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初云之初
时间:2018-09-09 09:29:14

  “既然如此,”钟意问:“来此有何贵干?”
  “人生苦短,正该信马由缰,行万里路,方才不算辜负,”来人笑道:“困于尺寸之地,好没意思。”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钟意笑了一声,道:“尊驾,兴许不是方寸之地太窄,而是你的心太小。”
  “好利口,好奇思!”来人一时无言,旋即笑了,翻身下马,躬身行了一礼:“荥阳郑晚庭,方才冒犯,居士勿怪。”
  钟意笑道:“荥阳郑氏也是大家,满门芝兰玉树,到了长安,不去万丈红尘里逍遥,怎么倒来为难我一个出家人?”
  “在下受人所托,来送个口信,山中路径崎岖,失了方向,”郑晚庭含笑解释,道:“敢问居士,青檀观何在?”
  “自此地向西便是,”钟意答了他,又问:“你去找谁?”
  “去寻越国公府的女郎,”郑晚庭道:“有人托我给她带句话。”
  “哦,”钟意道:“那你大可不必走这一趟了。”
  郑晚庭一怔:“怎么?”
  钟意说:“她已经死了。”
  “啊!”郑晚庭大吃一惊:“怎么会?!”
  凡俗出家,便是别了红尘,与死有什么区别?
  他旋即意会过来,再施一礼,苦笑道:“怀安居士,先前是我无理,还请不要戏弄我了。”
  他几次三番致歉,确有诚心,钟意也不为难,解了帷帽,还了一礼:“有来有往,你我两清了。”
  郑晚庭早知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然而未曾目睹,终究难以猜度,待她解下帷帽,却见那女郎做道家打扮,仪容风流,绮态婵娟,竟看的痴了。
  郑晚庭径自失神,钟意却未看他,而是望向随他同行的男子。
  那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立在那里不语,便自生一种气度,见钟意看过来,颔首示礼。
  “沈复沈幼亭,”他轻轻道:“居士有礼。”
 
 
第5章 魏徵
  沈复衣袍浅绯,腰系玉带,雅致雍容,正是五品官吏的惯常装扮。
  钟意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归于平静,回了一礼:“沈郎君。”
  沈复目光在她面上落了一落,随即便有礼的错开:“居士近来好吗?观内可住得惯?”
  “景致如画,人心也清净,”钟意客气的答他:“正是修身养性的善地。”
  未做成夫妻的男女,再度相见,总有些尴尬,沈复一时静默,钟意也不言语,气氛倒有些冷。
  郑晚庭早知这二人婚约作罢之事,现下见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倒觉有些可惜,见二人不语,方才笑道:“居士既然得闲,便听我说一句。”
  钟意转向他,道:“郑郎君受人所托,要带句什么话给我?”
  “居士早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又得神佛垂怜,有人不服气,想与居士一较高下,”郑晚庭笑道:“托我来下战书,改日登门讨教。”
  “既入清净门,便了世间事,”钟意不愿招惹这些是非,婉拒道:“美誉都是别人给的,谁喜欢便拿去吧,为此争斗,却没意思。”
  “这也有理,不过,却说不服那人,”郑晚庭含笑道:“不撞南墙,她是不肯回头的。”
  钟意心中一动:“敢问尊驾,那人是谁?”
