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又点点头,想接句话,谭主任就又开腔了,“前几年都不见他带你来,说你还小,不适合这些应酬,他总这样,当初找老洪给他介绍你老师的时候就这样。”
“……他找我老师做什么?”朱砂愣了片刻,才想明白谭主任说的老师是指冯道衡,一时有些奇怪。
谭主任却也有些奇怪,望着她皱了皱眉,“给老冯推荐你啊,说你想读老冯的研究生,你不知道么?”
朱砂又是一怔,讷讷的摇了摇头,“……不知道的。”
谭主任也愣了愣,半晌后摇了摇头,叹气笑道:“你们呀……”
她的话没讲完,只开了个头就停住了,朱砂却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更加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并肩站在酒店门口,在等代驾司机将车开过来,有寒冷的风从面上吹过,不约而同的将脸低了低,埋进了围巾里。
朱砂看了苏礼铮一眼,他醉了,神色却依旧如常,只是眼眸比平时更加明亮,在夜色里闪着令人心颤的光。
她忽然想起,自己考研那年,知道录取结果时,自己欣喜若狂得在屋里跑来跑去,而他路过,却一脸平静,她还腹诽他是面瘫。
原来,他的平静只是因为早就知道了结果,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今天更新完毕!
明天见呀~
第39章
急诊科的这场年会饭散得不算早, 但从酒店回盛和堂的一路上,处处都能见到这座城市丰富的夜生活。
路边的烧烤摊和宵夜档人满为患,炒锅升腾起的白烟似乎伴随着劝酒和行酒令的吆喝声, 连红绿灯十字路口树荫底下的炒粉摊子都围了好些人。
朱砂看了一阵, 转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就靠在了她肩膀上睡着了的苏礼铮。
他的睫毛纤长浓密,覆盖住了他的下眼睑, 呼吸均匀,却有着浓重的酒气,一呼一吸间,熏得她险些以为自己也喝了酒。
朱砂正看着他,就见他忽然动了动, 似乎有些不能安稳,眼睛睁了睁,又立刻闭上了。
她闲极无聊, 又想起刚才哄他说银行密码的事来,又玩笑心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低声问:“苏礼铮,你是不是欠了你小师妹一笔钱?”
“……没有……”苏礼铮下意识就应着她, “我哪里敢欠她的钱,她会追杀我的, 特别凶……”
朱砂原本还想仔细听他讲了什么, 好记着等他酒醒了用来嘲笑她,不料却听到他说这样一句话, 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她立即就用力将人推开了,心里恨恨的咬了咬牙,难道自己在他心里就是这样铁公鸡似的人?
她自问从前虽然和他不大和睦,却也没有不肯分享东西,好几次她得了好东西,都会分给他的,虽然脸色不大情愿。
这样话肯定就是他的心里话了,朱砂又瞪了歪在椅子上的人,暗道果然酒后吐真言。
她气呼呼的,苏礼铮却突然又蹭了过来,嘟嘟囔囔的又说了句:“小师妹对谁都好,就是对我不好……”
朱砂一愣,越发确认他是醉了,这样的话,清醒时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
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心软,间中还有些心酸,她一忽儿想起以前跳着脚跟他对着干的事来,一忽儿又想起刚才谭主任告诉她的那件事。
她记得那年考研之前自己刚好轮到急诊科,好死不死分在了苏礼铮那组,彼时他也正年轻,只是住院医,带教经验是不够的,性子也远没有如今这样圆融,遇上了事总是严厉的批评教育。
可怜她原先还想仗着自己同他的“特殊关系”混一下日子,好多些时间复习来着,哪里想到会被这样整治。
既要抓紧时间复习,又要上班时战战兢兢,在苏礼铮手下挨的教训多了,她在办公室一见他要收病人就害怕,值班时间尤其难捱。
起先还能强撑着,到了神经最紧绷的时候,有次她不小心将血气分析做坏了需要重新抽血,护士一言不合就说到了他的面前,他当着护士的还好声好气说了句:“不打紧,再抽一管赶紧做了罢,等着结果来用药呢。”
等护士一走,只有她和另外的学生了,立时就声色俱厉起来,“你这样疏忽大意,到底想做什么,脑子带来了没有?病人问起,你怎么解释?难道说哦是我忘了走神了,所以做坏了,你再给我抽一管血罢?以后等你真做了医生还是这样,家属告你都算轻的了!”
