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一人站在水榭边上,脊背笔直,高而瘦,莫名地叫人脑补起一出寒窗苦读、没钱吃饭的戏码来。
这个人的存在,仿佛立刻将满堂的太平盛世撕开一个口子,非要把那些不受待见的民间疾苦戳到人眼前来。
无怪乎被孤立。
李述盯着他的时候,他似乎察觉到李述的视线,连忙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面容。
康宁长公主也瞧见了沈孝,低声对着身边的安乐道,“虽瞧着过于寒酸了,不过倒是个清举的。”言语中倒是颇为欣赏。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雅乐,圣上的冠盖到了。
正元帝做皇子时东征西讨,是马背上出身的皇帝,虽如今四十多了,但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风。
他不甚在意什么繁文缛节,听众臣道了“万岁”之后便落座在上头。
一众人按照座次高低依次排开。
落座,上菜,歌舞起。
崔进之是驸马,照例要跟李述坐在一块的。
李述给崔进之斟了一杯酒,亲手端了过去——左边席位上安乐正盯着这边瞧呢,不做出点恩爱的模样来,难道要被她看笑话?
崔进之也极自然地接过了酒杯,将酒一饮而尽——在外人面前,他们总是能扮演成最亲密的一对夫妻。
安乐见状,只得气鼓鼓地收回了目光,身边驸马主动给她夹菜,却被她发泄般地打掉了筷子。安乐的驸马向来好脾气,如此也不恼,见李述望过去,他也回了个灿烂的笑。
场上一时觥筹交错,李述也不好一言不发,不然岂不是被人看出来她婚姻不幸了。李述这个人好面子,再怎么酸楚也要自己咽着,绝不能被别人同情。
于是挂上客套的笑,没话找话地对崔进之道,“我听说太子要你去疏通永安渠?”
崔进之是崔国公家的嫡子,老崔国公当年可是跟着今上南征北讨的。崔进之虽没有上过战场,却早早地由家里荫庇去在兵部领事。
今年关中大旱,永安渠又堵死了,南边的粮调不过来,太子负责处理旱情,便让兵部和工部一块抓紧时间疏通水渠。崔进之便领了这个差事。
见李述主动同他说话,崔进之便也回道:“是。这事不好办,怕是我要扎营在永安渠边上,有两三个月没法回府了。要不一会儿席宴散了,我带你去乐游原上玩一会儿?今日天气好,纵马疾驰想必好风光。”
他笑道。
他天生一双风流的凤眼,不笑时都带着三分潇洒,笑起来更是惹尽了桃花债。
李述险些溺毙在他眼睛里,恨不得他对她笑一分,她就回他满腔的喜欢。
可鼻端总是萦绕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木樨香,提醒着她那个名叫“青萝”的女人的存在。
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根刺。永远拔不掉。
李述斜斜瞟了崔进之一眼,漫不经心地冷笑道,“今日上巳,适合野合,正好是你跟青罗的好日子,别扯上我,恶心。”
崔进之一双桃花眼顿时敛了笑意,再不发一言。
别的座位都热热闹闹的,大家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唯她与崔进之这里冷冷淡淡。
李述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真的,她跟崔进之这样子,特别没意思。
她忽然想,兴许像康宁长公主那样养几个面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不可能一辈子吊在崔进之这棵树上。
正这么想着,忽听正元帝身边的黄门扯着嗓子传唤:“新科进士三甲,面圣。”
李述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榜眼与探花就不必说了,都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便是不中这个进士,平日的各种宴席也总能见到皇上的。故他们表现的不卑不亢,非常淡定。
最中间那位状元郎呢,也不知是故作淡定,还是真的从容不迫,一个寒门子弟倒也冷静得很,一身布衣裹着笔直的脊背,平白多了一份风骨来。
三人站在堂中,向正元帝下跪行礼。
起身后,正元帝笑道:“瞧瞧这几位青年才俊,不开科举,真是不知道民间这么多饱学之士啊!”
李述饮了一盏清酒,掩住了唇边的讽笑——
得了吧,父皇所谓的“饱学之士”,不过就寒门出身的状元沈孝一个人罢了。其他那些出身世家的榜眼探花,都是父皇不得不向世家做的妥协。
李述的目光在三位新科进士身上打转,尤其是中间那位布衣长袍的状元郎——奇怪,怎么离得近了这么一看,越瞧越觉得熟悉呢?
自己莫非从前见过这位?