  “尊驾二字当不得,居士若不嫌弃,唤我晚庭便是,”郑晚庭名郑舫,字晚庭,平辈直呼,并不失礼,他推辞一句,而后笑答:“是我未过门的妻室,太原王氏的五娘。”
  太原王氏也系大家,门庭显贵,祖上甚至能追溯到黄帝,王家五娘子美淑容,才通达,也是五姓七望中极有盛名的女郎。
  “五娘子原是许了晚庭,”钟意从善如流,笑道:“恭喜。”
  郑晚庭见她不再推辞,便知是应下了,见沈复不语,钟意不提,心知二人境遇尴尬,不好久留,拱手示礼,道了告辞。
  玉夏玉秋在侧,见那二人上马远去,钟意仍立在原地不语,心中担忧:“居士……”
  “我无妨,”钟意神情淡然,摇头道:“只是有些感慨。”
  三年前,沈复往西蜀求学时,她才十二岁,的确生不出什么恋慕之心,可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也是青梅竹马。
  她唤他幼亭哥哥,他叫她阿意妹妹,三年不见,便以书信寄情,信件往复,摞在一起,也不比桌案矮。
  前世她改嫁秦王,嫁妆一并带入王府,那些书信也在其中,她叫人取了火盆,咬着牙一封一封烧掉,觉得比剜心还要痛。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淡化一切,现在再见到他,她却觉无波无澜,生不出什么触动了。
  “罢了,”最后,钟意垂下眼睫,说:“我们回去吧。”
  ……
  窦太后上了年纪,愈发笃信佛道之说,每日在嘉寿殿中吃斋念佛,为逝去的儿孙祈福,因钟意的菩萨入梦之说,也常召她入宫说话。
  后来,窦太后见她喜爱文经,便许她可往弘文馆去观书抄录。
  按制而言,弘文馆序属前朝,太后是管不到的,然而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弘文馆的学士与校书郎们也不会为这点事斤斤计较,驳了太后情面。
  钟意自己也明白这点,得了空便去坐会儿,翻翻书。
  这日午后,窦太后往内殿去歇息,她便随同两个宫人,往弘文馆去了,同值守的校书郎问声安,照旧取了几本,寻个地方坐下细阅。
  日头一点点偏了,馆内却始终静寂,除去翻书声,再无别的声响,钟意翻了一页,便听有脚步声近了,有人低声问了什么,不多时,便有校书郎来问:“居士,《夷事五诀》在您这儿吗?”
  钟意回头去看,便见不远处站了个中年男子,紫圆领袍,束金玉带,佩十三銙,气度威仪,眉心处有道深深纹路,想是经常皱眉的缘故。
  “原是郑国公当面,”钟意有些头疼,起身施礼道:“竟在这儿遇见了。”
  魏徵看见她,眉头便习惯性的皱起:“居士怎么在此?”言罢,又去看侍立一侧的校书郎。
  越国公府与郑国公府亲善,走动也多,虽然不像安国公府那样,但也相差无几。
  郑国公恪肃尽礼,每每见了不恰当的,总要说上几句,钟意这等女郎还好,见得少些,那些胡闹的郎君犯到他手里,少不得要挨顿训,回家再挨家法,一来二去的,便有人给郑国公起了个长安鬼见愁的诨号。
  钟意虽没做错事,现下见了他,却也有些头大,将原委说了,又把那本《夷事五诀》递过去。
  “原是如此,”魏徵面色和缓起来,接了书,忽然问:“居士怎么会看这个?”
  “秦王于定襄大败突厥,擒得可汗颉利,正是大唐扬威之时,”钟意道:“心有所感,随手翻阅而已。”
  “我常听人说,英华家的女郎识见非凡,不弱须眉,今日很想见识一番,”魏徵看眼那册书,示意钟意落座:“居士以为夷狄如何,华夏如何?”
  若说别的,钟意未必能有见地,即便是有,也不会强过魏徵,但她胜在多活一世,知道未来的轨迹如何,此刻倒不至于无话可说。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而夷狄披发左衽,不通教化,与华夏迥然异之,”钟意道:“《左转》曾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诚不虚也。”
  “夷狄者,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魏徵颔首道:“自秦汉起,夷狄屡屡寇边,历朝历代禁绝不止,居士以为又该如何?”
  钟意看他神情,似乎早有答案,不答反问:“国公以为如何?”
  “彼辈畏威而不怀德,正该抑其欲,洞其谋,吓其胆,拢其心,恩威并施,”魏徵道:“在一时须尽服其心,计百年须常慑其胆,然后方可绥靖一方。”
  大唐天威所在,四方来朝,可即便如此,也曾有过城下之盟,公主和亲。
  钟意仍旧记得,前世皇帝便曾封宗室女为公主,先后嫁入吐谷浑与吐蕃,然而,边境是否平稳,四方是否臣服,看的是国力强弱,而非公主和亲。
  她死的时候,高句丽仍在边境兴风作浪,薛延陀心怀鬼胎,吐蕃也有异动,其余藩属小国更是动作频频,即便暂时安稳,也总有□□的那一天。
  钟意问道:“如何收拢,如何震慑?”
