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金鸩也透过门上开的小窗,俯瞰内岛,此时日落西沉,华灯初上,“当初只是一处落脚之地,住久了觉着荒凉,便想让它热闹一些,可太热闹了之后,又不适应,才搬到了山顶上。”
“我以为金老板居于山顶,是想登高望远,遥看大梁。”楚修宁隔着楚谣看他一眼。
“当然,这也是一个原因。”金鸩笑起来,转头礼貌性回视他,两人的视线在楚谣头顶上相汇,“所以楚尚书是打算借‘故土’之思,想要劝我接受朝廷招安?”
楚修宁:“那金老板愿意不……”
寇凛插嘴道:“他当然不愿意,朝廷哪次招安都说的天花乱坠,再看那些被招安的绿林好汉,一个比一个沦落的惨。”
楚修宁皱起眉头。
金鸩抿起了唇:“寇指挥使说的不错,朝廷的确时常做些出尔反尔的事儿,毫无信用可言。”
寇凛懒得听这些官话:“爹,您根本也不是来招安的,金老板也不是官场中人,不需要什么场面话,不如直截了当点儿。”
瞅一眼父亲的脸色,见情况有些不妙,楚谣赶紧岔开话题:“爹,不是说哥哥也来了?”
“他陪着虞总兵和虞清听从金老板的吩咐,先去探望段冲了。是我让他跟着去的,教导他要多讨一下未来岳父欢心……”楚修宁觑了对面躺着的寇凛一眼,“不要像某些做女婿的,不识趣,往后没好日子过。”
“您这是多此一举,楚箫再怎么讨好虞总兵也是没用的,往后肯定没好日子过。”独霸一条椅子的寇凛已经开始膨胀,不顾楚修宁警告的眼神,发自内心的感慨道,“自古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不是不报,父债子偿。”
第151章 立场
可想而知楚修宁的脸色有多难看。
金鸩似笑非笑。
楚谣气的不轻,刚才就不该心疼他, 让他彻底吃够苦头, 才能长点儿记性。
她板起脸, 狠狠瞪着寇凛, 警告他。
寇凛见她恼了, 渐渐从膨胀中清醒过来,连忙管住自己的嘴。他的底气如今都来源于她, 她若不站在他这边, 他就惨了。
余光瞥见楚修宁那双嵌在平静面庞里却似乎酝酿着风暴的眼睛, 他的喉结滑动了下。
寇凛并不怕他,只是听从陆千机的劝, 想与他和解,以免楚谣为难。
咸鱼之仇都忍下了, 不能前功尽弃。
眼下的气氛, 已不再适合继续谈正事,楚谣接着岔开话题:“楚虞两家向来不睦, 虞总兵同意与咱们结亲?”
也不算闲话, 她是真的好奇。
金鸩一样好奇。
楚修宁的心情急转直下,清悦沉稳的声音有些压抑:“他自然不同意,可他有个足以抄家灭族的把柄被我攥在了手心里,我要挟了他。”
神色骤起变化, 金鸩眼底现出阴郁:“因为段冲?这能要挟到虞康安?”
楚修宁道:“只是与段冲有关系而已。”
金鸩冷冷道:“也与我有关, 所以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 孤身上岛来见我?无论楚尚书有何目的, 都怕是白跑一趟,金某人从不受人要挟。”
“世上从无不受要挟之人。”说着,楚修宁一指寇凛,“几个月前,他在我面前一样不可一世,我告诉他心有所求,必矮人一头,他也不信。现在呢?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外,可还跳得起来?”
寇凛一记冷眼杀过去,嘴巴刚要张开,被楚谣一瞪,又忍住了。
行,长辈说话,他不插嘴。
金鸩好笑道:“我倒真想知道,今时今日,何为我所求?”
楚修宁道:“若我以亡妻生前曾有犯有七出之一,将她休弃,告知于天下,金老板也不在意?”
笑容微顿,金鸩道:“楚尚书连自己的脸面也不顾了?”
