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初云之初
时间:2018-09-09 09:29:14

  “倘若父皇大发雷霆,于皇兄而言,反倒是好事,可现下这般无波无澜,”他轻轻摇头,道:“怕是真的不妙了。”
  太子一系的属官犯下这等惊天动地的大案,即便皇帝想遮掩,怕也要耗费无数心力,更别说这正撞在他想废太子,改立李政的关头上。
  钟意轻叹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听李政继续道:“那事闹得太大,皇兄即便一无所知,也不免受到牵连,我在长安的亲信送来消息,皇后在太极殿外脱簪待罪,已经跪了两日了。”
  “啊,”钟意虽不同情,却也不免小小的讶异一下,又道:“她受得住吗?”
  “直到她晕死在殿前,父皇也没见她,只叫请了太医,送回清宁宫去,”李政道:“我观父皇心意,即便不会废后,怕也差不多了。”
  皇后毕竟是李政名义上的生母,废后是不可能的,但从此以后再如同先前那样统辖六宫,怕也很难了。
  “大好的日子,我们不说这些了,”李政笑道:“今晚宴饮,阿意不打算更衣吗?如此颜色,每日只做男装打扮,却有些辜负了。”
  “都到这时候了,还费那些心思做什么,”钟意近来事多,东奔西走,一直都是男子装扮,闻言也只笑道:“大家都极相熟,也不必那样拘束。”
  李政只望着她笑,却没说话。
  “怎么,”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道:“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阿意怎样都是好看的,”李政温柔看她,认真道:“粗发乱发,不掩国色。”
  “李政,你这张嘴,成日里就跟抹了香油一样,也不知是在哪儿练出来这些花花功夫。”
  钟意伸手去捏他下巴,李政笑着往后躲,两人没嬉闹多久,便听外边玉夏恭声道:“居士,崔女郎料理完家中诸事,前来寻您了。”
  “兰溪吗?”钟意听她前来,倒有些惊喜,拨开李政伸过来的手,道:“快快请她进来。”
  这么久不见,崔兰溪也消减了些,她原就是极聪明的人,既有了决断,便不会畏畏缩缩,裹足不前,痛快的将家财散去大半,襄助官府赈灾。
  石州刺史陶肃也领她的情,递往长安的奏疏中,特意提了她的名姓,皇帝也没有亏待人的意思,专程写了一幅字送去,安崔家人的心。
  崔兰溪入内,便见怀安居士端坐椅上,上首处是个形容俊朗、英气勃发的年轻郎君,便猜是秦王政,躬身施礼,问过安后,便不再看,只同钟意讲了石州之事如何,请她安心。
  待她走后,李政方才笑道:“她很聪明。”
  “是啊是啊,”钟意道:“要不然早就巴巴的凑过去勾引你了,是不是?”
  “我可没这个意思,”李政赶紧反驳,随即又道:“阿意,你吃醋啦?”
  钟意没好气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吃醋的。”
  “怎么会没有?”李政抬着下巴,道:“喜欢我的人可多了。”
  钟意瞟他一眼,道:“喜欢我的也不少。”
  李政就跟被针扎了的气球似的,瞬间就泄气了:“那些人我可一个都没搭理过,阿意,你也不许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
  钟意懒洋洋的看他一眼,忽然想到另一处去了,奇道:“那道人说景宣也有天子命格,你说,她是册立了一位皇夫,还是纳了很多男子入宫?”
  “阿意,”李政满脸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钟意道:“就是一时好奇。”
  李政目光探寻的看她半日,又期期艾艾的凑上去,温柔道:“阿意,你想不想景宣和景康?”
  钟意道:“怎么会不想?”
  “那,等我们返回长安,便求父皇赐婚吧,好不好?”李政迂回道:“不成婚,怎么生他们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说的对,”钟意先是颔首,旋即又摇头:“但也不太对。”
  李政不解道:“哪里不对?”
  “我二十二岁生的景宣,二十四岁生的景康,”钟意掰着指头数,道:“若是嫁的早了,生的或许就不是他们了吧。”
  千算万算,居然算漏了这一节!
  “阿意今年十六岁,”李政认认真真的数了数年月,委屈道:“还要好久好久呢!”
