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那时候他们停船在吴兴游玩,有一天崔进之忽然从秦楼楚馆里头带回了一个风尘女子,名叫青萝。对李述说,他想把她收在身边。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们二人正在吃早餐,吴兴的小汤包极好吃,一口一个,咬破纸一样薄的包子皮后,略烫的汤汁就流进了嘴里。
  虽然很烫,但同时又很鲜美,叫人欲罢不能。
  崔进之眉眼都不抬,一边吃汤包,一边对李述说,他想把青萝收在身边。
  他的态度非常自然,自然到好像驸马爷的责任就是纳妾一样。
  李述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
  为青萝那件事,她和崔进之吵了个天翻地覆。崔进之一步不让,李述也一步不退,他们像一对红了眼的公鸡,在修罗场上恨不得把对方所有的羽毛都啄下来,看一看那身鲜妍艳丽的皮下藏了一个什么样丑陋的灵魂。
  李述那时气得不轻,恨不得拿刀砍了名叫青萝的贱蹄子。可崔进之把青萝保护得滴水不进,李述根本没法动手。
  后来李述彻底冷了心。
  崔进之要养小妾,那她李述就要养面首。
  她让吴兴县令给她找吴兴最俊俏的清白子弟过来。
  吴兴县令挖地三尺,找了吴兴当地愿意“伺候”公主的、相貌又英俊的二十个年轻人。
  在一众谦卑恭顺的面首里,李述一眼就挑中了沈孝——高而瘦、一身半新不旧的布袍,明明是来做面首,可他肩挺背直,仿佛是来殉节。
  侍寝的那天晚上,李述才知道沈孝为什么那样有气节——他本就不是来做面首的,他只是想见当朝公主一面,求她举荐他做官。
  三年前的大邺还没有科举这回事,一个人要做官,只有被显贵举荐这一条路。可显贵举荐的都是世家子弟,怎么可能让一个寒门来分自己的利益。
  沈孝有大才,有野心,有权欲,偏偏没有家世。他要往上爬,只能靠着权贵的赏识。于是他看上了平阳公主。
  他并不想做面首,这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是奇耻大辱。但除了混进面首堆里面,他没有其他可以见到平阳公主的法子。
  那天晚上李述给自己灌了许多酒,心想:崔进之有新欢了,她李述也有,今夜是她彻底忘记崔进之的一夜。
  可那个浓眉乌眼的面首跪在她面前,脊背挺直,双手捧着一沓文章,却说:“沈孝无意做公主入幕之宾,只求公主一览沈孝文章,若文章可入公主之眼,求公主……举荐沈孝为官。”
  李述醉的有些厉害,伸手拿起那一沓文章,然后把它们一扔,纸张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面首震惊地看着她,李述发现他有一双极黑沉的眼。
  就像崔进之一样。
  她含着醉意,对面首笑道:“想要官?好啊,上这张床,好好伺候我。”
  “若今夜伺候地好,明日就给你官做。”
  沈孝的脸上红白交错——伺候?他一个大男人,靠的是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岂能做那等以色侍人的弄臣?!
  李述见沈孝不动,立刻失去了耐心,“既然你不愿,那就下去吧,本公主也不做强迫人的事情。红螺,叫别人过来伺候我。”
  醉了酒的公主斜倚在床上,满床红帐,美人如玉。
  沈孝抬起头看着她,一咬牙站了起来,“我……愿意伺候公主。”
  裙下之臣、入幕之宾、以色侍人又如何?这是他唯一能被举荐做官的机会,是他不再沉沦于下僚的机会。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抓住这次机会。
  一/夜/欢/愉。
  可第二日李述酒醒了,却立刻将昨日赏官的话抛在了脑后——李述从一个卑贱的庶女变成大邺最受宠的公主,靠的不是别的,一是聪敏,二是谨慎。
  她不可能做卖官鬻爵、权色交易这样的事情,否则就是把自己的脖子往别人的绳索上套。
  昨夜不过是一场醉话。
  于是李述漫不经心地扫了沈孝一眼,道:“虽然昨夜我是答应你了,只要你伺候的好,我就举荐你做个官。你呢,伺候地确实不错,可是……”
  红唇开阖,声音轻慢、冷淡,像是对着一只玩腻了的宠物,“可是我今儿偏改了主意,不想举荐你做官了。”
  她手指微扬,示意侍女捧上金银,“念着你昨夜的表现,赏你的。”
  沈孝愣在原地。
  那双黝黑的、渴盼权欲的、不顾一切向上爬的眼睛,迅速地冷了下来。
  像沈孝这种寒门出身的人,不怕仕途毫无希望。最怕的是别人给了他向上爬的道路,可当他抛弃自尊与骨气,拼命地爬了上来,对方却满不在乎地对他说:我逗你玩的。然后一脚把他踢回了寒门的深渊。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李述真恨不得给三年前的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当初就那么渣呢!