思索间,三位进士已向皇上行了礼,转身正要退下。
状元沈孝行过李述的座位前,李述擎着酒杯、眉头深锁,一脸疑惑地盯着他,简直恨不得将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察觉到李述的目光,沈孝的身形滞了滞,深眸高鼻,略略侧过脸看了看李述。
谁知这一眼却被李述抓了个正着——李述顿时认出他来。
李述愣在原地,仿佛被一道雷劈在当头,三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一口清酒直直喷出,“咳咳,咳咳咳。”
长眉,薄唇,黑而浓的眼睫,镇日只喜欢垂着眼,盖住眼中晦暗不明的瞳色。
这不就是那个三年前跟她一夜/欢/好、然后被她残忍始乱终弃的面首吗!!!!
第2章
李述喷了一口清酒出来,吸引了满场的注意力。一旁的崔进之连忙过来扶着她的肩头,一边轻拍脊背,一边给她喂一盏淡茶。
“怎么了?喝酒呛到了?”
声音竟是十分温柔。
可李述这会儿沉浸在震惊里,哪里顾得上崔进之的温言细语。
沈孝叫李述的清酒喷了个满身,站在李述的席座旁,他肃着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住咳嗽的李述,将她的狼狈姿态尽收眼底。
平阳公主,李述。
这个人沈孝一辈子都忘不了。
三年前,那位大邺最尊贵的公主斜倚着靠垫,高高在上,沈孝跪在地上,姿态卑微。
为了求一个官,他抛弃了男人的尊严,成为了公主的裙下之臣。
他沈孝寒窗二十载,一身气节,却从昨夜起成为了以色侍人的弄臣。
只是为了求一个官。
可那位尊贵的公主却对这一切漫不经心。
她那双尖锐的内眼角泛着天生的冷淡,“虽然昨夜我是答应你了,只要你伺候的好,我就举荐你做个官。你呢,伺候地确实不错,可是……”
红唇开阖,声音轻慢、冷淡,像是对着一只玩腻了的宠物,“可是我今儿偏改了主意,不想举荐你做官了。”
她手指微扬,示意侍女捧上金银,“念着你昨夜的表现,赏你的。”
沈孝跪在地上,不得不仰头看着正座上的公主。层层纱幔遮挡,他唯一记得的是那双尖锐的内眼角,和涂着大红口脂的唇。
妩媚却冷淡。
平阳公主,李述。
这个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沈孝的目光十分冰冷,落在李述的身上,李述刚从呛咳中缓过来,就立刻堕入了沈孝目光所造的冰窖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位状元郎,看起来是个记仇的人啊……
她活了二十年,就玩/弄了这么一个面首,谁知道自己就走了狗屎运,那位面首他偏偏就能成为大邺历史上第一位金科状元。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率!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在李述的胡思乱想中,大邺第一场新科宴就这么结束了。
因康宁长公主好游乐,因此新科宴散后,李述和其他世家女又在曲江池玩了半晌。游宴结束时已是近黄昏了,李述早都饿的前胸贴上了后背。
宫宴上的东西看着虽好,但毕竟是给皇帝与王公大臣的,上菜之前一道一道试毒,菜早都凉透了,李述根本没吃几口,后面又被沈孝给吓到了,更是没有胃口。
于是平阳公主的车马拐了个弯,往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走去。
朱雀大街上的酒楼仙客来,那是长安城一等一的美味。
可马车刚驶入朱雀大街,却见今日的街道不大一样——怎么好几家店门前都排了长长的队?而且那些排队的平头老百姓们,各个都是面带忧色、甚至面有菜色。
*
沈孝换了一身八成旧的灰色长袍,此时提了个米袋子,在丰年粮店外面排队,等着买米。
上午的新科宴散后,其他的进士要么是家里有人,要么是上头有人,下午都有各种宴席要赴。唯有他沈孝寒门出身,朝廷里头半个人都不认识,虽是状元,却根本没有人宴请他——让世家宴请寒门,闹呢!
因此他下午无事,便提了个米袋子来买米。
沈孝祖籍吴兴,在长安城没有什么亲眷,三月前他来赶考,在延寿坊临时赁了个小破房子住着。本就家贫,因此自然也雇不起什么仆人,光棍一条。虽然这几日刚中了状元,但官职还没有授,自然谈不上俸禄,因此还是一穷二白。
他安安静静站在一堆平头老百姓里头排队买米,除了身量高些、相貌俊些、气质冷些,其他地方真叫人认不出来是新科状元。
正排着队,前头几位忽然吵了起来。
“掌柜的,为什么没有米了!”
丰年粮店乃是长安城最大的粮店,店小二一双眼睛翻到天上去,一脸爱买不买,“谁说没米了,这不是米嘛!”