  钟意淡然道:“你也可以不等,娶别人啊。”
  “那怎么行?”李政思绪敏捷,随即道:“要不,就先生几个别的,等到了时候,再生那两个孩子,又或者他们不受时间限制,只认父亲与母亲呢……”
  “不,”钟意平视着他,道:“李政,我不想早早嫁人。”
  李政神情微滞,轻轻握住她手,低声道:“阿意……”
  “我才十六岁,还有很多想看的风景,想做的事,我不想过的那么急了,再则,先前我出家时,所有人都知道是因我父亲,虽然你我知道实情,但其余人是不知道的,”钟意坦然的将自己心里话说与他听:“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嫁人的打算。”
  “这次回京,陛下兴许就会册立你为太子,时间上远比前世要早,”钟意将手抽回,道:“你若是等不了,我们就散了吧。”
  李政久久的看着她,静默不语,忽然笑了,捉起她手,送到唇边,轻轻亲了亲。
  “阿意,”他道:“我等你。”
  “还有,不要再说这样分离的话了,”李政揽住要腰身,将她搂到怀里:“我听了……心里很难过。”
  钟意温柔一笑,伏在他怀里,反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
  这夜的宴饮,便设在了刺史府中,广邀一干官吏,极其热闹。
  李政身份最高,便坐在最上首,钟意居次,在他身侧坐了,底下人依照官位选定席位,井然有序。
  操劳了这些时日,众人都熟悉起来了,最开始时还觉得拘束,到了最后,便不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钟意与李政都被敬了数杯。
  李政倒还好,钟意却有些扛不住,觉得自己有了五分醉意,便打定主意不喝了。
  她是女眷,众人不好为难,一道去灌几个上官,宗政弘身体不佳,以茶代酒,倒是免了遭罪,其余几人,从李政至罗锐,乃至于苏定方,都喝的酩酊大醉,倒也宾主尽欢。
  此时已经临近七月,天气转热,钟意喝的不少,便叫玉秋玉夏扶着,往厅外去透气。
  “真好,”出了大厅,站在外边,仍旧能听见内里推杯换盏的喧腾之气,钟意笑道:“这等生活,却是寻常女郎体会不到的。”
  “寻常人怎么能同居士比?”玉夏就着灯光,看她面色尚好,禁不住笑道:“再过些时日,居士怕连酒量都能练出来了。”
  “还真是,”钟意仔细思忖,摇头失笑道:“较之离京之前,酒量大涨了。”
  厅外种了一排树,夏日里枝繁叶茂,底下是石质台阶,钟意也不拘泥,随意坐下,道:“勋贵门楣有他们的体面与荣华,但庶民也有他们平凡的欢喜与圆满,不亲身体会,是无法了解到的。”
  她心有所感,道:“先前在驿馆遇见宗政长史,听他说了世家之弊,我那时还满头雾水,摸不到头脑,如今真的到过民间,却能体谅到几分了。”
  玉秋玉夏有些茫然,对视一眼之后,玉夏道:“奴婢仿佛记得,宗政长史的意思是,要削弱世家的,居士也这样想吗?”
  “其实也有道理,但世间事哪有那么简单?”
  “说是削弱世家,实际上也只是为了维持稳定,不使得民间生乱而已,”钟意叹道:“归根结底,世家、勋贵都是同庶民对立的,只是前一个太过突出,才叫人忽视了后者,若是除了世家,仍旧有勋贵在,与庶民之间的矛盾也仍旧在,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基础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宗政弘自前厅出来,闻言赞道:“居士识见,大有进益。”
  钟意看他一眼,不咸不淡的道了句:“多些长史称誉。”
  宗政弘似乎有意长谈,停下脚步,道:“居士似乎很倾向于庶民。”
  “那倒也不是,我毕竟生于勋贵门庭,倘若真有变革,必然还是会站在勋贵一侧,我只是觉得,有时候庶民中所诞生的智慧,远超我们的想象。”
  钟意坐在台阶上,坦然道:“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从头到尾都没有固定的名姓,前朝时姓杨,今朝又改姓李,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黎庶,自始至终,都是代代传承下来的那些人,无论如何改朝换代,他们也不会变。”
  宗政弘饶有兴致道:“怎么说?”
