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别来无恙——山有嘉卉
时间:2018-09-17 09:06:05

  立即便有相应的工作人员分头行动,他带的住培生飞快的推来了移动心电图机,准备给病人拉心电图。
  苏礼铮第一次见到这对夫妻,是在前天林翔的班上。
  那时他正在护士站给一本马上就要上交的出院病历补签字,突然听见一阵喧哗,他合上病历交给质控护士,转身走了过去,听见有人说了句:“这是药物中毒送来的。”
  “吃了什么药?”他摸了摸下巴,问林翔的一线李佳俊。
  李佳俊抿了抿唇,有些不忍和无奈,“百草枯。”
  苏礼铮立时就是一惊,一句“百草枯一出,百草不生”闪过了脑海。
  人被送去了抢救室,心电监护乱声作响,俩人平躺在病床上,鼻孔里都插了胃管,他看了一眼刻度,男患者显示的是五十九,女患者显示的是五十五,这是胃管的深度,单位是厘米。洗胃机加足了马力,灌两千到六千毫升清水到胃里,再从胃里抽出气味浓重的褐色液体。
  他叹了口气,和林翔一起去给陪同一起来的家属交代情况。
  家属是女患者的母亲,她站在床尾,拄着拐杖,颤巍巍的摇摇欲坠,李佳俊连忙搬了张椅子来扶她坐下。
  “老太太,我跟你讲一下你女儿女婿现在的情况。”林翔回头望一眼病床上经历了输液、抽血、洗胃、灌肠连串折腾后安静下来的病人夫妻俩,对老人道。
  “现在给他们做血液灌流也只是暂时缓解,将部分毒素吸附出来,让毒素渗透得慢一点,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可能,这不可能!医生,用最好的药,多少钱我都愿意出的……我只有这么个女儿,从小娇惯了些,但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医生你行行好,怎样都要救……”
  一句话平静可惜无可奈何,一句话惊慌失措苦苦哀求,苏礼铮别过头去,看着躺在那里的两个人,他们的嘴角和衣服上还有床沿都是吐出的胃内容物,刺激的毒物味混杂着酸味在室内弥散着。
  他低声的问李佳俊:“喝了多少?”
  “每人起码超过二十毫升。”李佳俊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人是他出车去接回来的。
  据说是为了丈夫赌钱赌输了才吵的架,吵着吵着妻子就喊不活了,抢先喝了除草剂,他们家在附近的郊区租了片地种花,备了除草剂准备除草。
  丈夫也不甘示弱,一把夺过瓶子,道:“好,你和我也喝,要死一起死!”
  年迈的老母亲惊恐万分,却记得有人说过除草剂不会要人命,便要他们吐出来,办法用尽了也没吐出来,又担心会出事,这才打了120。
  苏礼铮叹了口气没说话,那边的林翔摇着头开始写病危通知单,老人瘫坐在椅子上,喃喃着道:“怎么办……怎么办……”
  林翔停下笔看向苏礼铮,用眼神示意他说点什么,他愣了愣,突然仓惶得想逃离。
  老人也看了过来,她的眼里有询问,有焦急,还有隐约的期待,浑浊了的眼神里似乎承载着两个生命的重量,那重量压得他呼吸困难,连忙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老人失望的站起身,挪动着步子走到床前,那两人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坐了起来,努力想扯掉鼻腔里的胃管和吸氧管,大喊着:“医生医生!我们要出院回家!把我们腿上的管子也拔了!”
  众人围了过去,劝他们安静,却只听见他们一直在嚷嚷:“我们只是喝了点除草剂,根本死不了人,现在血都抽了,胃也洗了,血也换了,要是还不能好,你当我们傻子呐!”
  “就是就是,我看你们就是想骗钱!我警告你们,我妈年纪大了,你们要是吓着她,我告死你们去!”女患者挥舞着手,一脸的咄咄逼人。
  苦劝不得,林翔只好让他们签了自动出院,苏礼铮看着他们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了要回家的身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有时间后悔,却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果然才过了不到两天,他们就又来了。苏礼铮长长的叹着气,还着手臂皱着眉,看着不停转动的血透机。
  但很快,守着男患者的林平儒就喊了起来:“病人丧失生命体征,立即心肺复苏!推注肾上腺素!”
