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初云之初
时间:2018-09-09 09:29:14

  益阳长公主道:“原来如此。”
  她们说话时,李政便在侧静听,见她们停口,方才低声道:“绥州距京师有千里之遥,居士此去,怕是辛苦。”
  “左右我是闲人,”钟意道:“京中无事,四处走走也好。”
  李政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了。
  有益阳长公主在中间转圜,这顿年夜饭吃的也不算是太过沉闷。
  室外雪下得愈发大了,雪花鹅毛般纷飞,将人的视线遮的严严实实。
  已经过了半夜,山路难行,益阳长公主当然不会叫侄子冒雪离去,吩咐人给他收拾了房间,叫他过去安顿,明早看过天色,再行离去。
  她年纪不轻,已经有些疲倦,同那二人道别,回了后院。
  钟意不愿与李政多说,出了前厅,便将大氅的兜帽覆上,扶着玉秋的手,回自己院落,李政立在前厅门前,目送她离去,在那身影越过长廊,即将消失在他视线中时,忽然大步跟上,追了上去。
  地上积雪已厚,一脚踩上去,甚至能听到那种令人牙酸的挤压声,玉夏回头看了眼,低声道:“居士,秦王殿下追过来了。”
  钟意头也不回:“不必管他。”
  说话间,李政已经到了近前:“居士,我能同你说几句话吗?”
  钟意停住脚步,侧身看他:“我说不能,你会停口吗?”
  李政默然。
  “我很累了,秦王殿下,”钟意叹口气,目光疲惫:“请你回去,好吗?”
  雪越下越大,停住脚的功夫,落雪便在她大氅上积了二指高,李政下意识的想伸手替她拂去,然而手还没抬起,便被他控制住了。
  他垂下眼睫,道:“好。”
  钟意客气而疏离的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
  宫中夜宴,极尽欢愉,一直到子时末,方才结束。
  齐王李佑造反,被废为庶人,并赐死之后,也将同样的命运带给了他的母亲,阴德妃先是被贬为嫔,没多久,也被赐了鸩酒。
  她死之后,德妃的位置便空了出来,近年来颇得皇帝宠爱的燕贤妃顺势跻身,做了德妃。
  “殿外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燕德妃莞尔,声如黄鹂,眉目娇婉:“倒叫臣妾想起那日教贞儿念的诗。”
  皇帝微有几分醉意,低头看年幼的越王李贞,笑问道:“念的什么诗?说给父皇听听。”
  李贞声音清脆,诗背的一字不错,毫无停顿:“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好!”皇帝心中畅快,赞道:“这么小就能通晓诗书,长大之后,必然会有出息的。”
  燕德妃笑着奉承:“都是陛下教导得当。”
  “朕才能教他几回?是你这个母亲的功劳,”皇帝并不居功,回思那首诗,忽然叹一口气:“冬日雪夜,最宜观梅。”
  燕德妃心中一荡,双目期待,婉声道:“臣妾附庸风雅,在宫中植了好些红梅,陛下却不嫌弃,尽可前往一观。”
  他们言语时,韦贵妃便只静听,听燕德妃这样讲,唇边不觉浮现一丝讥诮,随即消失。
  皇后也是稳坐钓鱼台,含笑不语。
  “不了,”果不其然,皇帝想也不想,便道:“妻妾尊卑有别,今日是新春,朕该往清宁宫去,到你宫中,算怎么回事?”
  燕德妃玉面微僵,旋即转为歉然,起身谢罪:“是臣妾逾越,陛下勿怪。”
  “无心之失而已,”皇帝醉意重了,站起身时,身体微晃,内侍赶忙扶住:“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
  殿内人心各异,目光流转几回,齐齐屈膝应声。
  皇后目光似喜似悲,默不作声的挽住皇帝手臂,扶着他出殿上撵,往清宁宫去了。
  又是一夜大雪纷纷。
  ……
  第二日清晨,钟意洗漱之后,便往前厅去用饭,只见益阳长公主,却不见李政,倒有些奇怪。
  “他去看朱骓了,”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那是他亲自养大的,骤然给了你,怕是很舍不得。”
  钟意想起那日朱骓跟她走的头也不回,笑着哼了声:“朱骓倒很舍得他。”
  朱骓留在青檀观,日子远比在李政身边舒服,连给它喂草料的,都从人高马大的汉子,变成窈窕动人的女婢了。
  李政去见它时,正有女婢给它刷毛,它半眯着眼,不时用脑袋蹭一蹭女婢肩头,一副撒娇样子,马脸上居然能看出享受的意思来。
  哈,它过得还真是潇洒!
