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鸩上前一步,将手里的纸屑全扔他脸上:“他被贼匪掳走,是你无能!他贪生怕死,是你无能!他竟可以当着你的面捅死那狗官,亦是你无能!尔后怕自己力不从心教出个大祸害,轻易选择放弃,你是无能之中的无能!老子若是你,便会将自己双腿给砍了去往孤岛自生自灭,因为该死的是你!”
虞康安被他逼退一步,脸色通红。
“冲儿早慧,天生神勇,自然与众不同,他原本有希望成为悍将,取得的成就超越你虞家几代人,但就是因为你的无能,硬生生将一名悍将逼迫成了悍匪,你倒是说说看,你和我究竟是谁在断大梁的传承!”
纷纷扬扬的纸片下,金鸩冷笑着指向他,“亏我死里逃生回来,得知冲儿死讯,还自责自己无能,无颜见你,躲了几年才敢与你联系。而后前往福建助你抗贼,你竟还不敢向我坦白实情,你说你无能不无能!就凭你这无能之辈,活该你保卫的家与国全都风雨飘摇!”
“你!”虞康安被他骂的气血不顺,真气涌动,手中的刀都颤颤拿不稳了,只想一刀朝他劈过去,可双脚又像是灌了铅。
寇凛在一旁听着两人吵架,听的不亦乐乎,庆幸自己没有什么八拜之交,不然一旦决裂,一见面简直就是互相揭短大会。
见状,他抱着楚谣前行一步,不失时机地道:“金老板,您也不能这么说虞总兵啊,毕竟您和本官一样,没有真正为人父过,站直了说话不腰疼……”
虞康安经他一提,想到了什么,再次提刀指向金鸩:“对!我是无能教不好儿子,你说的头头是道,你自己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你……”
他说话时,下意识朝笼子看一眼,却发现楚箫和虞清竟然不见了,只有段冲站在笼子前。
*
靶场上闹哄哄时,虞清起身从笼子里走了出去,楚箫才发现笼门根本没锁,也连忙起身追出去。
段冲虽然没有回头,但肯定是知道的,没有阻拦。
陪着她走出靶场范围,看守靶场的护从们依然没有阻拦。
楚箫想到段冲先前说的抓虞清来,是金鸩的吩咐。他扭头看一眼靶场,明白过来段冲告诉虞清真相的原因。
金鸩的最终目的,还是在帮他治疗晕血症。
虞清走到了悬崖边,跳上一块儿大石头,盘着腿面朝大海坐了下来。
楚箫爬了半天才爬上去,在她身边坐下:“你还好不好?”
虞清向后仰躺,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仰头望着星空:“怎么说呢,不是很好,心情……有些糟。”
糟是正常的,楚箫想要安慰她,却因为从没有安慰过,不知该说什么。
虞清倒是自己开了口:“从前,你总当着我的面数落你爹,说你爹结党营私,权欲熏心,是个奸臣政客,我便总是洋洋自得,说我爹保家卫国,深受百姓尊崇。”
“恩。”楚箫点头。也正是因为虞清常说的缘故,他才总拿虞康安与他父亲相比较,越比越觉得自己的父亲面目可憎。
“前阵子得知宋世非当年落水的真相,我又庆幸我有一个好父亲。”虞清看着星空失了会儿神,喃喃自语道,“是因为我们哥几个虽没有大哥习武的天分,却还算勉强符合他的要求,所以他才是个好父亲么……他常说我们虞家人没有男女之别、嫡庶之分,能上战场的就是他的好孩子。这句话我常常拿来教训弟弟们,从不觉得有问题,甚至颇为自豪。如今瞧见大哥的遭遇,我不禁在想,倘若我有个弟弟像楚大你一样,晕血,软弱,无能,还一身反骨不服管教,终日里与他作对,即使不被他拉出去以军棍打死,也会被扔去一边,得不到他一丁点疼爱的吧……”
虞清最后这几句话,将楚箫说的呆愣住。
讷讷中,他的呼吸陡然快了两拍。
许久后,他垂下头,神色不比虞清好到哪里去。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最初开始厌恶父亲,是因为父亲只顾着争权忽视母亲,忽视他们兄妹俩。
却原来父亲忽视母亲的时候,母亲竟与旧情人私下里时常见面。
