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凛问道:“是这个时候,你们的观念出现了分歧?”
虞康安深深叹了口气:“这时候,他收到楚夫人寄来的信,说自己命不久矣,想在临死前见他一面,他慌忙上京。而我刚好先前请了旨,便陪着他一起回去。可惜当我们抵京时,已是楚夫人的头七。”
虞康安的视线慢慢失去焦距,他难忘那个雨夜里,若不是他拦着,痛哭到险些昏厥过去的金鸩,真就为了楚夫人绝笔信中那一句“愿有来世”拔剑自刎了。
那会儿庆幸自己跟着来了京城,现在的虞康安却很后悔自己当初为何要拦住他,怎么没让他死了。
寇凛的问题将他拉回现实:“虞总兵,这是当年朝中站队时你选袁首辅,不选楚尚书的原因?”
寇凛一直都想不通,从品行来说,虞康安和楚狐狸明明是一路人。
他却选了袁首辅,与楚狐狸为敌。
虞康安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不由想起当年陪着金鸩跑去书院,暗中偷窥刚经历丧母之痛的楚箫时,正好看到虞清拿着弹弓痛打楚箫。
金鸩将他痛骂一顿,他赶紧将自己的闺女找来,让她往后欺负谁都不要欺负楚箫,并嘱咐她去接近楚箫,多照顾他点……”
寇凛又打断他的回忆:“虞总兵依然没说,你与金老板为何决裂?”
虞康安对他这幅审问犯人的态度十分不悦,但他的确有权审问。而已现在的情况,也不怕他说出去:“金鸩意志消沉一阵子,我们又回到了福建,这一次,他做出一个令我瞠目结舌的决定。”
寇凛俨然又猜到了:“大梁的体制改变不了,倭患和海盗难平,既然如此,不如管理起来,也形成体制,由他来统率。”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开玩笑,但他当晚就与我分道扬镳,出海打拼去了。”
虞康安朝着麻风岛山峰的方向望了一眼,“三年,他干掉无数个大小头目,最终将麻风岛占为己有。又过四年,他已在东南海上与另外两人并称三雄……在那动荡的时局里,他的确帮我减轻了压力,令我只需专心应付倭寇。可随着我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的越来越高,不便见面,生疏之下理念冲突也越来越大……我希望他能率众接受招安,他则希望我能给他开方便之门,我说他走火入魔,他说我愚不可及,最终在一次海战中,我误伤了他,他与我割袍断义。至今十年,我在岸上做我的大老爷,他在海上做他的大老板,因他的刻意回避,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寇凛心中有了计较,问道:“那虞总兵这次潜入麻风岛是打算做什么?”
虞康安垂了垂眼:“调查一些私事,请恕我不便告知。”
*
靶场上。
一个多时辰后,楚箫醒了过来。
刚睁开眼睛,就看到朝他微笑的金鸩,他被吓的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金爷。”他咽着口水,站起身。扭脸往靶场一看,瞳孔紧紧一缩,在他晕过去之后,那些奴隶全被杀了。
哦不,那是倭寇。
晕血之后醒来这半个时辰里,他很少再晕第二次,看着那些血尸,只是有些想呕吐。
金鸩抱着手臂:“我听阿谣的讲诉,以为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没想到,竟对人命无动于衷。”
“这些是倭寇,我又不是个烂好人。”楚箫脑海中想起他们杀孩子的场景,觉着这些倭寇怎么惨死都是活该,“我知道金爷是想治我的晕血症。”
金鸩忍俊不禁:“我不是想治你的晕血症,而是想治你的天真。我真是想不通,你究竟是从哪里判断出我是一个会抓倭寇,会帮与我有着夺妻之恨的人教儿子的好人?你没发现,寇凛直到现在都没上山么?我就是利用你们的自作聪明算计你们,不懂么?”
“大人还没上山……”
楚箫猛然意识到什么,呼吸一滞,拔腿跑去场中,摘掉一具尸体头上的黑布袋。
并没有剃头,不是倭寇。
再随意选了一个去摘,依然不是倭寇。
一连摘了十几个,全都不是。
他倏地跌坐在地上,“刷”的转头怒瞪金鸩:“你套着他们的头,故意误导我!”
金鸩笑了几声后,神色逐渐收紧:“你本来有机会救他们的,可你自作聪明,放弃了。先前你只是救不了他们,可你至少在努力。”
“你够了!”楚箫刚平复的心情,再次激荡起来,赤红着双眼,“你究竟为何要这样折磨我!”