  李政被气笑了,到近前去,唤道:“朱骓!”
  朱骓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瞪大眼睛看他。
  “这儿没你的事了,”李政吩咐那女婢:“退下。”
  那女婢屈膝一礼,旋即离去,朱骓望着她背影,依依不舍的打个喷鼻。
  李政摸了摸它脖颈间毛发,森然笑道:“还认识我吗?”
  朱骓低下头,后腿在身上挠了一下,不敢跟他对视。
  “记得就好,”李政将它的长耳朵扯起,凑过去道:“我有话要嘱咐你。”
  ……
  昨夜雪下的大,地上积的厚了,山路愈发难行。
  这才是初一,无甚要紧之事,益阳长公主便留李政:“且在山上暂待些时辰吧,待他们将山路积雪清了,再下山去。”
  “姑姑留我,可也有人嫌我,”李政目光斜觑着钟意,委屈兮兮的道:“巴不得我早走呢。”
  才过了一夜,他嘴上又开始不正经。
  这一回,连益阳长公主都有点生气了,伸手拧他耳朵,气道:“怀安昨晚真是打的轻了!”
  “姑姑饶命,”李政立即讨饶:“我那是玩笑话!”
  益阳长公主松手,斥责道:“这种话不是能随便说的,你当怀安是什么,给你逗趣的仆婢吗?”
  “是我冒失,居士不要动气,”李政收了玩笑之心,向钟意歉然一礼,见她冷面不语,又转向益阳长公主:“真的要走了,宫中事多,回的晚了,父皇会叫人来催的。”
  他马术精良,益阳长公主是知道的,听他说有正事,不好再留:“那便罢了,你早些回宫去吧。”言罢,又叮嘱了几句。
  李政同她说完,方才转到钟意面前去:“居士,送送我吧。”
  钟意对他这样打不走、骂不走,又百折不挠的无赖脾性有些无奈,下意识蹙起眉,却听他道:“最后一次,以后我不纠缠你了。”
  钟意心中微动:“真的?”
  她眉宇间的期待与喜气,几乎不可抑制,李政瞥见,心中倏然一疼,握住马鞭的手不觉收紧了些。
  他低下头,道:“真的。”
  两人并肩往山门处去,谁都没有说话,侍从们套好马匹,肃立在观门前,只等李政一人。
  “居士啊,”李政叹道:“除去父皇,我前半生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报应不爽,竟也有今日。”
  “我视你为心尖雪,一丝瑕疵都没有,”他侧过脸去,笑了一下:“你却当我是足下泥,避之不及。”
  “秦王殿下,你喜欢我什么呢?”钟意眼睫微颤,道:“前几年你在封地,大概根本记不得我的模样,而回到长安后,也只在青檀观里见过我一次而已。”
  “你……”李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说出口。
  那些事情牵涉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没法说。
  “世间美貌的女郎千千万,愿意跟你的,也不在少数,而我呢,”钟意抬眼看他,道:“既是出家人,脾气也坏,还总是动手打你,这样一棵枯树,你何必非要吊在这上边?”
  “谁说你是枯树?”李政听得笑了,默然看她良久,轻轻道:“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
  他道:“在我心里,你是菩萨,是白雪,也是琼枝玉树。”
  钟意失笑:“秦王殿下,你的嘴一直都这么甜吗?”
  “不,只在你面前这么甜,”李政道:“在别人面前,我都只有嚣张跋扈的份儿。”
  这倒是真的,他这样的混世魔头,哪里肯吃亏?
  也只有在她面前……
  钟意的心倏然软了一下,随即又是一疼。
  他就是有这种本事,前脚让人心里不舒服,后脚又能几句话力挽狂澜,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她在这上边吃过一次亏,也丢过一次命,可再遇上他,还是会情不自禁的被他触动。
  真是命里冤家。
  “在别人面前嚣张跋扈,那么,”钟意顿了顿,忽然问他:“在我面前呢?”
  “在你面前,我可嚣张不起来,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我想起来了,”李政微微垂首,语气轻柔道:“忍辱负重。”
 
 
第28章 家伎
  李政走了,钟意站在山门前,目送那一行人远去,久久没有言语。
  玉夏拿不准她的心思,顿了顿,方才道:“居士,起风了,仔细受凉。”
  钟意垂下眼睫,道:“我们也回去吧。”
  ……
  上天十分赏脸,初一这日虽冷些,却不曾下雪,仆从们将下山路径上的积雪清了,初二这日,越国公便同崔氏一道往青檀观里去探望女儿。
  “阿娘怎么也来了?”钟意又惊又喜,温声责备道:“阿爹也不劝她。”
  越国公笑道:“她早就打算来见你,我怎么劝得了?”
