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恺的升学宴在前,赵睿表妹的状元宴在后,这两场宴请袁艺全参加了,档次都很高,可以说是宾主尽欢。唯一叫她纳闷的是,大舅妈似乎不太高兴。
最开始,袁艺以为是因为赵睿被亲戚家的孩子比下去了,大舅妈心有不甘才会脸色难看。
结果,吃完状元宴之后的第二天,教育局门口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上百人聚在一起,高举横幅,大声呐喊,非要教育局还他们一个公道。
原来,那个曾经差点儿跟赵睿发生了冲突的同学,也就是跳楼学生的初中同班同学,在被罪恶感压了半年之后,终于熬不住了。一考完期末考试,他就跑到了已经回家休养的朋友家里,将隐瞒了半年的秘密,一股脑的全部告诉了他的朋友。
“我害怕学校知道我告密后,会把我开除,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上学期的文理分科考试,你真的是理科第七十名。我们班的赵睿,他的总分是年级段第一千两百多名,就算扣掉了不擅长的文科,他也绝不可能是第七十名的。”
“赵睿的爸爸是教育局的领导,学校不敢得罪他的。可我想通了,就算真的被开除,我也要把事情告诉你。还有……”
“对不起。”
一米七五个头的大男孩,哭得比幼儿园的孩子还惨,学期初时,他差点儿没忍住向赵睿开战,可现在却觉得自己跟帮凶没什么区别。
第40章
赵家。
比起袁家那硬生生隔断出来的小三居,赵家的房子要宽敞多了。夫妻二人的主卧自带衣帽间和独立卫生间,独子赵睿的次卧也有个小书房,另外,他们家还有个客房,不过早在装修时就改成了大书房,一直都是赵国昌在使用。
又因为赵家的条件一贯不错,相当讲究生活质量,几乎处处都可以看到透着温馨幸福的小装饰。
然而,仔细看去却可以发现,赵家似乎有段日子没好好打扫整理了。虽然不至于显得凌乱,却也没了往昔的干净整齐。
苗静从下班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宽大又柔软的布艺沙发上,拿纸巾不住的抹眼泪。及至赵国昌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她才猛的抬头,嘶哑着声音,充满了期待的问:“事情解决了吗?”
赵国昌没有说话,只是木着脸摇了摇头。
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却彻底击溃了苗静的心。
“这天杀的菜农一家!他们想怎么样呢?是他们家的孩子自己想要跳楼,又不是咱们给他推下去的,他们凭什么找咱们的麻烦?非说好端端的孩子被咱们害了,可真要是本来就好,他会跳楼?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先前赖学校不好,现在又怪到咱们身上了,凭什么呢?”
“对,学校是有错,可学校不是赔钱了吗?大几十万呢,还想怎么着?让咱们也跟着赔钱?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不要脸的东西,钻进钱眼里了吧?亏你当初还好心好意的帮着调解,大过年的,正月里不休息,医院学校两头跑,这才把赔偿款弄妥了,他们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是他们家孩子自己要跳楼!自己跳的!真的是怎么样的父母教出了怎么样的孩子来!!”
苗静气疯了,这要是在外面,她还不至于将心里的想法一股脑的全都说出来,可这不是在自家吗?儿子赵睿还在学校里,家中就她和老公两人,憋在心里多时的话,要是还不宣泄个痛快,只怕她能给活活憋死了。
平心而论,在正月里那会儿,刚听说市一中有学生跳楼时,她是真的被吓了个半死。还好,最后得知不是她的睿睿,而之后她更是几次三番的跟儿子谈心,重点强调,学习是很重要,但健康平安才是重中之重。人得先留着性命在,才能图谋其他。要是连命都没了,那可真的是彻底完了。
其实,赵睿没怎么听明白,反正看他那神情一直都是迷茫的,不过有一点还是叫苗静很欣慰的,那就是,她的睿睿素来都很听话,尤其对她所说的话,那是言听计从。
她索性就说,不准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来,决不允许。
赵睿点头表示记住了。
——是记住了,而不是听懂了。
不过对于苗静而言,这两者区别不大,反正她要的只是结果。
从跳楼事件发生,到她三妹给她打电话报信,再到她教子,她老公作为教育局专员处理学校和跳楼男生家长之间的纠纷……她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尤其在上个月,那个跳楼男生都从医院住院部离开了,这不就表示这页彻底的翻过去了?
尽管有个当医生的亲妹妹,可其实苗静不太懂医院那些事儿,在她看来,出院就等于痊愈,不然为什么会出院?
