,她小声哭了:“阿爹,你回来了,真好……”
  “阿意不哭,”越国公心疼的握住她的手,察觉女儿手腕消减的连镯子都套不住,心中难过,语气却很坚毅:“阿爹会广求天下名医,一定能治好你的!”
  “没关系的,”钟意笑着说:“阿爹能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几日水米不进,她面上早已失了颜色,倏然一笑,却像是一朵冰雪堆砌成的花儿,假使太阳大点,随时能消失在人间似的。
  钟老夫人在她话里察觉到了什么,拨开儿子,坐到床头,沉声道:“阿意,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是吗?”
  越国公夫妇的目光霎时间凝滞,钟意嘴唇动了动,又别过脸去,小声说:“太医都看不出,我怎么会知道呢。”
  钟老夫人声音中带着难以忽视的威仪:“不许撒谎!”
  对于一个卧病在床的小姑娘,这语气太过严厉了,然而说这话的却是历经四朝、执掌越国公府多年的老夫人,任谁也不敢说些有的没的。
  钟意哭了,抽泣声弱不可闻:“我不是有意撒谎的,可是……”
  “祖母知道你是好孩子,”钟老夫人语气转柔:“瞒着我们不说,必然是出于好意,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什么都不说,我们这些人见你一日日的虚弱下去,心里有多难过?”
  “菩萨说,凡人不能泄露天机,她助阿爹脱险,却也要有人承担因果,”钟意似乎是被说动了,沉默片刻,低声哭道:“我将山崩之事说出去,此后便要常伴青灯古佛,否则……”
  原来那场天机,是用小孙女后半生换来的。
  钟老夫人眼泪落了下来,又心疼,又不忍:“你这孩子!”
  越国公这样刚强的人,都觉得眼眶发酸:“阿意,你叫阿爹怎么忍心?”
  崔氏听她说完,更是心痛,然而女儿不说,丈夫只怕已经遭遇不测,她没法说别的,只能哽咽着问:“你怎么不同我讲?”
  “要是说了,阿爹会内疚的,”钟意低着头,缓缓道:“我同安国公府还有婚约,若是出家,岂不叫世人非议他们么。”
  “安国公府不会介意的,”越国公眼眶通红:“阿爹去同你沈伯父讲,他不会因此同府上交恶。”
  看着塌上病弱不堪的幼女,他也哽咽了:“益阳长公主在青檀观出家,想来不会折我脸面,先叫人去问一声,明日便送你过去……”
  长安不过巴掌大的地方,略有些风吹草动,便会传的满城风雨。
  先前皇帝派人往泾阳去疏散平民,又令县衙准备一干赈灾制物,虽有未雨绸缪之名,朝野间却还是有些非议,唯恐兴师动众,最终却是多此一举,然而等山崩消息传来,这些非议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转为称颂天子圣德,未卜先知。
  皇帝并不居功,将实情表露出来,又降旨厚赏钟氏女郎。
  时下佛道盛行,此中内幕为人所知,世人奇之,然而不等天家降下赏赐,钟家的小娘子便卧病不起,不出两日,就出家做了女冠。
  这事委实奇怪,长安众议如沸,竟连秦王归京这样大的消息都盖住了。
  ……
  两日前。
  钟意水米不进几日,脸色惨淡,见安国公夫人到了,强撑着起身:“伯母,我实在是……”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些说?”李氏见她如此,心中又怜又痛:“倘若真出了事,岂不叫我悔恨终生!”
