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初云之初
时间:2018-09-09 09:29:14

  ……
  用过午膳之后,李政当天下午便走了,钟意等人收拾好行装,也在第二日,同宗政弘一道上路。
  返程远没有来时那么急迫,一来钟意不欲再叫众人辛苦,二来宗政弘体弱,先前在堤坝上熬了那么久,现下着实也经不起折腾了。
  “已经是七月了,”钟意骑着马,同玉夏低声道:“阿娘已经足月,想必此时已经生产,却不知是男是女。”
  “都好呀,”玉夏笑道:“夫人有二位俊秀郎君,还有居士这般出众的女儿,这一胎无论男女,都是福气。”
  玉秋也深以为然。
  现下正是上午,日头却也有些晒人了,钟意配着帷帽,倒还不觉什么,等到城门处,却见比肩接憧,站了无数人,为首之人正是前不久才在刺史府中道别的罗锐与苏志安。
  钟意吃了一惊,慌忙下马,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此番赈灾,居士劳苦功高,长史也颇为辛劳,”罗锐笑道:“他们听闻你们要走,非要来送一程,我们也没办法。”
  百姓们许是早就商量过了,有人上前去,塞给她一只篮子,里边装的竟是两只通体雪白的鹅。
  这全然是众人心意,钟意也没推拒,叫人接了,扬声道:“多些大家好意,就此别过,有缘再见,诸位请回吧。”
  百姓们却不肯走,一直送他们出了城门一里,方才依依不舍的停下,哭声隐约。
  钟意在马上回身,似乎还能望见丹州的城门。
  她不禁失笑,感慨道:“人心真是世间最淳朴的东西,你给它三分好,它便回你五分。”
  崔兰溪虽是女郎,却也精于骑射,此刻正与钟意并驥而行,闻言笑道:“百姓送出城门一里之遥,这等事也只在书中见过,总是居士善行,方才有此回报。”
  钟意莞尔,却有侍从催马上前,无奈道:“居士,这鹅怎么办?”
  丹州遭了水患,被冲垮的房舍不计其数,人也死伤诸多,这时候能送两只齐整的白鹅给她,也真是心意难得。
  这家伙是会咬人的,送的人想也知道,所以将它们的嘴和翅膀给系住了,以防万一,这会儿正在篮子里扑腾,精神的很。
  “杀了怪可惜的,”钟意道:“还是带回去养吧,也算是丹州一行,留个念想。”
  侍从苦着脸应了声是,钟意看的忍俊不禁,催马到宗政弘马车处去,笑道:“我看长史马车里很宽敞,能否借些许地方用?”
  宗政弘应该也猜到她打算做什么,轻轻颔首,等盛放那两只鹅的篮子被放进马车,他才轻声道:“居士,你不怕吗?”
  钟意笑问道:“怕什么?”
  宗政弘顿了顿,道:“民望太大,有时未必是好事。”
  这话说的语焉不详,但钟意明白内中深意。
  “怎么说呢,”她漫不经心的甩了甩马鞭,道:“其一,我是女子,即便再有声望,又能怎样?更别说我同秦王的关系在那儿。”
  “其二则是,长史有些轻看陛下的胸襟了。”
  宗政弘眼帘微垂,道:“愿闻其详。”
  “不说别的,只说凌烟阁内的二十四位功臣,有多少曾是陛下的敌人,后来臣服?郑国公、蒋国公、郯国公、卢国公、永兴公等等诸人,他能容得下他们,如何会容不下我?”
  钟意轻笑道:“更不必说朝中有多少异族官吏,其中更不乏将领,毕国公阿史那社尔,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天下贤才愿往,泱泱大国敢用,这样的大唐天下,怎么会容不下一个怀安居士?”
  宗政弘道:“居士当真豁达。”
  钟意摇头失笑,道:“长史有话,但可直言,何必拐弯抹角,故意试探?”
  “我猜也瞒不过居士,”宗政弘眼底微有笑意:“秦王殿下气度非凡,居士人亦聪慧,来日若有世子,想也可承大统。”
  钟意听他如此言说,倒不羞赧,反倒想起前生旧事来了。
  那时候,李政已经做了太子,东宫的属官们对她都只是面子情分,但对于景宣,尤其是景康,却都是很喜欢的,宗政弘被调回长安之后,甚至给景康做了老师。
  前世没有机会问,今生倒可解惑,她斟酌了言辞,道:“长史似乎,很愿意见到秦王后继有人?”