她虽然已经被他说过几次了,却还没被这样骂过,又有别人在,觉得面上很挂不住,当即就有些想哭,只是靠着心里最后一点自尊在强撑着。
等到去了厕所,才悄悄的哭了出来,也没哭多久,还没等苏礼铮发现她不见了,就又回办公室来了。
自此越发战战兢兢,每天上班都觉得难熬,在急诊科一个月竟然比一年还过得慢。
更要命的是,因为下一个月过不多久就要返校考试,医教科并没有给她安排新的科室,她需要在苏礼铮手下待到初试结束之后的那个月底,满打满算也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
也是自那次之后,她与苏礼铮之间的关系跌到了冰点,他也意识到自己在工作上的严厉让她自尊心受挫,回到盛和堂便试图安慰和解释,她却不肯听。
那段时间里,除了在医院,她不再和他说话,甚至不愿意和他同桌吃饭,父母如何劝她不要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到生活里来他的严厉是为她好,都不管用。
满腹的委屈,还有想要强大到能将他踩在脚底的欲望,在她心里反复翻滚,支撑着她从白天到黑夜,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出科。
如今想想,当初他也教了她很多很多东西的。实习时她没有机会轮呼吸科和消化科,但苏礼铮带她的那段时间收了很多这两个方面问题的病人,手把手的教她如何看呼吸中毒如何辨别消化道出血。
胸穿骨穿气管插管全是他教的,甚至亲自带着她去问病史,一个床接一个床的去,一问就是半小时,明明他自己来几分钟就能搞清楚的事,一定要一点一点的提示她,让她来问来记录。
那时她挨的骂最多,学到的东西也最多。
前面有车开了双闪,被亮光闪了眼,她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偏头去看靠着自己的苏礼铮。
借着车窗外微弱的光,她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角,那里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猛地想起翻过年后,他就要聘副主任医师了。
原来,时光一下就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曾经战战兢兢或疾言厉色的对峙,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已经不像对她那样对学生了,每次她在科里问起轮过急诊的住培或实习生,都能听到人家说起他,“苏礼铮老师特别的好,犯了错也不会骂的,会一遍遍的纠正,不会开医嘱也会一点一点的教。”
每次听到这种说法,她总要嗤之以鼻,当初他是怎么说她来的了,“连医嘱都不会开,你之前几个月都干什么去了,傻子都能做的事,你几个月还没学会?”
她多想告诉他们,你们如今的好日子,是建立在他摧残你们师姐的基础上得来的哇!
他对她这样,又怎么能怪自己对他不好呢,朱砂在心里苦笑,她忽然发觉,想起那些事,自己还是觉得委屈。
委屈到想现在就将他摇醒,问他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
可是忍了忍,还是没有,她撇开眼去,就当这是他为她在冯主任面前美言的投桃报李好了。
回到盛和堂,已经是夜里快十一点的时候了,屋里还亮着灯,霍女士早就去睡了,留下朱南在等两个孩子。
见他们回来,他忙站起来迎上去,打量了一回苏礼铮的面色,低声对朱砂道:“醉了?”
朱砂点点头,将扯着苏礼铮袖子的手松开,“爸爸,人就交给你了,我去洗澡。”
朱南忙将人接过来,冲女儿摆摆手,道:“去罢,你妈妈给你们熬了白粥,一会儿喝一碗再睡。”
朱砂一面应是,一面上楼去,她觉得很累,又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这天晚上她第一次做梦梦见了苏礼铮,他还是像好些年前那样年轻,彼时急诊科的教学秘书还不是李权,而是一个有些矮胖的男医生,后来调去医务科了。
他领着刚去报道的她进办公室,指着苏礼铮对她道:“小朱,接下来你就跟着苏医生,他是你的带教,有问题就问他,请假也是先和他请。”
她分明看到他眼底的惊讶与错愕,又有些许的为难,抿了抿唇,才说了句:“……师妹好。”
然后就听见外面有急救车的汽笛声响起,他神色一变,沉着的道:“今天我们白天班,现在你和我一起出车。”
画面一晃,又变成了在小镇的街道上给突然生产的产妇接生,他跪在地上,弓着身对她吼叫,“……这是在救人!”
