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凛冷笑了一声,笑的自然不是柳言白。
“但因得罪了小王爷,老师在开封难以立足,便孤身来到京城,以卖字画为生。京城大,居不易,尽管如此拮据的情况下,老师还收养了几个孤儿。”楚谣说起来时,连连叹息,“老师得我父亲赏识,是当时殿试夺魁的最热人选,这惹的同科学子妒忌,他曾与小王爷的事儿被掀出来不说,流言蜚语传遍了京城,说他收养男童,是为了……”
“又是这种贱招。”寇凛见的多了。
“万幸的是老师在此时遇到了师娘,郑国公府的一个庶女,郑国公也颇为赏识他,将孙女嫁给了他,替他平息了这场风波。”楚谣将卷宗放下,沉沉道,“但在殿试上,圣上最终只点了个探花,且将他投闲置散,扔去国子监做个助教……”
寇凛点了点头,沉吟道:“恩,我知道了。”
“老师他……”楚谣正要说话,忽感一阵头晕,伏在了寇凛肩头。
寇凛察觉她不对,连忙问:“怎么了?”
楚谣晃了晃头:“我哥应是又晕血了。”
“在县衙里待着,哪里见的血?”寇凛皱眉,抱着她起身,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一点点失去意识。
本打算去西厢房瞧一瞧情况,段小江不在,他不放心将楚谣一个人扔下,只能先等着。
……
西厢里。
楚谣模糊着睁开眼睛,恢复焦距后,瞧见柳言白正屈膝蹲下:“你刚说过你这身体比从前好些了,我看着还是一样,动不动昏厥。”
楚谣正趴在一个藤编匣子上,感觉手痛,一看手心有一个正流血的伤口。
柳言白伸手扶她起来:“你被匣子里蛇咬了。”
“蛇?”楚谣懵怔了一下,旋即惊的跳起,离那匣子要多远有多远。”
柳言白背对着她,唇角微微一抿,应该是楚谣。
楚谣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应是柳言白让楚箫帮忙取书,楚箫才被蛇给咬了。
一定是柳言白先前在山中游历,顺手抓了条冬眠的蛇扔进匣子里,想回来泡酒喝。屋里暖和,这蛇苏醒了。
楚谣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这很柳言白。
柳言白去掀匣子:“我现在就将它抓出来,为你报仇。”
“不用了。”楚谣最怕蛇,禁不住抖了下。
她知道自家老师口中的报仇是什么意思。
当年在国子监念书时,有一阵子京中刮起了效仿魏晋风流的习气。同窗那些世家子们,旁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服用五石散。
一日课上,柳言白拎了两只兔子来。一只被他灌了许久五石散,一只则是正常的兔子。他就在课上拿了把小刀,将两只兔子开膛破肚,对比给他们看。
那只吃多了五石散的兔子,内脏比正常的兔子……
总之,那堂课包括楚谣在内,被逼着边吐边看,此后国子监内效仿魏晋风流的风气便断了。
柳言白笑了笑,还是掀开匣子,取出金疮药来:“我帮你清理一下。”
“我自己来吧。”
“好。”
柳言白也不多说,走去案台后,坐下来翻卷宗。微微抬眼间,看着楚谣一边上药,一边呲牙。
柳言白问:“很疼?”
楚谣道:“还好。”
柳言白重新垂下头,他教了她六年。起初觉得不对劲儿时,也觉得因是楚箫摔过头,才导致性格多变。
但他曾在尚书府教过楚谣,兄妹俩再像,不可能连小动作也一模一样。
尤其是楚箫晕血过后刚醒来,起身时,习惯性会坡一下脚。
现在似乎楚谣已经习以为常,不会再跛脚了。
他也是用了挺久一段时间,才确定了这荒诞的事情。
柳言白陷入沉思时,楚谣走到案台前。他手里的卷宗是副本,楚谣已经见过,并不好奇。只注意到他手边的一幅画,画的竟是怒目金刚。
她颇惊讶:“老师,这是您画的?”