楚修宁淡淡道:“自她亡故十四载,我不曾娶妻,独身照拂子女,乃是顾着夫妻之情。而今儿女长大成人,我将她休弃,乃是恪守礼教,输了脸面,却可赢来更多敬重……读书人,其实是很容易糊弄的。”
楚谣垂着头,明白父亲只是打压金鸩的气焰才会这样说。
与他不熟,分辨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金鸩的笑容逐渐消失。
火药味儿渐浓,楚谣实在不知此时自己适不适合开口,便将恼怒的目光投向了寇凛。
寇凛被她瞪的矮了三寸,也从她目光中看出了些求救的意思,被迫插嘴:“对了,江天屿说他给谣谣解蛊之时,从蛊虫上看出谣谣似乎有了身孕……”
此话一出,气氛立刻就变了,金鸩诧异道:“这几日大夫每天都来为阿谣诊脉,我细细问过,都说并非发现异常。”
寇凛沉吟:“时间尚短,诊不出是有可能的,不过江天屿说这话时,有乱我心神之意,未必可信。”
楚修宁看向楚谣:“你自己可有什么不适?”
楚谣以为寇凛是在缓解气氛,信口胡诌,没往心里去,脸上不见什么羞涩:“我中蛊之后,一直都有不适,分辨不出。”
寇凛道:“宁可信其有吧,请金爷吩咐大夫们开药给她补身子时,多多注意些。”
金鸩回的不假思索:“这是自然的。”
*
另一艘摆渡舟绕去了山后方,段冲正被关押在此间地牢中。
负责看守地牢的护卫首领,接到金鸩命令,已经站在岸上接待虞康安三人。
因是岛上禁地,岸边设置了不少障碍物,摆渡船无法靠近,护卫首领打了个手势之后,虞康安起身轻松一跃,落在岸上。
楚箫还来不及反应,已被虞清抄起腋下,提着他也跃上了岸。
楚箫近来坐了太久的海船,脚踩着地反而有股摇晃感,晕晕乎乎的,瞧见虞康安瞥了他一眼,连忙站稳了。
虞康安皱了皱眉,大步走在前。
楚箫知道虞康安有些讨厌自己,也明白原因。
与虞清并肩随在他身后,楚箫时不时转头看身畔的虞清,因为要去见段冲的缘故,她的情绪颇为低落。
他没有出声安慰她。
进入地牢,见到铁笼子里披头散发的段冲之后,包括虞康安在内,都是吃了一惊的。知道他先前被寇凛暗算,中了毒,却不知道毒性如此之强,服下解药之后,原本乌黑的长发都有些泛灰的迹象,整个人萎靡不振。
护卫首领解释道:“若能出去养着,由大夫调理着,他不至于如此。金爷命他思过,直言只要肯低头认错,就放他出来,可他宁死也不认错。”这首领是跟着金鸩的老人了,叹口气又道,“他平时什么都听金爷的,金爷让他去死,都不会皱下眉头,这次不知为何,倔的很。”
虞康安皱起眉:“那金鸩让我来做什么?指望我劝他?我若劝得动,当初就不会下手杀他。”
“爹。”虞清有些不安,在后提醒一声,这个距离,段冲已能听到他的声音。
虞康安浑不在意,讪讪笑道:“金鸩想等他认错,怕是得等到死的那一天了。”
缩在墙角的段冲慢慢抬起头,朝他看过来。
洞中昏暗,只有几盏壁灯照明,趁着他目光愈发阴鸷。
虞康安冷漠的回视他:“小兔崽子,你恼我做什么?这次可是你敬重的义父将你锁起来的,趁着他没完全对你失望,我劝你赶紧认个错,别逼着他像我一样不得不亲手宰了你,惹的他旧伤复发,被你给气死了。”
“认错?”段冲背靠着铁栅栏,左腿蜷着,右腿伸直,左脚则拧巴着压在右腿下,“我倒是想要问一问,我究竟错哪里了?”
楚箫盯着他这个坐姿,想起了虞清。
她席地而坐时,与他如出一辙。
虞清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是小时候不自觉跟着虞康安学的,他在校场上时常与兵士们席地而坐,就是这样的坐姿。
料想段冲应也是。
虞清看向虞康安,不知他有没有发现。
虞康安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似乎颇为欣赏段冲现在狼狈的模样:“我岂会知道你是怎么惹到金鸩了?你加入天影,为他们造反提供资金,又掘了当朝尚书亡妻的坟,供养一个疯子进行换心实验,都是为了金鸩,他该开心有你这么个孝顺儿子,关着你做什么?”