  “药师曾言:天之生人,本无番汉之别,然地远荒漠,必以射猎为生,故常习战斗。若我恩信抚之,衣食周之,则皆汉人矣,这是收拢,”魏徵略微停顿,又道:“大唐军威赫赫,以精悍之血,除前朝颓废之躯,新机重启,开空前之盛世,此乃震慑。”
  “收拢哪有这么容易?陛下也曾说过,夷狄者,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至于威慑,”钟意微微一笑,道:“恕我愚钝,轮台罪己诏写了什么,竟全都忘了。”
  武帝时期连年征战,虚耗国力,最终才下轮台罪己诏,这典故钟意知道,魏徵也知道。
  一侧的校书郎还有事做,早该走了,然而只留下听了几句,脚下却似生根似的,再迈不动了。
  这女郎毕竟年轻,即便颇有贤名,想也是盛名难副,魏徵原还心怀轻视,听到此处,却正襟危坐起来:“居士以为,该当如何?”
  “夷狄引弓之民,草原畜牧,逐水而居,若逢天灾,难以为继,必然寇关入侵,”秦王崇尚军武,钟意在他身边几年,耳濡目染,识见颇有别出机杼之处:“倘若率军还击,彼辈便化整为零,隐入草原,我军将士长途奔袭,补给困难,深入大漠,更是孤立无援,即便打赢了,也无力久占,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了。”
  魏徵眉头动了一下,复又问道:“那居士的意思是……”
  钟意笑道:“与其连年征战,劳民伤财,不如移风易俗,教而化之,三代之后,便是华夏中人。”
  这却是从未有过的言论。
  魏徵听得默然,目光变幻不定,思忖其中可行性如何,那校书郎也入了神,细思她方才所说,目光一转,却见门外站了一行人。
  皇帝在前,内侍臣工在后,不知听了多久,那校书郎大吃一惊,下意识要行礼,却见皇帝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
  “敢问居士,”不知过了多久,魏徵沉声道:“教而化之,又作何解?”
  钟意说:“我也不知道。”
  “哦,居士也不知道,”魏徵下意识附属一句,随即提了声音:“你也不知道?!”
  钟意慢悠悠道:“方才这些,不过是我一家之言,能否作得真,却未必了,再则,我若能将此事解决,朝堂上衮衮诸公,岂非无事可做?”
  魏徵哼了声,道:“叫居士见笑了。”
  “我今日才知郑国公为何喜欢说教,”钟意笑道:“发满腹牢骚,酣畅淋漓,确是天下第一痛快事。”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走天下第一苏路线,希望大家没有被雷到啦~
  注释:1、《夷事五诀》是我编的,没有这本书
  2、魏徵的封爵确实是郑国公
  3、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这是历史上魏徵说的,夷狄者,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这句是唐太宗说的
  4、一时须尽服其心,计百年须常慑其胆,然后方可绥靖一方,是雍正时期改土归流的策略,引用了
  5、太宗高宗之后,大唐对外和亲都挺惨的,公主也惨,有时候还要赔地,唉
  6、薛延陀是个国家,不是人名
  7、李靖字药师,天之生人,本无番汉之别巴拉巴拉,这句话是他说的
  8、李唐以精悍之血,注入前朝颓废之躯,开未有之盛世,是陈寅恪说的,我化用了一下
  9、文里所有看起来很有逼格的话,大多都是引用
 
 
第6章 皇帝
  魏徵心知她是在笑自己喜好说教之事,心中窘迫,一时无言,一侧目,却见皇帝同几位郎官入内,口中笑道:“往日都是玄成说教别人,竟也会被人说的哑口无言,当真难得。”
  “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魏徵起身施礼,从容笑道:“居士年轻,识见却非凡,臣认一回先生,又有何妨?”
  皇帝语气中添了几分赞誉:“你倒豁达。”
  钟意见圣驾至,心中不免讶异,转念一想,方才所说也没什么错漏,倒也不慌,垂下眼睫,行了一礼。
  皇帝入得门来,先自打趣魏徵几句,才去看钟意,正待说几句赞誉之言,却见那女郎身着道袍,不加脂粉,更见肌骨莹润,恰似山川灵秀,竟看的怔住了。
  面君不可直视,钟意自然看不见他神情,只是这段静寂明显于理不合,她心里不免起了波澜。
  郎官们面面相觑,魏徵在侧,看皇帝怔然失神,再见钟氏女郎美貌,眉头微皱,出声唤道:“陛下,陛下?”
  皇帝置若罔闻,径自看着她,怔怔道:“天生淑质,我见犹怜。”
  钟意听得心都乱了,勉强回了句:“陛下谬赞。”
  皇帝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又问她:“方才所说,是你自己想的?”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此刻却有些拘谨:“是。”
  “好才学,好识见。”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今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有余。”
  钟意心有余悸,面上不显:“些许浅见,难登大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魏徵脑海里浮现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气,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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