楚箫现在已经有些搞不懂,母亲病重的最后半年里,每日怎么流也流不完的眼泪,究竟是为谁而流的。
可他一股脑全部怪在父亲头上。
再说父亲对他们兄妹的疏于管教。
他们山东楚氏,九百年门阀大族,父亲身为长房嫡长子,知书知礼,温文尔雅,在外永远保持着他的君子如玉。
而他楚箫身为长房嫡长孙,父亲却从未以此来要求过他一句,由着他和虞清在外胡闹。
父亲是很忙,可一旦有闲暇,从不会考他的功课,问他读书的进度,只会陪着他们兄妹吃饭说话。
日头晴好,便拿着本书坐在院中,翻书的空隙,微笑着看一眼他们兄妹在院子里玩耍。
这就是父亲整整用了几年,才发现他不学无术的一个原因。
母亲离世时,父亲二十五岁,即使肩上担着家族的传承,依然答应母亲不再续弦,此生只这一儿一女足以。
知道他其实不学无术的那年,父亲也才不过三十出头,会痛骂他丢了楚家的脸,会将不孝子挂在嘴边,更会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满院子打,却依然没想过再生一个成器的儿子,反而愈发的关心他和妹妹。
父亲的确是野心勃勃的想成为首辅,但他并非看重权欲,他和金鸩一样,都是生逢乱世,有自己想要完成的理想。
就比如父亲书房内的摆设无论怎样变化,总有一幅字挂在案台对面的墙上。每当坐在堆满公文的案台后,一抬头就能看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楚箫不禁想,他究竟是从哪里判断父亲是个大奸臣的?
一时居然想不起来了。
他对政事一无所知,他到底是怎么判断的呢?
寇凛是个举世公认声名狼藉的贪奸,事实呢?
洛王是深受百姓爱戴的贤王,事实呢?
金鸩是这东南海上恶贯满盈的盗匪首领,可事实呢?
如今连虞康安,都暴露出令他瞠目结舌的另外一面。
从京城至此,不过短短一段路程,他已然看到人生路上遍地荆棘,充满恶意。他将自己无知的善良给了他尚不懂分辨是非对错的人世间,却将自己所有的憎怒,都给了那个为自己披荆斩棘、抵挡恶意的父亲。
在与父亲对抗的第十二个年头里,楚箫终于做出了判断。
父亲是个好父亲,而他的确是个不孝子。
第124章 墓室
靶场上。
处于恼怒中的虞康安还在揭金鸩的底:“你少同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我无能,你比我更无能!你不仅无能, 你还无耻!我儿子不认我, 楚箫不是也一样不认你吗?要不然你将楚箫关笼子里做什么!”
看人相互揭短, 都不用自己调查, 真是有意思极了。寇凛以极强的自控能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不能笑, 不然稍后可能会被媳妇打死。
楚谣听见虞康安这话险些晕过去, 她想挣扎着下地,但刚醒来不久四肢绵软无力,只能在寇凛怀里转过头看向金鸩,脸上带着悲怒, 以眼神质问他。
寇凛也仔细看向金鸩。
金鸩明显愣了愣,勃然怒道:“虞康安,你胡说八道什么!”
虞康安收刀归鞘,冷笑道:“当年楚夫人去世, 你我赶回京城,你整天跑去偷看他兄妹二人, 比楚尚书还要关心,你敢说他们俩不是你的种?”
金鸩气的发笑:“我比你还关心你儿子,难道我也睡了你夫人?”
“你竟敢辱我亡妻?!”
“不准我辱你亡妻,那楚尚书的亡妻就由得你来羞辱?!”
“那你敢发誓你与谢静姝之间清清白白?!”
“我与她清不清白与你何干?!”
“你心里有鬼!现在的你我已经看不透了, 但从前的你我比谁都了解。你这人做什么都坦荡磊落, 唯独说到谢静姝的时候遮遮掩掩, 一副心虚的模样,必定是因她做了令你良心不安,违背道义之事!”
虞康安话音落下有一会儿,金鸩并未出声反驳,只绷紧唇线,隐忍许久,吐出一个字:“滚!”
虞康安冷脸道:“段冲是我虞家人,我容不得他在外作恶多端,必须带回族中治罪!”
“你想都不要想!”金鸩指指他道,“你最好赶紧给我滚,不然有你后悔的!”