“楚修宁与我有着夺妻之恨,我折磨你需要理由?”金鸩给仆从使了个眼色,冷酷道,“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堂堂太子师究竟能养出个多无能、多懦弱的儿子。”
几个护从拿着个锁链,锁住了楚箫的脚腕,将他抓来金鸩脚边。
金鸩往藤椅上一坐,招招手:“段冲抓人需要时间,咱爷俩先玩点别的。”
话音落下,护从牵来两条额头宽阔的狗。两条狗并未被锁着,却异常温顺,见到金鸩之后,便摇着尾巴往他脚边凑。
“见过没有?这是东瀛斗犬,东瀛人培养来赌钱用的。”金鸩抚摸着它们的被毛,两只斗犬颇为享受的仰着头,“这种斗犬幼年期时,都是如此温顺可爱,这还是同一窝出生的兄弟两个,你瞧,他们亲近的很。”
随后,他吩咐两名护从各抓住一只,带离远了些,并让两只斗犬脸对着脸,护从熟练的推着它们去撞击对方的头部,口中发出挑衅的声音。
两条原本温顺的斗犬渐渐发出低呜声,慢慢的,低呜声越来越频繁。
楚箫还没有从那些死去的奴隶身上回神,迷迷糊糊坐在地上,看着这两条斗犬连眼神渐渐起了变化,终于在一次碰撞中,一只先开口去咬了另一只,而另一只立刻反击。
护从同步松手后退,任由两只狗撕咬在一起。
楚箫愣愣看着它们疯子一样扑咬着对方,与原先的温顺截然不同,而且一副越受伤越见血越兴奋的模样。
金鸩从藤椅上坐起身,双手搭在膝盖上,俯身对楚箫道:“每只斗犬出笼都需要经过这样的程序,有些类似人类的成人礼,东瀛人称之为‘开口’,见血之后,就会彻底激发它们的血性。斗犬打起来至死方休,赢的那个往后见血便会兴奋,输的那只瞧见兔子都会怂……”
他说着话,抬起一手,如同摸狗般摸着楚箫的头,另一手则指向已被咬趴下的斗犬:“你看,那条斗败了的狗像不像你,缩在角落里哆嗦着再也爬不起来了?”
楚箫听着他轻笑的声音,看着又有一批护从共同抬着一个巨大的铁笼子缓慢的朝靶场走来,明白他不只是借此嘲笑自己而已。
原先若是愤怒,现在他对金鸩充满了恐惧。
他意识到金鸩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一个毫无人性的变态!
寇大人被困住了,自己沦落至此,妹妹又遭了什么对待?
他想也不敢想,问也不敢问。他怕,怕到不知所措,六神无主,甚至想要开口求饶。连那条被咬败的狗都不如。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当年选择自我放逐,与父亲对抗时,明明是带着一身傲气的。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傲气都去了哪里?
难道这就是他要的独善其身吗?
变成这副窝囊样子,真的是他原本要守住的自我吗?
金鸩的手还抚在他头上,清晰的感受到他因恐惧和混乱而在微微颤抖。
他默默叹息:孩子,这世间所有风霜我都愿意替你去扛,可你心里的尘,最终还是只能靠你自己来扫啊。
第120章 世界
山顶上, “嘭”的一声,铜镜倏然摔落在地。
头痛欲裂,心如刀绞,楚谣趴倒在妆台上, 额头死死抵住胳膊, 另一手则紧紧捂住胸口, 发出极为痛苦的呻吟声。
几个侍女慌忙上前, 想扶她上床去:“小姐,您怎么了?”
将她扳正过来, 才看到她脸色苍白, 额头渗出的汗已经打湿了头发, 身体硬邦邦, 不断如弓般蜷缩,微微有些抽搐, 如同犯了羊癫疯。
“先将小姐抱去床上!”
“去通知金爷,快!”