  他一个箭步上前,率先开始了心脏按压,然而再先进的医学都已经无力回天,半个小时后,他停了下来,确认过时间后,宣布了死亡,“心肺复苏半小时无效,宣布死亡,死亡时间北京时间下午五点零六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喊声、哭声、机器声在抢救室里汇集成一片,孩子紧紧抓着他外婆的手,不停的往角落里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懂,眼里只有恐惧弥漫。
  苏礼铮看了他片刻,移开了目光,去看邻床的女患者。
  她刚刚看着床帘被拉上,医护人员在那边对丈夫实施抢救,然后床帘又拉开,人员和设备撤离,宣布死亡,丈夫先她一步离开人世。
  她没办法说话,苏礼铮只看到她面部表情扭曲泪水肆虐,整个枕头都湿了,心电监护仪上每分钟129次的心率似乎是她目睹了丈夫死亡的唯一证据。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丈夫的头被蒙着白布。
  突然,她猛地挣扎了起来,伸手试图用力摘掉嘴里的呼吸机,这无疑是二次自杀,呼吸机和心电监护的警报声同时响起,刚刚还有些沉默的病房立即又兵荒马乱起来。
  苏礼铮和林平儒用力的压住了她的手,两个男学生在床尾压住她的双腿,男护士迅速的给她上好了约束带。
  她看着苏礼铮不停的摇头,眼泪像小溪流,在面上缓缓的流淌着。
  苏礼铮叹了口气,看了眼已经哭得快晕厥过去的老人,终究能能说出口安慰的话,犹豫片刻,还是离开了抢救室。
  回到办公室,接班的杜永明已经到了,他连忙给他交班,说到这两个病人都不约而同的苦笑。
  忙碌许久,等到抢救记录都写完了,他才发现朱砂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角落里用手机看电视剧。
  他走过去,轻声问她:“来了多久了?”
  朱砂仰起头看他,见他面容疲惫不堪,抿了抿唇道:“你宣布死亡的时候。”
  本来想着踩点来接了他就回去了,哪里想到会这么巧遇到抢救,只好在这里等,又听到护士说谁喝了百草枯,便又向人询问消息,现在便问道:“那个女的也救不了了,对么?”
  苏礼铮点了点头,“你见过哪个喝了百草枯的能活着?”
  说完不等朱砂回答,他就又道:“回去罢,晚了。”
  他看了眼挂钟上的时间,都已经快到七点了,外面的天都黑透了,的确已经不早。
  朱砂哦了一声,起身跟着他一起去更衣室,她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沉默的换下白大褂穿上大衣的男人,忽然就说了一句:“苏礼铮,别难过,你尽力了。”
  苏礼铮一怔,回过头,看见她眼里闪烁的关切和安慰,突然就眼睛发酸,原来,她都知道的。
  她知道他只有表面的平静,他以为自己见惯了生死,已经可以心硬如铁,可是看到有生命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流逝而束手无策时,总忍不住难过和怀疑人生。
  他定定得看着朱砂,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说了声:“……好。”
  朱砂一愣,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声音里的哽咽,抿了抿唇,主动走过去拉起他的手,笑着道:“走啦,回家啦,今天我开车载你,等会儿你保准忘了这事。”
  苏礼铮眨了眨眼睛,有些发愣,回过神来又赶紧道:“你从家里开过来已经很累了,还是我来开罢?”
  他似乎有些不安的说着这话,但心里却觉得无比的安定。
 
 
第41章 
  等堵着车回到盛和堂, 霍女士已经等候许久,尽管在朱砂的提醒下他们已经先吃了饭,但她还是在等他们回来。
  一进门她就迎了过去, 没有忽略掉苏礼铮面上的疲倦和沉默, 打量了他一回,问道:“病人救回来了罢?”
  苏礼铮闻言愣了愣, 一时间不知怎么解释才比较好,朱砂则在一旁用力给母亲使眼色示意她暂时不要提这事。
  奈何霍女士此时偏偏暂时失去了母女心意相通的默契,见苏礼铮不应,她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是没救回来?”
  苏礼铮眨了眨眼睛, 对上她有些好奇的目光,心里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曾经这样面对着她好奇过。
  “嗯,是前天喝了百草枯送来过又坚决回家的夫妻, 今天刚刚送来就走了丈夫。”苏礼铮笑了笑,顺着她拉他的动作往饭厅走,一面走一面解释。
  霍女士立即回头去看朱砂,见她点头,顿时有些恻隐, “怎么这么蠢,喝什么不好喝百草枯, 是不是不知道百草枯会死人?”
  她一面讲一面将温着的饭菜端出来, 又给俩人分别舀了碗汤,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狼吞虎咽。
  “慢点吃。”她的目光温柔, 像是看着两个仍然未长大的孩子,且永远不会长大。
  朱砂吃着饭,忽然有片刻的走神,她想起以前她从外面疯玩回来,母亲也是这样守着她吃饭,那时身边坐的另一个人也是苏礼铮。
  “发什么呆?”苏礼铮同师母讲完话,一偏头就看见朱砂有些走神,他看一眼霍女士走开的背影,低头将最后一块香煎马鲛鱼夹到她的碗里。
  马鲛鱼是大堂哥朱明堂的朋友送的,鱼只有中间一条刺,煎得两面金黄,肉厚味美,朱砂一个人就能吃掉一盘子。
  她回过神来,低着头一直吃,恍惚间觉得有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她咽了口中的米饭,歪着头去看苏礼铮,“苏礼铮,我们同桌吃饭有多少年了?”