“我杀不了你们,你当你麻风岛能困住我?”虞康安毫不示弱。
金鸩冷冷一勾唇角:“段冲!”
段冲立刻上前抱拳:“孩儿在!”
金鸩命令道:“立刻放话出去,说虞总兵虞少帅如今都在咱们岛上作客,让浙闽交界附近的倭人、海盗以及黑道势力去偷袭虞家军驻地,一个人头金爷赏一百两!”
虞康安面色一变:“你敢!”
金鸩笑的嚣张:“你认为现如今有我金鸩不敢做的事情?”
“你别以为我真拿你麻风岛没办法!我能荡平这里一次,就能荡平第二次!”虞康安沉声警告,“金鸩,我给你两个月时间考虑,将段冲押给我处置,不然咱们战场上见!”
“滚!”金鸩依然这一个字。
虞康安瞥一眼段冲,提刀拂袖离开。
他走了之后,金鸩原地伫立片刻,感觉到楚谣还在瞪着他,转身走到楚谣面前去:“你不要听他胡说,我骂的他颜面尽失,他气不过故意的。”
寇凛冷笑了一声:“气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知道了段冲是他儿子,想提醒我们不要乱说话,不然他就让我岳父颜面尽失。”
金鸩微微颔首:“是这样。”
楚谣依然死死盯着他,咬牙咬的腮帮子都疼了:“金爷,不只虞总兵,连我都觉得您每次提到我母亲时,总是含糊其辞。”
金鸩苦笑着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头,但她却躲了过去:“这事儿我不想提,也不想说谎欺骗你。总之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也希望我有你们这双儿女,可我没这个福分。”
楚谣又想说话时,金鸩看向寇凛:“山上风大,送她回去吧。”
寇凛点了点头。
*
等回到山顶上后,金鸩给楚谣换了个住处。
因为楚谣先前住的暖阁与他的卧房是相通的,寇凛住进来自然不方便。
将楚谣放在床上,寇凛去倒了杯水,走回来递给她:“你昏迷时出了那么多汗,先前醒来忘记先给你喝水了。”
楚谣坐在床上接也不接,垂头看着锦被上的苏绣图案:“我不渴。”
“这不是渴不渴的问题,你先前发热了,必须喝水。”寇凛握着杯子在床沿坐下,“金老板不是都说了么,他与你们没有亲缘关系,你为何不信?”
“他提起我母亲时,真的很爱模棱两可。”楚谣长长叹了口气,“若真的清清白白,他为何不敢直言?”
“也许他和岳母之间不清白呢,我指的是你母亲出嫁之前。”寇凛分析道,“金老板是个不守规矩的江湖人,岳母又刚及笄,情窦初开,两人做了逾矩之事很正常。但金老板很讲道义,岳母出嫁之后,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是极小的。”
寇凛根据金鸩的表现,推敲许久,认为这是一个很合理解释。
楚谣微愣抬头:“这样?”
“恩。”寇凛举着手将水杯递去她嘴边,示意她快喝,“刚才虞康安都说到这份上了,他都不承认。若你们真是他的孩子,他为何不承认?若他只是海上一个朝不保夕的亡命之徒,希望你们有个更好的父亲,说得过去,但以他现在的本事,皇帝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根本没有理由不认你们,你说是不是?”
有道理,楚谣被转移了注意力,就着他的手小猫一样舔了几口杯子里的水,润了润喉咙。
寇凛看着她被水润湿的舌头,忽地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着。也不知她和楚箫之间的感应斩断了没有,蠢蠢欲动的想要试一试。
楚谣忽然抬头:“但是,人一旦动了感情,理智很容易被感情支配,道义和教养全都靠一边,就算金老板把持的住,我娘她或许不想自己的人生留有什么遗憾……”
寇凛纳闷了:“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娘?”
“我也不想。”楚谣又表露出挣扎的神情,“我只是以推敲案情的方式,带入我自己。我是娘的女儿,我的思维应与她很像的,我假设虞清并不是女扮男装,我与她青梅竹马,私定终身,可她却战死沙场,我不得已嫁了你,两年后她活着回来,我会是什么样子的心情?你整日里忙着查案忽视我,她陪伴在我左右,我对你没有愧疚感,也不愿我的人生有什么遗憾,想为她生儿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