柳言白点头。
楚谣歪着头看:“我记得老师从前爱画莲花和菩萨。”
柳言白笑道:“你也说了,是以前。何况怒目金刚和低眉菩萨,雷霆手段和慈悲教化,方式不同,初衷却是一样的。”
楚谣单纯品画:“可老师画的这金刚,瞧着有些吓人……”
说不上来,总觉得戾气很重。
柳言白见她伸着脖子,便抬起带着手套的右手,将画卷拿起来递给她:“你从前常说我画的菩萨比庙里的金身更加慈眉善目,我画的怒目金刚,若还是一副慈悲模样,那还是金刚么?”
说的也是,楚谣压下心头那股不适感,认真赏画:“老师这画技真是愈发精湛……”
……
寇凛蹲在房顶上,几乎要快成个雪人,暗戳戳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听这师徒俩聊画聊了半个时辰,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心道孤男寡女的,你老师不知你是个女人,你自己总该知道,简直是不守妇道。
但他才将楚箫指派给柳言白,现在又不能下去将人抢走。
胃疼。
好在楚谣心里也是清楚的,只是沉迷于画,难得听老师指点两句。但见时辰已晚,及时告退离开。
出门寻了个侍女问一问楚箫的房间,回到房内。
才刚关上门,寇凛就从窗子里翻了进来,面部线条紧紧绷着:“怎么不继续聊了?孤男寡女的……”
“我知道你在房顶上。”楚谣笑着道,“所以不算孤男寡女。”
“你怎么知道?”寇凛一愣,他蹲房顶的功夫一贯了得,竟也会被发现?
“猜的。”楚谣刚顺手问柳言白要走了那壶温酒,“你先回去吧,我喝点酒睡下,待会儿就醒了。”
*
楚谣离开以后,小书童进来,打着手势道:少影主,您真的不该和寇凛走太近,太过冒险,他十分敏锐,定然会查你。
“我还怕他不查。”柳言白手边是卷宗,眼睛却看向案台角落里的怒目金刚,“我的经历千真万确,并未造假,我怕他查?”
小书童比着手势:但我怕老影主……
柳言白沉默片刻,终于也比了几个手势:义父那边我自有交代。
*
寇凛一直守到“楚箫”睡着,才似做贼一般出潜出了西厢房,回到东跨院里。
楚谣躺在床上尚未醒来。
寇凛在案台前坐了一会儿,手里的卷宗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头忐忑不安。这是一种直觉,说不上来原因。
沉思良久,他推开窗子,示意段小江上前。
段小江隔着窗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寇凛低声道:“你速速递个消息回京,让徐功名去查柳言白,从开封查起,仔仔细细的查……”
段小江微怔:“查柳博士做什么?”
寇凛抱着手臂,微蹙眉头:“你不觉得这个柳博士太厉害了么?如此厉害的人,为何一直待在国子监?”
段小江觉得这问题十分有趣:“他喜欢教书育人,有什么奇怪?”
寇凛摇摇手指:“不,是因为京城各部门里,只有国子监傻子最多。”
段小江仔细想了想,讪讪打趣道:“属下觉得,您是看所有人都向着柳博士说话,心里不舒服吧?属下看柳博士的举止,应是不会武功的……”
寇凛瞥他一眼:“谁说坏人就一定得武功高强?”
段小江讷讷:“他看着不像坏人。”
寇凛冷笑:“本官看着难道像个好人?”
“那倒是。”段小江反正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也不问了,“属下这就送消息回去……”
第69章 查案
段小江去做事以后, 寇凛望向窗外越飘越紧的雪, 略略失神片刻。
忽然听见楚谣的声音:“夫君, 你在看什么?”