  安国公与妻子同至,不好进内苑,便在外间同钟老夫人和越国公说话:“天命如此,人弗能改,是幼亭没有福气,配不得神女。”
  他自怀中取了当年所留的结亲文书,退还给钟老夫人,言辞恳切:“两家原是通家之好,我与英华更是亲如兄弟,切莫因此事而生了龃龉,此后往来相交,一如从前。”
  钟老夫人称谢,越国公则向安国公一礼,后者连忙避开,口称不敢。
  这桩婚事长安皆知,贸然取消,少不得引人猜测,伤及两家情分,钟老夫人再次入宫,向皇帝阐明缘由,说了其中内情。
  “如此孝女,堪为世间表率,”正逢尚书仆射杜克明在侧,听钟老夫人说完,面露赞许,深为感慨:“英华有女若此,令人称羡。”
  “卧冰求鲤,黄香温席,这都是书里才有的故事,真到了眼前,有几个能做到?”皇帝亦是深为嘉许,动容道:“阿意正当韶华,愿为父亲常伴青灯古佛,真是世间第一等孝女。”
  钟老夫人心有哀凄,勉强一笑,不曾言语。
  “这般孝行,又救青明山下万千黎庶性命,合该嘉赏,”皇帝有意加恩,略加思忖,道:“便叫她在青檀观出家,与益阳作伴吧,传朕旨意,另赐绯红袍,银鱼袋,礼同正四品正议大夫,号怀安居士。”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无虐,结局he,想写一个不一样的女主,一生光辉灿烂,不输须眉。
 
 
第3章 疑心
  皇帝降旨布告天下,咸使知闻,不多时,便在长安传扬开。
  钟家女郎正当韶华,却愿为父亲常伴青灯古佛,市井之间自是赞誉连连,士族亦有所感慕,赋文褒美,更有人以此上书,言及盛世有贤女,正是教化大行之兆,合该入本朝传记。
  朝野之上说的还不算离谱,市井之间却传的没边了,还有人说,钟家女郎原是天上仙娥,下凡历劫,凡人不足与配,所以才有了这一桩事。
  钟意居于府内,这等议论是听不到的,越国公府的郎君们倒是能听见这许多褒美,只是思及幼妹即将离府,往青檀观中清修,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崔氏只这一个女儿,自她出生后,便心心念念开始准备,唯恐哪里委屈到她,知道她下半生要常伴青灯,孑然一身,心里着实难过。
  院落里有十几颗樟树,是女儿出生那年种的,原是准备砍掉,做出嫁箱奁的,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她自去年起,就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单子,铺面庄园珍玩古籍,林林总总不知写了多少,也都做了无用功。
  在女儿面前,崔氏不好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惹她伤怀,私下里却哭了几场,人也瘦削好些。
  “不嫁人也好,落个自在,”钟意脸色依旧惨淡,较之前几日,却好了些,她劝慰母亲:“做了他家妇,再不能跟在家一样惫懒,要侍奉婆母,友善兄嫂,操持家事,生儿育女,几十年下来,竟没半刻是为自己活的,好没意思。”
  崔氏实在是伤心:“你说的倒是轻巧,现下自在,以后怎么办?等你老了,孤零零一个人,谁照顾你呢?”
  说到最后,她不禁垂泪:“阿娘想想,就觉得难过。”
  “谁说女人天生就该相夫教子?”钟意握住母亲的手,含笑道:“我一个人,有钱有闲,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曾经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世间一等人物,羡煞旁人,可到最后,都是惨淡收场。
  于他们而言,她是附庸,是装点,是一件美丽的、可以向别人炫耀的精致瓷器,他们或许都曾经爱过她,但他们和她,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重活一世,钟意不想嫁人了。
  借菩萨入梦的契机摆脱婚约,也绝了以后的嫁娶希望,这就很好。
  ……
  事关自家女郎性命,越国公府并不拖延,皇帝降旨之后,便令人置办女冠衣衫,并日常用度,准备送钟意往青檀观去。
  “我是出家,又不是出嫁,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钟意翻看母亲递过来的随行单子,失笑道:“观内清简,太过奢华,会叫人笑话的。”
  “你哪里过得了苦日子?”崔氏尤嫌带的少了,蹙眉道:“山中简陋,你又大病未愈,要不要带个两个吃惯了的厨子过去?”
  越国公愧对女儿,也是心疼:“你只带玉夏和玉秋过去,照看的过来吗?还是再带几个人吧。”
  “阿爹,阿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青檀观跟家里不一样,”钟意劝道:“不如这样,我先去小住几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再差人回来取,左右就在长安,相距不远,便是去看我,也不需多少时候,好不好?”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越国公夫妇只能点头:“那便先如此吧。”
  他们刚说完,钟意的两个兄长便偕同妻子过来了。
  长兄钟元裕面有忧色:“阿意好些了吗?”
  二哥哥钟元嘉则皱着眉:“我看外边人在收拾箱奁,你只带那点东西?”
  “我好多了,大哥别担心,”钟意先回答了长兄的问题,然后才答二哥哥:“带的多了,反倒惹人笑话,我刚才劝完阿爹阿娘,你倒来招我。”
  她气色略微好了些,神情带笑,几人也不忍再劝,彼此说笑几句之后,道了再聚。
  青檀观在长安城外,露华山上,自越国公府前往,约莫有半个时辰路程,出了城门远眺,便见山势苍茫,气势雄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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