  她所说的这个“后继有人”,自然不是指有子嗣,而是指真正有能力挑起这江山的继承人。
  宗政弘听得明白,倏然笑了:“原来居士也有想不明白的事。”
  钟意坦然道:“敢请赐教。”
  “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自然希望他的子嗣成器,以免江山动荡,生灵涂炭,这是其一,”他语气轻柔,徐徐道:“其二,则是为了与主君的情分,也为了自己。”
  钟意有些不解:“这怎么说?”
  “如果世子成器,秦王殿下身边昔年的旧人,都会是他的臂膀助益,你好我好大家好,儿孙也能得以恩荫,但倘若世子是个蠢材,”宗政弘笑着停下,转目看她,道:“居士,你猜,秦王殿下与陛下会怎么做?”
  “尾大不掉,旧臣势力过大,新君无力操控,反倒生祸,”钟意心中恍然,道:“陛下与秦王皆非软弱无能之辈,为子孙计,有生之年,必然亲手将昔年辅臣除去,以防万一。”
  “正是这个道理。”宗政弘语气柔和,道:“秦王殿下后继无人,又或者子嗣不成材,不只是陛下,我们这些属臣,也很心急呀。”
  他这话里,少见的有了几分玩笑,钟意却觉像是在暗示什么,一笑置之,没有再开口,宗政弘点到即止,就此停住。
  一行人出了丹州,当晚寻了驿站歇脚,又走了两日,便到了同州,因为途中未曾经过驿站,便进城去添置补给。
  比起丹州,同州的境况便要好些,钟意一行人入得城去,便见街头巷尾行人不少,虽然仍有些疲倦之色,但眉眼之间那股精气神儿却是活的。
  对面有一驾马车驶来,钟意催马避开,又掀开帷帽,打量四遭,却见马车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有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孩子露出脸来,正瞥见她,忽然怔住了。
  钟意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妥,左右摸了摸,也没找出来,却听已经错开一段距离的马车内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有些惊喜:“阿娘,我看见菩萨了!”
  有个温柔女声道:“这种话可不能胡说。”
  那女孩道:“真的看见了,就在刚才!”
  “阿娘也看见了,”那妇人道:“咱们不是一起去拜的菩萨吗?”
  “不是城外那个,是街上看见的!”
  “你这孩子,必然是看错了……”
  钟意听得没头没尾,却有些不解,待到出城时,偶然间目光远眺,却忽的怔住了。
  不只是她,其余人也一样。
  同州人在城外建了一座庙,用她的面孔铸了一尊菩萨。
 
 
第99章 太子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宗政弘轻淡的声音传来,道:“或许,便是这样的道理吧。”
  钟意心中感慨万千,并未言语,崔兰溪则笑道:“民心所向,世人景仰,居士可称圣人也。”
  钟意心中温热,颇有动容,凝视那寺庙片刻,方才回身,轻笑道:“我们走吧。该上路了。”
  ……
  李政一行人风尘仆仆返回长安后,顾不得歇脚,便先往太极殿去,面见皇帝,陈述诸事。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太子便憔悴许多,眼下青黑,两颊消减,精神也萎靡,到了宫门口下马时,一个站立不稳,险些摔在地上,亏得被侍从扶了一把,才没在禁军面前丢脸。
  皇帝不喜欢他,这他是知道的,这次捅的篓子太大,自己极有可能会被废掉,他也能猜度几分,眼见太极殿在望,不免有些近乡情怯之意,强打起精神,随李政一道前行。
  太极殿庄重森严,人未入内,便有卫戍列行两对,手持刀戟,面目肃然,一行人登上台阶,目光前扫,就见皇后脱簪,身着素衣,跪在殿前,面色蜡黄,神情委顿,似乎已经无力支持。
  太子看的心中哀恸,慌忙前行几步,跪下身道:“母后!你……”
  他原是想宽慰母亲几句,又或者扶她起身的,然而想起她为何如此,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既恨蔡满等人自作主张,又怨自己无能,心中伤怀,禁不住落了泪。
  皇后心中恨这儿子不争气,然而骨肉至亲,见他如此,却也不忍再说什么,安抚的抱住他,心中一酸,泪珠滚滚而下。
  李政立在一侧,见这母子二人相对落泪,神情冷淡,再思及前世皇后所作所为,不觉怜悯,心中只有快然。
  “皇兄,父皇还在等着,委实不好在此拖延,”他走过去,按部就班的向皇后行礼后,又笑着劝道:“母后别担心,即便皇兄被父皇训斥,您也还有我呢。”
  这话落在皇后耳中,便是赤裸裸的挑衅了,现下太子境遇如此之差,她心性再好,也禁不住露了几分怒气:“太子也是你的兄长,现下他出事,你便这样幸灾乐祸,在侧看笑话吗?”