她冷不丁出声,将沉浸在思绪中的寇凛吓的眼皮儿重重一跳, 转头瞧着她慢慢从床上坐起身, 微微笑道:“没看什么, 只是这雪才晴一日,竟又下起来。”
楚谣望向窗外簌簌落雪, 正欲张口, 寇凛指了指满案台的卷宗, “天时、地利、人和, 有时也是凶手的思维,暴雨暴雪大雾这类天气, 最适合杀人。”
楚谣:……
她见雨会想起雨打芭蕉, 见雪会想起踏雪寻梅,见雾则会想起云深不知处。
寇凛阖上窗子, 讪讪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煞风景?还是和柳博士更志趣相投。”
“没有。”楚谣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身边,“你让小江去查老师,是觉着老师有哪里不妥么?”
“你听见了?”寇凛心头微窘了下, 解释道, “你莫要多想,这不过是我的习惯,对于每一个入侵我领地的、令我感觉不安之人, 我都得掀一遍他的底儿才放心。”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敏锐的触觉?”楚谣静静凝视他,又招招手,“说白了,就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以保护自己免受其害。”
“差不多吧。”寇凛走去床边坐下,回望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不会。”摇摇头,楚谣淡淡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锦衣卫其中一项职责,本就是监察百官。”
寇凛见她面色无虞,倒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怪我调查你老师。”
“你想查谁就查谁,是你的公务,我怪你做什么?”楚谣笑了笑,旋即眉目微凝:“查一下也好,我也想知道老师这些年遭遇了什么。”
寇凛被勾起了好奇心:“怎么说?你刚在他房里,可是发现了什么?”
楚谣绷着朱唇,半响才开口:“其实老师的画境,连年来变化极大。”
“恩?”
“诗是直抒胸臆,画同样是表达内心的一种方式。老师刚来京城那会儿,教我画画时,总会不厌其烦的与我讲意境。我不是说了么,他爱画莲花和菩萨,莲代表至纯,菩萨代表至善,即使在开封周王府遭逢不幸,他依然豁达乐观,保持着高洁的情操。”
“后来呢?”
“后来入了国子监,他不再与我讲意境,只教我一些绘画技巧。偶尔见他的画,莲图不再着重于莲花本身,更注重水下的暗涌和污泥。而菩萨,也从观自在菩萨,渐渐偏向于地藏王。”
寇凛露出茫然之色:“你……能不能说的简单一点?”
楚谣知道他听不懂,已是往通俗里说了,纠结着道:“就是……画意其实是种心意,我能看懂老师的画……”
这句寇凛听懂了,脸色一刹阴沉:“你是说,你与他心意相通。”
“我只是看得懂。”这大概也算知音的一种,但楚谣自认比起柳言白的境界,自己还差得远,“画境亦是心境,随着年龄与经历,我的画与从前也有所不同。可三年多未见,我见老师画的怒目金刚……怎么说呢,充斥着暴戾之气,令我觉得很不舒服……”
又拉着他补充,“不过,这代表不了什么,许是只代表他一时的情绪。但你与我提起‘反常’,我认为这就是处反常,应该告诉你。不过,我不信老师会是坏人,你估摸着查不出什么结果。”
寇凛垂眸思忖良久,抬眼时捏捏她的鼻尖,笑道:“我发现,你真是明事理。”
楚谣认真道:“我不想明事理,只想明白你。”
寇凛微微一滞,笑容有些凝固在脸上。
这才知道她要学查案,并不是对查案本身有兴趣,只是想了解他的思维习惯,想试着从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寇凛将她揽在怀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
翌日清晨,大雪。
前五桩凶案未破,红叶县境内死了第六个人。
楚箫和袁少谨一大早就跟着柳言白和阮霁乘坐马车出了门,抵达一条窄巷后,前方早已围了不少百姓。
但被红叶县的捕快拦住,尽量保持现场完整。
下了车后,楚箫根本不敢看过去,生怕看到什么血淋淋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