  苏礼铮怔了怔,皱起了眉头来在心里默算,好一会儿才道:“差不多二十五年了。”
  他十岁上下来的盛和堂,身份又不同于朱昭平和朱南的其他徒弟,一直以来都是和朱砂同桌吃饭的,这一同桌就是二十多年。
  朱砂哦了一声,也觉得有些惊讶,半晌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你说时间过得这么快,咱们还能在一起吃多久的饭?”
  “怎么,我是又有哪里惹你不满意了?”苏礼铮不紧不慢的吃了口饭,含糊的问了句。
  朱砂嗤了声,笑道:“你哪里都让我不满意。”
  苏礼铮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接话,他的心里也莫名的有了些怅然,还能这样坐在一起多久呢?
  因为这样的平静和谐来得不易,他就格外的珍惜,只是……
  苏礼铮忽然想起科室年会后的第二天,陈国丘背过人来问他:“你家朱砂小师妹有男朋友没有?”
  他摇摇头,有些纳闷道:“怎么了?”
  “你嫂子单位有个同事,觉得挺不错的,想介绍给她。”陈国丘小声的解释道。
  苏礼铮哦了一声,连声追问道:“那男的多大了,是哪里人,父母都健在么,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什么学校毕业的,买房了么……”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陈国丘有些头脑发昏,他也不大清楚,便现场打电话去问他太太,得了答复后道:“是X县人,上面有两个姐姐,就他一个男孩……”
  “不行不行,那里的人都有些重男轻女,而且他家就一个男孩子,万一我小师妹到时候没生出儿子来,公婆是不是要有意见,回家过年人家会不会看低了去?”苏礼铮只听了人家是哪里人就拒绝了。
  他想起从前有个老师婆家在那边,因为只生了女儿被婆婆骂,到后面都不敢回去过年,他可不愿意朱砂去冒这个险。
  纵然生男生女取决于能提供Y染色体的男方,但自古以来很多人都认为,生不出儿子来就是女人不好。
  陈国丘听完他拒绝的理由,愣了一阵,挠挠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就算了罢……”
  苏礼铮的顾虑并非毫无意义,陈国丘至今都还记得当年他太太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虽然老母亲是说男孩女孩都可以,但生出来了还不是立刻去看有没有带把。
  朱砂生在那样的家庭,受尽了宠爱,家人想必十分不希望她将来受到这样关于生孩子的委屈,这样一想,苏礼铮拒绝的理由便十分充足了。
  他叹了口气,看了眼苏礼铮,忽然就说了句:“要我看,还不如就干脆你娶了她,小师妹变成老婆,这样你就一百个放心了,她也不必受什么委屈。”
  “……胡说什么呢。”苏礼铮愣了愣,随即立刻否认了他的说法,“我可从没这种想法。”
  “现在想也来得及嘛。”陈国丘越想越觉得这个提议靠谱,看一眼他似乎十分坚决的神情,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欲盖弥彰。
  苏礼铮抿了抿唇摇摇头,正巧有病人家属来找,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时隔多日,苏礼铮又突然想了起来,想到陈国丘说的话,不知道是不是晚上更容易让人多愁善感,他忽然就有了别的感受。
  他用余光瞥了眼旁边的朱砂,忽然发现自己的贪心不足,竟然有一瞬间希望这样的相处能够更加的长久。
  朱砂不知道他此刻多如牛毛的心思,饭吃得差不多了,解决了肚子的问题,她就开始好奇起下午苏礼铮抢救的那对夫妻来了,“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喝药呢?”
  苏礼铮将了解到的事情始末一五一十给她学了一遍,才刚停下,就听见手机响,他拿出来一看,是杜永明的,心里顿时就有种不妙的感觉出现。
  果然,电话一接起,就听见杜永明道:“老苏,18床抢救无效,刚刚走了。”
  18床就是那对夫妻中的妻子,她的丈夫是17床。
  苏礼铮愣了刹那,然后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道:“家属情绪还稳定么?”
  “哭晕过去了,才刚醒,给我们吓得够呛。”电话那头传来杜永明沉沉的叹息声。
  苏礼铮心里一紧,眼前又浮现出老人绝望而哀痛的眼睛,都说医生要做到时时去安慰,但其实,有时候那些苍白的安慰是无法说出口的。
  叹了口气,苏礼铮半是顺便半是转移话题的问起其他病人的情况来,俩人一说又是十来分钟。
  等他挂了电话,朱砂面前的饭碗已经空了,正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汤,见他忙完了,立即就问道:“刚才是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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