说罢双手捧起店门口的一捧米来,哗啦啦又流了下去。
可百姓却怒,“这是几年前的陈米了?里头这沙子、还有这老鼠屎,你给谁吃呢!你们别拿陈米充数,我们要新米!”
一石激起千层浪,排队的百姓都吼了起来,“我们要买新米!”
店小二不耐烦,“要新米,没有!打从去年冬天起,老天爷就一直不下雨,运河如今还堵着呢,南边的粮根本运不过来,你们还想要新米,做梦去吧!”
“呸,睁眼说瞎话,你们丰年粮店屯了那么多粮食,怎么可能没有新米,分明就是故意屯着不想卖!”
沈孝面无表情地听着。
一双深潭般的眼无声地打量着对峙的人群。
关中大旱。
可也只是从去年冬天开始旱的,又不是旱了好几年,要说丰年粮店没有新米,他沈孝是不信的。
商人不想卖新米,无非就是等着囤积居奇。
沈孝抬起眼往天上看了一眼,他读书又杂又多,通一点天象,看得出来这天气只怕还会继续干旱下去。商人想必也知道这一点,时间拖得越久,米价就会越贵,他们打得就是这个算盘。
一两个月后,等市场上的陈米都卖完了的时候,老百姓彻底断粮了,粮价才是最贵的时候——新米那个时候再开卖,那时候就能五倍利,不,十倍利地赚。多好的事。
沈孝想通了这一点,目光从万里无云的天上挪开,正要收回眼,却忽然定住了神。
丰年粮店对面是全长安城最贵的酒楼仙客来。
多少百姓为了一口米而发愁的时候,仙客来门口王公贵族的车马却始终络绎不绝。此时,正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仙客来门口。
那辆马车从外表看平平无奇,不过是一个通体黑色、略微宽敞的马车,但马车刚停在仙客来门口,店小二连忙迎了上来,殷勤地就差跪下磕头叫爷爷叫奶奶。
高官遍地走,勋贵多如狗的长安城,店小二什么人没见过,至于这么殷勤?
马车里的人,地位不低。
车帘一晃,一身华服的女子身影露了出来。
平阳公主,李述。
今上最宠爱的公主,地位是真不低。
沈孝的目光顿时冰冷了下来。
李述此时是真前胸贴后背了,恨不得立刻滚进仙客来里头大快朵颐,可她刚掀开车帘,正抬脚准备下马车时,就觉得有一道阴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李述一抬眼。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狗屁缘分,一日之间连续见了两次被她始乱终弃的面首。
而且回回他的目光都冷得仿佛淬过冰。
冷得仿佛要杀人。
李述脚一滑,没踩稳,登时从马车上跌了下来。
幸好身边的红螺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她,这才没跌个狗吃屎。
隔着朱雀大街宽阔的街道,龇牙咧嘴的李述与面无表情的沈孝对视着。
沈孝生了一副好皮相,那身八分旧的长袍穿在别人身上是寒酸,穿在他身上却是清高。他身材高而瘦,肩宽腿长,站在人群里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隔着熙熙攘攘排队的人群,沈孝的烈烈眉峰仿佛一柄长而窄的直刀,直直劈到李述的眼睫前。
李述心头疏忽一跳,叫他这身好皮囊摄去了片刻心神。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沈孝已经收了眉峰,拎着米袋子转身走了。
干脆利落,一声招呼都不打。
李述:“……”
她是当朝公主好不好,便是一二品的大员,见了她也没法当看不见的。谁敢直接转身走?
他沈孝不过是个半只脚跨进朝堂的状元,真当自己是哪根葱了,竟然敢忽视她!
可偏沈孝腿长,三两步就瞧不见人影了,弄得李述气闷不已。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他还在朝廷里头做官,总有再见面的时候。下回等着瞧吧!
李述收回目光,由红螺扶着,进了仙客来,上了三楼的包厢。
川鲁粤淮扬,无论哪种菜系,仙客来都有长安城一顶一的好厨子。李述是这儿的常客,口味店里都知道。故入座之后店小二殷勤道:“公主,今儿个还上您爱吃的那几道川菜?”
李述嗜辣,最喜欢川菜。
可她却顿了顿,道,“不了,上几道淮扬菜吧。”
沈孝,吴兴人。吴兴以淮扬菜系最出名。
清蒸鲫鱼、冬瓜盅、蟹黄汤包、碧螺虾仁、清汤鱼翅……
李述胃口虽小,桌上却满摆了八道淮扬菜。淮扬菜清而不淡、浓而不浊,极为鲜美。
可李述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喝着汤,一边想起了沈孝这个人。
*
三年前,她随着崔进之游历到了江南吴兴。
李述那时喜欢崔进之到骨子里,他去哪里,李述就跟着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