段冲无视他的嘲讽,垂下眼睛:“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你总与我讲述生命的宝贵,劝诫我不可恃强凌弱。但有一次,你在海上拦截了一艘尚未登岸的东瀛战船,那艘船上多半士兵自尽,但有一些则跪下向你哭求,说他们也是迫于无奈,乃是被当地藩主强抓上船来的,他们大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一看便是头一次上战场,并未说谎,但你不皱一下眉头,将他们屠戮殆尽。”
虞康安在脑海里回想了下,是有这么回事:“这有错么?”
问的不是段冲,而是楚箫。
楚箫一愣,摇摇头:“没有错。”
连楚箫这个二傻子都说没问题,虞康安底气十足:“你生来是个不知立场、没有善恶是非观念的混账玩意儿,会为我杀了一支东瀛兵而埋怨我?”
段冲摇头:“我不是埋怨你。当时我问你为何要杀这些可怜的兵士,你告诉我战场上没有可怜人,只有对立双方。坚守立场,不但是军人、更是人立足于世间之根本。”
虞康安点头:“是这样。”
“那我何错之有?自小我就坚守立场,对你表达我的想法,我不想从军,不想继承虞家的家业,不想保家卫国,不想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卖命,我就只想做个普通人,只想陪伴着父母,过简单的日子,为何在你眼睛里,就成了大逆不道?”段冲蓦地笑了笑,眼底有些绝望,“只因为我是虞家人?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虞康安被他说的微愣。
“至今我依然百折不挠,坚持着我的立场,守护着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义父。所有与义父为敌之人,于义父不利之人,统统都是我段冲的敌人,即使他们可怜,他们无辜,我亦丝毫不会手软,如同你杀倭兵不会心慈一样。”
段冲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紧着他,眼泪流下来,“无论你还是义父,一直逼着我认错,可你们总得让我知道,我究竟错在何处啊?”
*
圆球一直到抵达山顶,里头几个人都在讨论楚谣是否有孕的事儿,先前的不愉快没发生过似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金鸩准备了客房,让远道而来的楚修宁先去休息,有事儿明日再聊。
也有些想晾着他的意思。
长辈的事儿,且还关乎朝政,楚谣不掺合,扶着寇凛回到房间。
房内已经上了灯,寇凛招呼侍女去请个大夫来给自己换药,随后将其他侍女都撵了出去,解了背后的画囊扔去桌上,对楚谣道:“亏我以为他们有多高的境界,多豁达的心胸,还不是……”
“还不都是因为你?”楚谣恼的想踹他,又怕触及他的伤口,强忍着扶他慢慢走到床边,“爹又不是无欲无求的神仙,怎么可能不在意?登岛来拜访金爷,本就是压抑情绪,为顾全大局而妥协。再说金爷以礼相待,多半也是看在我们兄妹面上。两人能维持表面和气,已是相当不易。你非得插嘴,在金爷面前给爹难堪,打乱爹的节奏,火上浇油!”
寇凛早知自己会被骂,诚恳道歉:“下次不会了。”
“你每次都这样说,却总也不将爹视为长辈,全然不考虑我。”楚谣对他真是失望极了,扶他在床上坐下后,扭脸就要走。
寇凛忙不迭牵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下:“说的哪里话?咸鱼我都忍下了,是真心要与爹和解的。这不是因为谣谣为我撑腰,既感动又得意,才一时忘形。人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挖苦数落爹,是同僚多年养成的习惯,你总得给我时间慢慢改,不,尽快改。”
他确实诚恳,楚谣的气消了些,挣开他的手,翘起指头在他额头戳了下:“早知你会得意的没点儿分寸,我就不该帮你。”
“那我就得步行爬上山,伤口若是开裂,你怕是心疼哭了。”寇凛笑了笑。
“我才不会。”楚谣现在无论怎么看他,都是面目可憎。
但稍后大夫来给寇凛换药时,楚谣站在床边,等纱布揭开,一瞧见那剑伤并不只腹部有,对称着的后背也有,可见那柄剑当时又凶又狠的贯穿了腹部,楚谣真要心疼死了。
寇凛让她背过脸去,她不听,非得睁大眼睛看着。
大夫清洗伤口周围时,她额头的汗冒得比寇凛还要多。
寇凛不停“轻点儿”、“小心点儿”的警告,吓的大夫手抖,她的手也跟着抖。
等大夫走后,她扶着腿走去柜子前,从内取了件丝绸寝衣,想要给他披上。
“等等。”寇凛赤着上身,指了指多宝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