楚谣被一个孔武有力的侍女抱上了床,她的身体越弓越厉害,双臂几乎环住脚踝,整个蜷缩成为一团。
这样的姿势导致她有旧疾的膝盖也开始剧烈痛疼,重重疼痛感下,不存在意志是否坚强,楚谣几乎是出于本能在流眼泪, 默默流了很久之后, 痛哭出声。
她的意识清醒又迷糊, 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明白这是楚箫的感觉。楚箫很痛苦,承受不住了,正在呼唤她。自出生以来,楚谣从未感受的这样清晰过。
时间仿佛在倒退,她的身体不断缩小,直至重新回到母体的孕育中。世界荒芜又黑暗,只能听到母亲有节奏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
携着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她胡乱的挥舞着双手。最终,她触碰到另外一双同样处于寻觅中的手。
两个婴孩儿亲密无间的拥抱在一起。
人,生而孤单,但他们有幸彼此作伴,犹如一体。
不,他们原本就是一体,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
靶场上的金鸩明显感觉到处于混乱中的楚箫平静了下来,奇怪的是,并非想通了之后的那种平静,而是忽然归于平静。
尔后楚箫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坐在地上,表情呆滞。
大铁笼子已被抬去了靶场旁侧,护从等着金鸩的指示。
金鸩坐在藤椅上不动,只注意观察着楚箫的表情,他开始后怕,自己是不是手法太过激进,超出了楚箫的承受极限,将他给逼疯了。
“金爷!”从山顶乘坐升降锁匆匆来到山腰处的侍女,被护从拦住。
金鸩不由微皱眉心,知道楚谣那边出事了,打了个手势示意护从放行。
侍女上前来附耳说明了楚谣的情况,尔后退去一边。
金鸩仰头往山顶宫殿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看楚箫。有些明白楚箫突然安静下来的原因了。
问题开始变得棘手起来,他们兄妹的双生感应原本时断时续,需要特定原因才会触发的,如今受到刺激之下,要不然彻底相通,要不然彻底分离。
金鸩此时不由紧张起来,思虑良久,起身下山:“先将楚箫关笼子里去,再去把北门防御关闭,放寇凛出来。”
*
迷雾林子里,寇凛可不管虞康安那句“此乃私事,不便告知”,一直追着询问他潜入麻风岛的原因。
“虞总兵,您十年都没和金老板见过面,为何突然单枪匹马杀了进来?”
“您那大舅子孟振邦出事了您可知道?有势力在对你们虞孟两家,试图夺取沿海军权,您一点都不在意的?麻风岛上的私事还更重要一些?”
“您……”
虞康安快要被他念叨死,停住脚步转身,目色隐忍:“寇指挥使,我都说了是私事,你那么好奇做什么?”
寇凛生怕踩到陷阱,特意跟在虞康安身后,踩他踩过的位置。他这忽然停下来,害他差点撞上去:“下官职责所在,您镇守沿海,却与海盗头目是旧相识,下官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金鸩在东南海做大,您有份参与,需要考虑是否将此事告知圣上……”
寇凛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在审问他,此事的确可大可小。
虞康安冷笑道:“我虞家自太祖立国以来,整整九代为大梁戍边,为国捐躯者不计其数,岂容你这奸邪小人污蔑?”
寇凛也冷笑一声:“第一代定国公宋家与镇国公傅家为太祖戎马一生,打下半壁江山,如今又是什么模样?一个子孙不肖勾结邪教,一个图谋造反满门抄斩。”
虞康安被他气白了脸,恼道:“如今与金鸩过从甚密的是你吧,你也别怪我要挟你,你敢揭我的底,我就去揭你岳父楚尚书的底……”
寇凛忽然兴奋起来:“那老狐狸有什么底?您快告诉我,我去揭!我入赘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赶紧气死他,好继承他的家产!”
虞康安嘴角抽了抽,知道他这人不要脸,没想到不要脸到这地步,转身继续朝浓雾中走:“你莫要在逼我了,此事我尚不确定,所以不便告知。寇指挥使先前在京城帮了我女儿,清儿在信中着实将你夸赞了一番,我也对你有所改观,你若真如清儿信中所说,关于我是否与海盗勾结,谋取私利,应自有判断……”
“虞总兵,您孤身涉险是为了调查段冲吧。”
寇凛没有跟上他的脚步,扯动肩带,挪了挪位置,随后抱臂站在原地,看着虞康安高大挺拔的背影在听到“段冲”两个字时猛地一滞,不由自得一笑,自己简直是个天才,又猜对了。
“当年您被海盗掳走的大儿子根本没有死,还被金老板培养成为海盗。啧,真是难以想象,您虞家满门忠烈,竟出了个恶贯满盈的恶贼,此事若揭出去,比任何事情都严重,凭借段冲在沿海‘盖世无双’的悍匪名号,轻而易举就能毁掉您虞家九代人拿热血和头颅挣来的名望,难怪虞总兵死都不肯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