  如今沈孝高中状元,踏进了官场,以后只怕是要跟自己死磕到底了……暖风习习的三月阳春,李述骤然间打了个寒颤,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未来的悲惨生活。
 
 
第3章 
  一日之间连见了两回沈孝,弄得李述心神不宁,当天晚上便没睡好,做了半夜的梦。
  梦里头尽是……那一夜的风情。
  万万没想到,她李述也有做春梦的一天。
  因了夜里没睡好,李述本想睡个懒觉的,可偏偏宫里头来人了,说是圣上传召她,于是天还没亮李述就被红螺摇醒,闭着眼睛坐在镜前。
  擦脸、梳头、上妆、捧衣……各色侍女井然有序,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李述觉得自己不过打了个盹儿,一抬眼面容与发饰已经好了。
  铜镜中是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算不上倾城之色,但五官也是小巧玲珑,按说是柔和清秀的气质,可偏偏内眼角尖,眼珠偏冷,便总透出股疏离冷淡。
  大邺妇人以雍容华贵、丰腴凝脂为美,因此李述并当不起“美”这一字。
  因今日要面见圣上,故侍女给她将眼尾延长、眼头淡化,面上那股疏离的冷意才柔和了许多。
  一套新作的红玛瑙头面与唇色相映衬,愈发显得肤色瓷白。步摇与玉钗相映成辉,可偏偏叫另外一只斜簪的金钗破坏了美感——那金钗十分朴素,通体没有任何雕饰,且成色也十分黯淡,似乎是多年前的旧物。
  别说是公主,便是红螺都瞧不起这样的金钗的。
  可没人知道为什么向来豪奢的平阳公主,日日都戴着这样寒酸的金钗。
  梳妆完毕,七八个侍女一字排开,一人手上捧着一件华服,李述正漫不经心地挑衣服,忽听门外头小黄门弓着腰报信,“公主,驸马爷已在影壁处候着了。”
  李述疑惑道,“父皇又不传召他,他等我干什么?”
  小黄门道,“东宫传召,驸马爷要进宫面见太子。驸马爷说是既然您也要进宫,他便等公主一会儿,跟您一道走。”
  李述嗤笑了一声。
  崔进之等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怕不是专程为了等她,而是有事要跟她说罢。若非有正经事,他们夫妻二人是不可能见面的。
  既然是他有事求她,那便在影壁处慢慢候着吧,反正她时间还多,等着午饭时进宫就行了。
  李述慢悠悠地换了衣裳,又慢悠悠地对着镜子瞧了瞧妆面,直到太阳慢慢升起,瞧着快巳时了,她才不紧不慢地叫人准备车马,往外走去。
  影壁处崔进之已等了两刻钟,他有些不耐烦,眉皱着,闭着眼似在闭目养神。
  李述走近了,看到他眼下微微乌黑,似是近来没有睡好。
  李述依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时候,那年偏僻荒远的宫殿中,杂草蓬勃生长,她被人遗忘在荒僻的宫殿里,几乎要被杂草埋没。华贵的少年郎走了进来,满院的破败中,他是唯一的蓬勃生气。
  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相貌依稀能与记忆中那张少年的脸重合起来,可那股蓬勃的少年生气却完全被消磨。
  如今他深锁眉头,像朝堂上任何一个老谋深算的官员一样,在谋略与政事中浮浮沉沉。
  十年过去了,李述再也不是偏僻宫殿中不受宠的庶女,崔进之也从一个浪荡少年郎变成了沉稳的模样。
  李述回过神来,见崔进之已然睁开眼,他目光深深,定定看向她。
  这样的目光寓意很明确——他有政事要与她商议。
  李述则冷淡地点了点头,道,“走吧”,说罢迈步出门。
  *
  车马驶过十三王坊宽阔的街道,声音粼粼,愈发趁得车厢内诡异的静默。崔进之与李述各坐在马车一侧。
  他们二人已很久很久没有独处一室了,李述一时竟觉得连他的呼吸都无法忍受。
  她打破沉默,开口道,“有什么事,说罢。”
  崔进之目光抬起,落在李述脸上,“你知道皇上今日召你是为什么吗?”