伴随着声音,画面又变了,又变成了是她第一次在死亡现场的时候了。
她跟着苏礼铮去了一个交通事故现场,醉酒的电动车司机违章驾驶被疾驰的大卡车撞飞出去,可惜抢救进行了大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作用,最后苏礼铮当场宣布了死亡,遗体交给了执勤的交警处理。
她还记得满地的血,还有血泊里翻倒的车辆和碎了一地在灯光下闪烁着瘆人寒光的玻璃碎片,以及苏礼铮沾满了献血的手套,和他沉着镇定纹丝不动的目光。
那双眼里有怜悯,她来不及看清楚,就听见他隔着口罩传出声音来,“……死亡时间,北京时间二十三点四十六分三十三秒。”
呼啦啦的有风从脚底卷过,她一动,就醒了过来,睁开眼,床头的小夜灯还亮着,幽蓝的亮光很温和,却让她莫名觉得晃眼。
她想着梦里的场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发生过的事。
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无奈,怎么今晚老是想起旧事,又忍不住在心里骂苏礼铮,真是睡着了也不让她好过。
到了第二天傍晚,她和苏礼铮一起回来,路上她忍不住问起谭主任说的事,“你真的替我打招呼去了?”
苏礼铮愣了愣,然后道:“你不是说过想读冯主任的研究生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的?”朱砂有些错愕,她不记得自己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苏礼铮闻言哦了一声,解释道:“有次值班,同组的另一个学生问你想报哪个导师,你跟她说的,我刚好听到。”
朱砂这才想起好似真的有过这件事,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巧就知道了,还记住了,望着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复杂。
“怎么了?”苏礼铮扭头迎上她的目光,有些疑惑的问道。
她转过头,笑了笑摇头道:“没、没什么……”
说完,她抽了抽鼻子,又问他:“买红薯那里停一停罢?”
“吃了这么多天,还不腻?”苏礼铮一面点头,一面有些好笑的问她。
朱砂抿抿唇笑,他又笑着问:“这么爱吃烤红薯,不怕胖了?”
“你懂什么,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她挺直了腰板,回答得信誓旦旦并且理直气壮。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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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离年越发的近了, 科室里开始排过年的值班表。
过年是大事,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值班,但医院这个机构的性质又决定了必须有人留守, 于是有些家不在本地的医生过年就无法回家了。
有的人比较倒霉, 接连几年都回不去。有的人比较精明,快过年了就找各种理由请假有人, 这时他们都不在乎那点被扣了的钱的。
平日里多和谐的同事关系此时都难免出现点龃龉,排值班表的住院总也觉得很为难,生怕这个说不公平那个说自己偏心他人,吵吵嚷嚷半天才定下来。
苏礼铮是不在意的,他的乡下老家已经没什么人了, 老人们都过世了,苏国维那一辈就开始外出闯荡,几十年过去, 到了苏礼铮这一辈,早就对乡下没什么感情了。
办公室里平静下来,他心底也忍不住松了口气,转头淡定的指挥着学生,“给3床、6床和15床办出院, 接下来还有个班,尽量不要往里收了, 先过年。”
顿了顿, 又关切的问几个学生,“都买票了么,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得了回答,他就又道:“我们年初四上二十四小时,住培生来就行了,实习的就在家过年罢,好好珍惜,以后工作了这样完整的年假可不多。”
他笑吟吟的,看得出来心情很好,几个学生对望一眼,笑嘻嘻的应是,心照不宣的不提朱砂来过给他送了汤的事。
今天朱砂下夜班,回了家一趟,还没坐稳,就又被霍女士打发出来给苏礼铮送汤,原因不过是因为他感冒了,霍女士认为他需要补一补。
苏礼铮午饭时将整个保温盒的汤都分了,然后他这个实际上的二线就在学生们羡慕的目光中施施然去了值班房午休,只对林平儒道:“有事打电话给我。”
“别看了,等你们规培完熬上个七八年,有了一线替你干活,就可以睡午觉啦。”等苏礼铮走了,林平儒笑着同学生们调侃,然后自己去了隔壁内科诊室守着。
被窝在寒冷的冬天里有种莫名强大的吸引力,苏礼铮挨着枕头就睡了,即便感冒鼻塞也无法阻挡睡意侵蚀意识。
他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摸索着接起来,是办公室的,“铮哥,前天喝百草枯的那对夫妻又送来了,你赶快过来。”
苏礼铮一听立刻就从床上弹了起来,从椅背上拎过白大褂套上,连扣子都没扣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门。
等他来到门诊大厅,平车刚刚推进了玻璃自动门,他走过去看了一眼那对夫妻,又看一眼跟在医护人员后面的家属,白发苍苍的老人比第一次见时更加衰老,面上的沟壑更深了。
她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孩子懵懵懂懂,正在东张西望,眼神里有疑惑和恐惧,面上的眼泪都还没干。
“立刻送红区,继续心电监护,立刻准备紧急气管插管、上呼吸机、开放静脉通路,小林,立刻给血透打电话,请求紧急会诊……”苏礼铮一面往红区走,一面飞快的下达着口头医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