  “你大哥二哥原也要一起来的,被我拉住了,叫他们过几日再一起来,”崔氏握着女儿的手,柔和道:“他们先前都是初二往岳家去,骤然改了,你两位嫂嫂面上不好看。”
  钟意笑道:“我都明白。”
  这个女儿懂事的叫人心疼,崔氏既欣慰,又有些伤怀,问道:“我听说,过了十五,你便要往绥州去看澜娘?”
  “表姐有两年不曾回京了,”钟意心中早有计划,道:“我心中挂念,想去见见她。”
  崔氏有些不舍,又怕女儿路上吃苦,想要劝阻,话还未出口,越国公便止住她话头,豁达道:“想去就去吧,你还年轻,四处走走也好,只是阿爹派一队卫护跟着,你不许推脱。”
  钟意虽有远行的计划,却不打算冒险,一个弱质女郎孤身上路,不知会出现多少波折,自然不会拒绝,笑道:“都依阿爹便是。”
  越国公夫妇留在观中用了午膳,又同益阳长公主辞别,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玉秋则道:“居士真打算往绥州去吗?若是十五后走,有些东西便该开始收拾了。”
  “当然要去,”钟意笑道:“你当我只是嘴上说说么。”
  表姐澜娘比她年长三岁,自幼感情甚笃,前世她生了儿子,钟意便打算去绥州见她,只是越国公去世突然,因守孝故,方才作罢。
  这次往绥州去,除了探望澜娘之外,她还另有一件事做。
  绥州之北的银州,有位名叫陆实的六旬老人,出身寒门,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在五十七岁那年,升任从七品县属农官。
  为官的三十年里,他主持过农桑地利,兴修过水利沟渠,更曾掌过畜令,事过果林,极其精通农事。
  他只是偌大帝国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吏,因为没有人提携,直到致仕,都没能触碰到正七品的门槛,官场虽上不得志,岁月却给予他最珍贵的馈赠。
  陆实致仕后,用了五年时间,将自己三十年来行走于庶民田间积累的经验写出,编纂出一部《农桑纂要》,敬献于朝廷,只可惜接收的官吏不用心,遗失了后半本,最终流传下去的只有前半本,陆实也抱憾而终。
  皇帝翻阅完仅剩的前半本,深为称誉,令追谥大司农,又在银州为陆实立碑作祭,然而他毕竟是见不到了。
  烧尾宴时,诸位宰辅在席间提及英国公李绩编纂《唐本草》之事,倒叫钟意顺势想起陆实来,按照前世的时间,那本《农桑纂要》想也快要完书,银州便在绥州之侧,不妨去走一趟,免得沧海遗珍,令人抱憾。
  也算是她重活一世,积德行善,回报上苍。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钟意觉得,陆实虽位卑官轻,却是真正的于黎庶有大功。
  他在当世籍籍无名,然而千百年后,后来人翻阅史书典籍,在他名下停留的时间,未必会比时下高官少。
  而钟意自己,也很想见一见这位老者。
  毕竟是前世之事,今生无人能未卜先知,她也不曾同别人提,只说是去探望表姐澜娘,等到了绥州地界,再顺势过去,想也不会有人生疑。
  ……
  钟意既然出家,正月里便不好往亲戚家走动,索性留在观里翻书,偶尔来了兴致,再去同益阳长公主对弈。
  初三这日清晨,她起身不久,便听观外有马嘶声传来,不多时,便有胡装丽人推门而入,笑着问候新春。
  是清河崔氏家的女郎,名冲元,早先曾经随太原王家的五娘子登过青檀观的门,后来也曾几次来访。
  钟意骤然见她,心中有些诧异,笑道:“元娘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五娘在府上设宴,请了相熟的女郎,数来数去还缺个人,仔细一想,原是少了居士,”崔元娘笑吟吟道:“打发仆从来请,怕居士不肯赏光,便叫我打马来走一趟了。”
  她们既是好意,钟意也不推诿,应允之后,又问:“是去太原王氏在长安置办的宅子吗?”
  “不,是荥阳郑氏的府邸,”崔元娘面上笑意愈深:“五娘同郑晚庭的婚事便在今年,也算半个东道,郑家在长安没有长辈,去那儿也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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