可事实上,跳楼男生的双腿都被截肢了,康复期不算太长,但复健却是无比漫长而又艰苦的。换句话说,他留在医院住院部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接下来的复健,最关键的在于他自己,而非医生了。
苗静不懂,她也不想懂,她只坚定的认为,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了,学校方面前前后后赔偿了至少三十万的医药费,而那跳楼男生也已经出院回家了。
这不结了?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这页早就该翻篇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前两天,市一中的期末考试刚结束,跳楼男生的父母纠结了一大帮的亲戚,浩浩荡荡的赶往了教育局,在大门口拉横幅喊口号,非要给孩子讨回一个公道不可。
“他是自己跳的!”苗静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一阵阵气血翻腾,“当爹妈的自己没教育好孩子,就只知道怨天尤人!”
赵国昌听着妻子不停的抱怨哭诉,只觉得脑壳突突的疼,可他也没有反驳什么,在他看来,妻子说的也确是事实。
因为没进一班,所以跳楼了?那多可笑啊,照这个逻辑,他外甥女怕是早该跳海了。而且全市那么多学生,进市一中的有多少人?更别提进实验一班了。这点小挫折都受不了,以后进入社会了,迟早要玩完。
想是这么想的,可赵国昌并没有说出来,一方面是实在是太疲惫了,另一方面则是不想再火上浇油了。
坐到沙发上缓了一会儿后,赵国昌只道:“这件事情恐怕是没法善了了。”
“什么意思?”苗静停止了哭泣,不敢置信的问:“他们还真打算一辈子堵在教育局门口?还是真叫咱们出钱?国昌,这个钱咱们是万万不能出的,不是钱的问题,是一旦给了,那不是变成自己认罪了吗?你想想,这个事情真的跟咱们没关系,就算真有错,也该是学校跟那个跳楼男生的错啊!”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人家父母不甘心。”
“他们不甘心?我还不甘心呢!……不是,学校不是赔钱了吗?你跟我说的,三十多万呢。这还不够?他们想要多少?还有,他们现在这么闹是什么意思?当初签的协议呢?不是你让他们写了个收钱不闹的协议?”
赵国昌愈发头疼了,拿手指摁着太阳穴,半晌才开口回答:“协议?莫说这种私底下的协议,法院未必会支持,就算法院支持好了,学校赔的钱是直接打到医院账户上的,都已经花光了,你是能让医院吐出来,还是让家长吐出来?而且他们一家是菜农,就是收了钱还跟你闹,你又能怎么办?”
“真是没素质的一家!”
“现在是,他们非要教育局给个说法,弄清楚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布上学期期末考试全年级段学生的总分和成绩,查清楚跳楼那学生到底是年级段第几名。”
苗静气得拿沙发上的抱枕撒气:“什么意思?事情都过去半年了,再说查清楚了又能怎么样?跳楼那人不是腿断了吗?残废能上市一中?”
赵国昌看了妻子一眼,没有言语,此时也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了,因为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主动权已经彻底不在他这边,甚至都不在教育局那边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人都有扶弱心理,有时候不管道理在哪一边,都会下意识的去同情弱者。加上真相确实耐人寻味,一旦公布出来,学校肯定会倒霉,但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却是赵国昌。
赵睿不该出现在实验一班的,可事实上他就是进去了,再一看,他爸是教育局的领导……
对于广大吃瓜群众而言,证据什么的,都不需要,就这么前后一联系,逻辑就出来了。
——你是教育局领导,你儿子成绩再差也能进入实验一班,所以问题还不明显吗?
跳楼男生的父母带领着一帮子亲戚,浩浩荡荡的围堵了教育局,只两天时间,全市都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儿,市一中本来还帮着压制的,万万没想到,学校里面再度出了事。
赵睿的同班同学,也就是跑到跳楼男生家中告知事实的那位,他本以为在说出了埋藏心底已久的秘密后,一定会被曾经的好友责怪,也会被好友的父母怨恨,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他真的憋不住了。
万万没想到,好友没怪他,只是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而好友的父母最开始也是不敢置信的哭嚎起来,可缓过来之后,却对他再三叮嘱。
“你立刻回家去,记住,你今天根本就没来过我们家,以后也不要来,在你高考考完之前,都不要再来了。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是你把这个事情告诉我们的。记住了吗?”
“皓子已经这样了,你还前途远大,你不能毁了自己的学业。回去,立刻回去,在你考上大学之前,再也不要来我们家了。你走啊!走啊!!”