  “我十分景仰陆实陆老先生那样的人,相对于开疆扩土而言,他那样的功绩,也同样值得称颂,”她含笑道:“这天下不一定是全然属于帝王将相的,天道至公,也为庶民留了一半,十年百年过后,陆老先生那样的人,应该也会被称为圣人吧。”
  宗政弘静默不语,良久之后,忽然笑了。
  他敛衣行礼,向她一拜,道:“居士,你也是圣人。”
 
 
第98章 回京
  钟意却不曾想到,自己会从宗政弘口中,得到这样高的赞誉。
  事实上,此时近处只她与两个侍女在,并无旁人,因先前强逼着他磕的那三个头,他也没有说客气话的必要,既然出言称赞,想是真心实意了。
  她微微眯起眼,道:“长史谬赞了。”
  “我说的是心里话,”宗政弘淡然道:“我平生敬佩之人不多,居士是一个。”
  钟意但笑不语,没有再接下去的意思。
  宗政弘也不纠缠,微微一笑,道了再会。
  目送他清瘦身影离去,玉夏方才低声道:“居士似乎,不太喜欢宗政长史?”
  “的确有一点,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前生诸多种种,皆已烟消云散,到了此时,钟意自是无所谓了,站起身,她释然一笑,道:“我们回去吧,即便是去歇息,也该同他们说一句再走。”
  ……
  蔡满、隋绍等东/宫官员因一己私利炸毁堤坝,惹得民愤滔天,皇帝便令于丹州就地处死,以安民怨,又叫李政亲自主持此事。
  这既是皇帝有意为儿子铺路,也是为天下稳固着想,惹出这等大事的是东/宫属臣,储君近侍,无论太子事先是否真的一无所知,他的声名也全然坏了,连带着也动摇了百姓对李家的尊崇与信服。
  正逢李政此次奔走黄河诸州治水,声望正高,让他将蔡满等祸首明正典刑,也是为了改善百姓对于李唐皇室的恶劣印象,叫李政接下来的继位,更加顺理成章。
  蔡满几人罪犯滔天,不在五刑之例,最终被判处车裂之刑。
  钟意毕竟是女郎,尽管屡有磨砺,见得事情也多,然而车裂这等血淋淋的刑法,终究还是不敢去看,行刑这日,便留在刺史府中收拾行囊,崔兰溪与玉秋玉夏也一样,倒是李政等人,亲自去主持了此事。
  午间过后,李政方才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的错觉,钟意总觉得他身上有血腥气,催着他去更衣沐浴,等他出来后,方才道:“还顺利吗?”
  “能有什么不顺利的?”李政头发还湿着,正取了巾帕擦,闻言笑道:“难道这等人死,还会有人去劫狱不成。”
  钟意禁不住也笑了,却见他微微沉了脸,道:“你不知丹州百姓有多恨,蔡满等人死后,众人蜂拥而上,割肉分食,以泄其恨。”
  “不管怎么,受苦的终究是百姓,”钟意听得叹了口气,道;“自作孽,不可活,一啄一饮罢了。”
  “好在都结束了,”李政在她身侧坐了,握住她纤细手腕,心疼道:“我看你近来瘦了好些,等回到长安,务必要好生将养才行。”
  “你也不比我好多少,”钟意看着他微黑的肤色,笑道:“黑了,也瘦了,像是……”
  她想了半日,方才从脑海中扒拉出一个词儿来,忍俊不禁道:“像是腊肉。”
  李政听得眉头蹙起,凶巴巴的凑过去,道:“阿意,你再笑话我,腊肉就要咬人了!”
  “不笑了不笑了,”钟意伸手戳了戳他面颊,道:“郎君无论怎样,我都中意的不得了。”
  李政这才哼了一声,低头蹭她肩窝:“我明日便走了,阿意你快亲亲我。”
  钟意听得微怔,推开他头,道:“你不同我们一起走?”
  “长安催的急,父皇也写信督促,要我早些赶回去,稳定大局,用过午膳之后便动身,轻装简行上路,”李政温声道:“你们又不急,何必跟我一道,路上吃苦。”
  钟意颔首,旋即又道:“太子呢?他是同你一起,还是同我一起?”
  “自然是同我一起,闹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还有什么颜面留下慢行?”
  李政想是早就安排妥当,想也不想便说了出来,随即又有些担心,道:“长史身体不好,不能赶路,怕会与你们同行,你若是介意的话,我便寻些事拖他一日,你们先行便是。”
  “那倒也不必,”钟意笑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介怀,你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专门将宗政长史留一日,他反倒要多心。”
  “唔,知道了,”李政应了一声,又去晃她,道:“快亲亲我!再不亲可就没得亲了!”
  钟意忍俊不禁,侧过头去亲吻他脸颊,他却适时地侧了侧,吻上了她的唇。
  已经是七月,天光大亮,日色晴朗,窗外绿竹的影子影影绰绰的投进内室,静悄悄的,当真安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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