  “母后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我可担不起,蔡满等人皆是皇兄心腹,难道是我买通他们,叫去炸毁堤坝的吗?”
  李政也不生气,笑吟吟道:“即便责备,您也该责备皇兄失察,与我何干?”
  皇后见他这张笑面,心中恨极,正待说句什么,却见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刑光迎出来,口中道:“二位殿下怎么还不进去?陛下都等急了。”
  “母后保重身体,还是早些回宫去吧,皇兄也不是有意的,倘若因此累坏了身子,岂不是他的罪过?”
  李政站起身,笑道:“父皇传召,儿臣这就过去了。”
  说完,他也不看皇后神情,转向太子,轻轻道:“皇兄,请?”
  此时此刻,太子毕竟仍然是太子,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他站起身,同皇后辞别,走在了李政前面。
  东/宫属臣炸毁堤坝的消息传到长安,皇帝惊怒交加,几乎难以想象有人会做出这等蠢事,更难想象做出这等蠢事的竟是太子身边近臣,饶是他心思心沉,惯来不动声色,也禁不住大动肝火,将书房摆件砸个稀碎。
  这些时日过去,他心中怒气早已散去,更多的是无奈与释然——太子不能承宗庙,就此废去,也是好事。
  心中如此想,然而亲眼见了神态萎靡的太子,皇帝动怒之余,又有些心疼,看他跪地不起,沉声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儿臣有罪,可是母后无罪,”太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颓然道:“请父皇叫母后回宫去吧。”
  “难道是朕叫她在这儿跪的吗?”皇帝面色倏然冷了,顾不得几位宰辅尚在,便怒道:“堂堂国母,在太极殿前跪了近半月,多少臣属看着,难道朕便觉得很体面?”
  太子讷讷无言,说不出话来。
  皇帝被时间压下去的怒火骤然升腾起来,如同火烧,灼热的心肺作痛,他道:“除此之外,你便没什么要说的?”
  “儿臣、儿臣对不住父皇多年栽培,也对不住李氏的列祖列宗,”太子神情惶恐,怆然泪下:“上不能孝敬君父,下不能管辖属臣,实在是……”
  皇帝面上浮现出一抹失望之色,隐约有些痛心,几位宰辅与李政皆是面不改色,只是眼底却有些淡淡的无奈。
  太子小心打量皇帝神情,声音也渐渐小了,最终停了下来。
  “丹州河堤崩溃,牵连下游诸多州县,前前后后死伤几万人,朕只看人数,都觉得痛心,而太子你……心中便没有半分悔痛吗?”
  皇帝语气轻缓,他没有大发雷霆,甚至于还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点讥诮。
  “烂泥扶不上墙,太子,”他道:“你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话皇帝说的很轻柔,但内里的指责与不屑,远比一通责骂更加严重,太子跪伏于地,眼泪不住的落下,沾湿了身下那片地毯。
  皇帝不再看他,转向房玄龄,轻轻唤道:“克明啊。”
  房玄龄恭声应道:“是。”
  “你亲自拟旨,”皇帝合上眼,有些倦怠的揉了揉额头:“太子睿既失德训,且无嘉行,无人君之仪,不可以承宗庙,今废为庶人,从此幽禁长安。”
  虽然早有猜测,但皇帝真的这么说出来了,众人却也讶异,面面相觑起来。
  参照旧制,储位废立,皆要臣工几次相请,方才得成,是以房玄龄未曾奉旨,而是躬身道:“望请陛下三思。”
  其余几位宰辅也道:“太子,国之储位,望请陛下慎重行之。”
  “诸位不必说了,朕意已决,”皇帝语气轻缓,目光却坚定,转向李政,道:“青雀,你来。”
  李政便上前几步,到他身前跪下:“儿臣在。”
  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朕能将这天下交给你吗?”
  李政目光明亮,锋芒毕露,他道:“能。”
  皇帝颔首,说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又问道:“假使今日过后,你便是太子,你又会如何?”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政恭声道:“天下万民系于一身,片刻不敢忘怀。”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皇帝欣慰一笑,扶他起身,转向房玄龄,道:“另外拟旨,秦王政人品贵重,天资粹美,可为东/宫。”
  众人齐声应是,另有内侍呈了笔墨来,房玄龄就近拟旨,其余几人却默不作声。
  皇帝看一眼跪伏于地的长子,心中既哀且恨,道:“送庶人睿出宫吧。”
  自太子,至庶人,决计是从天上掉到十八层地狱,几位宰辅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内侍总管刑光也有些为难,低声道:“陛下,送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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