他最后还是走了,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他又不傻,当然知道好友的父母是为了保护他,可就因为知道,心里才更愧疚。
回到家后,他不吃不喝了两天,最终在父母的逼问下,说出了实情。他的父母沉默了许久许久,然后拿起了电话……
这次,要轮到市一中领导们集体上天台跳楼了。
因为实验一班的同学和家长发起了签名活动,要求市一中按照章程办事。一开始只有几个交好的学生签了字,后来全班都跟上了,再后来慢慢的扩张到了其他班级,等校方知道的时候,整个年级段的学生几乎都参与了进来。
法不责众。
也许最初,那些学生只是凭借着一腔热情,心底里还是有些发虚的,那么到了最后,就无所谓了。想也知道,一个人闹事,学校会开除,一群人呢?一千多人呢?
有本事你就开除好了,整个年级段一扫而空,只剩下几个关系生。
哦不,关系生也签名了。
其实关系生这种事情,在各大学校都不是什么秘密。而市一中的关系生又分成两种。
其一,就是类似于袁艺上辈子交钱上二中那种的,单纯就是因为分数不够,走后门交赞助费上学的,这种学生一般没什么后台,都是普通人家出身的。进了市一中后,多是被分在十九班和二十班的,存在感很微弱,并不遭人恨。
其二,本身分数够,但是想进实验班的,这种相对来说是比较有能耐的。可即便如此,进的也多半是五班。
刚开学时,一到五班都是实验班,六班往后是普通班。可无论是实验班还是普通班,也是有差距的。依着往年的规矩,是实验一班到三班不进关系生,普通班则是六到十五班不进赞助生。
尽管只是私底下的规矩,可既然都已经执行了多年,就不该存在破例的情况。再一个,就算要破例,也该增加名额才对。
譬如说,一班只有七十人,那就进七十人,再加一个关系生。
事情闹大之后,围观群众纷纷讨伐学校、讨伐教育局、讨伐关系户,当然也会争相帮着出主意,同时鄙夷校方的智商。
校方:……真的要排队上天台了。
外面,跳楼男生的父母和亲戚霸着教育局闹事,里面,市一中学生自个儿内讧了,关键是关系生和赞助生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
事情彻底兜不住了。
袁艺知道这个事情,是去学校领期末成绩报告单的路上。
六月底,天气已经很热了,她照例坐公交车赶往学校,无意间瞄了眼车载电视,听了这么一耳朵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电视里,有个女记者在采访半年前跳楼的学生,地点就在学生的家中,而这个家,其实也有够戳泪点的。
别看后世也有菜贩子赚大钱的,可一般的小菜农却是起早贪黑的赚几个辛苦钱,这种家庭父母的文化程度一般都不高,在家种地赚不到几个钱,为了孩子的将来,也只能搬到市里,赁一间小小的租屋,每天凌晨起来出门去批发市场,紧赶慢赶的赶到菜市场,每斤蔬菜也许只赚几毛钱,舍不得吃穿花用,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为的只是想多给孩子攒些学费。
袁艺家没那么穷过,从来没有,她家一贯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就连上辈子,掏空家底送她上学以后,也仅仅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基本上的日常花费那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他们家有房子,九十平方的小三居,没房贷没欠款,父母双方都有工资,奶奶虽然没退休金,但姑姑叔叔他们还是隔三差五的会给些孝敬钱。总得来说,袁艺从小都是衣食无忧的。
然而,袁艺还是特别能理解电视里那户人家,那种为了生计奔波的无力感,那种明明努力生活却得不到回报的感觉,真的真的很糟糕。
女记者坐在床前,把话筒递向了半躺在床上的男生。
半年过去了,男生的伤情其实已经好了,当然这个所谓的好,肯定不是痊愈,截肢是无法逆转的伤势,哪怕将来成功的装上了假肢,也能用假肢正常行走了,依然无法称之为“痊愈”。
[女记者]:当初,是什么原因让你不顾一切的跳下去?
[跳楼男生]:因为我让父母失望了,中考也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因为粗心看错了数字,就算公式和步骤都对了,还是扣光了那一题的分数,我记得那是个二十分的大题。估分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稳进实验班,我告诉了父母,他们很高兴,买了很多平时舍不得吃的肉菜,邀请了亲朋好友来我家吃饭庆祝。没想到,分数出来后,我被分到了六班,离实验班的最低录取分还差五分。
[女记者]:实验班一直都有关系生,当时你不痛恨他们吗?
[跳楼男生]: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学校里有关系生。
[女记者]:现在你知道了,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吗?
[跳楼男生]:我以前一直认为,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能赶上前面的同学,可我现在才知道,有些人根本就是直接诞生在终点线上的。
[女记者]:那你有什么想跟他们说的吗?
[跳楼男生]:我想问问那个叫赵睿的男生,你已经很幸福了,就算离开实验一班,也一样不会有遗憾的。为什么还要叫你爸爸把我挤出去?为什么要毁掉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