  李述却没有立刻回答崔进之的问题,她微仰着头,定定看着崔进之,直将崔进之看得些许尴尬,这才露出个淡漠的笑,“为新科状元沈孝。”
  崔进之微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李述淡淡道,“昨日新科宴,新科状元刚正式露个脸,想来近日就要给他授官吧。父皇欣赏沈孝的才华,亲自将他点做了状元郎,想来要给他授的官职也低不了。只是……”
  李述冷笑一声,接着道,“只是朝堂上的官职都被世家大族把持,他们如何愿意拱手将好职位让给一个寒门呢?太子靠得就是那些世家大族支撑着,休戚与共,太子自然也不同意父皇给沈孝定的官职。父皇愁啊,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只能把我叫进宫里头去哄哄他老人家。”
  李述眉微微扬起,“我说得对不对?”
  对面的崔进之目光中露出欣赏,他笑了笑,“朝堂上没有能瞒过你的事。”
  李述却对他的欣赏与恭维视而不见,别过头去,她语气淡淡,“不止于此,我还知道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你希望我待会儿在父皇身边吹吹风,劝父皇给沈孝随便封个官就得了,是不是?”
  崔进之勾起笑来,“你猜的都对,只是一点错了:这不是我希望,而是太子希望。”
  “哦……”
  李述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崔进之身上,尖锐而犀利,“真是太子的一条好狗。”
  听李述如此形容他,崔进之却也不恼,反而轻笑了笑,“雀奴,你我都一样,离了太子,我们都没法在朝堂上好好活下去。”
  他的嗓音低而绵长,像是搁置了多年的沉香水,笑声仿佛就响在耳畔,极好听。可李述分明记得他少年时候,有一幅清亮且不谙世事的好嗓音。
  十年过去了,他们彼此真的都变了太多。
  听到崔进之的话,李述的脸色慢慢凝住了。
  是啊,她还笑话崔进之,她李述不也是太子的一条好狗么。
  她靠在车壁上,慢慢地,勾了个无声的讽笑,“我知道了,我会劝父皇打消这个念头的。”
  李述虽是庶女出身,母亲不过是低贱的舞女,且去世得早,但她打小就聪明,对朝政有独特的见解,正元帝很喜欢与李述商议政事。
  正事已毕,二人相对无言坐在车厢里。李述看见崔进之眼下的乌黑,猜他最近想来政事忙碌,休息不好。到底是有些心疼的,她清了清嗓,状似不经意问道,“永通渠那边修得怎么样了?”
  永通渠是长安城城南的一条水渠,连接江南的水运。往年关中大旱,南边的粮都是经由永通渠运进城里的。只是今年实在旱地厉害,永通渠又年久失修,行不了船了,南边的粮没法运入关中。
  太子管着工部,修水渠的事全由太子负责,征发了一批又一批的民工,可工期就是进展缓慢,如今都三个月了,永通渠连一半都没修成。皇上天天骂太子无能,太子没法子,只能征调兵部,希望崔进之带兵去工地现场督促工期,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完工,不然这旱灾可就真无法控制了。
  崔进之闻言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永通渠还不就那样子,民工干活慢得很,纵然如今我带兵去督工,甚至还杀了几个带头惫懒的,可剩下的人干活依旧懒懒散散,仿佛根本不怕死。”
  “哧……”李述讽笑了一声。
  崔进之皱眉,“有什么好笑的?”
  李述道,“笑你和太子都是蠢人。”
  崔进之的面色沉了下来,“李述,有话直说,别阴阳怪气。”
  方才有求于她,便叫她做“雀奴”,这会儿不高兴了,便连名带姓地叫。
  李述唇上讽笑不减,“你们本来就蠢,怎么,还不能说了?你知道如今长安城的粮价已经飙升到多少钱一斗了吗?”
  崔进之摇了摇头。贵族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哪里会关心民间一斗米的价格。
  李述道,“百钱一斗。可民工的徭役却也是一月百钱。累死累活干一个月,才能买一斗米,够全家人吃几天?他们怎么可能拼力气干活?”
  崔进之皱了皱眉,“可若是早日将永通渠修通,南边的粮便可早日运回长安城,倒是粮价自然便降下来了。”
  李述声音却冷,“眼前人就要饿死,谁还管日后的事情?”
  崔进之沉吟着,“你的意思是……工部该给民工提高工钱?。”
  却听李述又讽笑了一声,“钱?旱灾继续,粮价只涨不跌,今日百钱一斗米,明日可能千钱一斗米,太子涨钱的速度够得上粮价的速度?”
  李述将车帘掀开,车外路过一座又一座的王公宅邸,二皇子府的牌匾一晃而过。李述眼底不带一丝感情,漠然道,“崔进之,你说得对,我和你都是太子这条绳上的蚂蚱,太子若是在父皇那里失了宠,你我在这朝堂上也混不下去了。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能不能把二皇子压下去,就在这一举了。”
  “什么明路?”
  “四个字:以粮代钱。”
  “以粮代钱?”
  崔进之怔了片刻,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四个字的意思。他眼睛一亮,喊道,“停车,快停车!”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