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皇子的伴读烦得很,没法出宫去耍,书房里太傅教的书他全都能倒背如流,也不想上课,逮着空子就往书房外跑,整日价在宫里闲逛。
有一回他甩着袖子乱逛,刚钻进御花园的假山石堆里准备躺着睡一晌,结果就碰到一个小姑娘。
她的衣裳瞧着不像是宫女,可寒酸的也不像是公主,有些四六不沾的尴尬。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双眼抬了起来。她有一双眼睛通透的眼睛,显得有些尖锐,但更多的,却是眼里的空旷寂寞。
崔进之在宫中闲得能把纸折出花儿来,这会儿见了小姑娘自然也不会撒手不管。
他拿出那套浪荡子招猫逗狗的习性,“嘿,你蹲在这儿干嘛呢?”
她一双眼盯住了他,仿佛他是救世主一样,道,“我找不见回去的路。”
声音里似带着分哭腔,又坚强地咽了下去。
于是崔进之就把她从假山里带了出来,领着她上了高处凉亭,指着她刚蹲过的地方,“瞧见没,你刚就蹲在那儿,本来左拐再右拐,你自己就能出来了。”
她点了点头。话倒是很少。
崔进之便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她犹疑了片刻,指着东北边,“望云殿。”
崔进之展眼看去,知道那边宫殿荒僻,都是打发不受宠的妃嫔住的。于是他心中了然,估摸着这位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公主。
怨不得穿得这样寒酸。
也怨不得他进宫这么久了,竟然连面都没见过。
崔进之闲得慌,正愁没事干,便主动说,“你认得回去的路么?我送你回去?”
她仰着头看他,不知是断了吃食还是冷宫里晒不着太阳,整个人又瘦又小。
她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谁知道望云殿确实偏僻,崔进之这等善于识途的人都叫东一道甬道、西一个夹缝给闹晕了,说是他把她送回去,没成想倒是她把他领了进去。
刚跨进门槛,就见一个老宫女急腾腾地冲过来,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哎呦,公主,你跑哪儿去了?跟你说了别乱逛,冲撞了哪位贵人,咱们都要跟着遭殃!”
数落了一通,才瞧见门槛里站着一位落拓不羁的少年,瞧着浑身贵气,比皇子都不逊色几分。
老宫女忙道,“给大人请安。”
甭管是不是官,叫一声大人总是没错的。
老宫女拉过她,低声问,“这是哪位爷?你招惹谁了?”
她闻言,通透的眼在崔进之身上一扫,冷静道,“这是崔国公家的三郎君,新近给七皇子进宫做伴读的。”
崔家的郎君?崔国公可是朝堂里权势熏天的人,他的儿子怎么跑进了冷宫里。
老宫女连忙慌里慌张地行礼。
崔进之却听得一挑眉。
他还没介绍过自己呢,没想到这位寡言少语的公主倒是把他的身份瞧了个通透。
可至今他还不知道她是谁。
崔进之是家中嫡出庶出诸位郎君中最聪明的一个,便是进了宫做伴读,功课都压着诸位皇子一头。
他倒是头一遭生出被人压下去的感受。
崔进之正要问她具体是谁,可老宫女只在一旁道,“这儿荒僻少人,不是郎君该来的地方。奴婢这就送您出去。”
老宫女说着就带他往外走。
崔进之的话头就咽进了肚子里。
临走前他瞧了一眼这望云殿。
宫殿自然都是宽敞宏大,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不受宠跟受宠的相比,差的最多的是人气。
青砖缝里长着青苔,遍地都是寂寞的绿,柱子上朱漆斑驳,院子里除了一棵老树,树下石桌石凳,竟是再无旁的装饰。
怨不得她那双眼睛显得空旷寂寞,原来她住的地方这样空落落。
长乐坊里千金一掷,江湖场上泼天豪赌,五陵原上纵马疾驰,长安道里呼朋唤友。少年的崔进之意气风发,做尽了天底下有意思的事情。
他还不知道,原来富丽堂皇的宫里头,竟然有人过得这么……寂寞。
他跟着老宫女就往外走,最后收眼时,看到她站在门槛里一直盯着他。好似他就代表着外头那灿烂光明的世界,他一走,就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漫漫无边的空旷里。
崔进之携着这一点无稽的念头,慢慢走远了。
这是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往后就生出了无边无涯的羁绊。
第39章
从回忆中缓过神来, 崔进之凝视着李述。
他说不清今夜为什么想来看她。
许是今夜天色浓稠, 许是廊下灯光影绰,许是陛下重用了沈孝, 又要开始打压世家了。
这样多的“许是”,让崔进之想跟她待一会儿。
李述今日被皇上骂了一通,他拖着永通渠的事情不做, 本是想回来安慰安慰她的。
但此时夜色静谧, 李述睡得正熟,眉宇舒展,根本看不到一点愁意。
崔进之才慢慢看清了自己的心:其实今夜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 分明是他需要她。
自兄长战死,父亲退隐后,他就披上官袍入了朝。
他把所有棱角都磨平,逼着自己扛着门楣, 逼着自己辅佐太子,逼着自己尔虞我诈,逼着自己摸爬滚打。
可逼得久了, 他也会累。
桩桩件件政事袭来,从来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好像要把他压垮。
他需要抽出空来,让自己喘一喘气, 才能继续走下去。
青萝能给他的只是远离朝堂的静,可李述却能给他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李述从小受惯了寂寞,养成了一副坚韧的性子, 再怎么挫折都能熬得过去。她总是冷静坚强,总是一往无前,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因此能忍受路上所有的荆棘。
李述太强大了,强大到崔进之此时此刻,都想要寻求她的庇佑。
崔进之慢慢俯下了身子,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李述的掌心里。以一种又似安慰,又似求饶的方式依偎着她。
在她睡着的时候。
他感受着额头她手的温度,二人的距离一下子极近,就像年少时那样。恍惚间他也变成了那个意气风发、诸事不管的少年。
……
崔进之靠着李述的掌心,几乎都要睡着了,却忽然觉得李述的手动了动,然后迅速地从他额下抽走了。
他抬起头来一看,见李述不知何时已醒来了,还是那双通透的眼,只是却疏离地看着他,“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她的话里没有关切,只有隔膜。
崔进之道,“没什么,就是想着……你今日被父皇训斥了,我怕你想不开。”
他见李述如此隔阂,话出口都带了几分涩意。
李述坐了起来,拿过枕头搁在腰后,靠着床头看着他,声音淡淡的,“我没什么事。”
她多日谋划成功,高兴还来不及,能有什么想不开的。
崔进之进屋后也没点灯,唯有廊下灯笼透出影绰的光,显得屋里有一种暧昧的氛围。
李述皱眉,这种氛围让她浑身不舒服。她喊道,“红螺,点灯。”
红螺闻言捧了烛台进来,然后依次点着了屋里的几盏灯,顿时就亮堂了起来。
崔进之坐在床畔,看着烛火照在李述脸上,她只是沉默,靠着床头看着他,静等着他说什么正事。
可他能说什么事。
他感觉自己没有话可以说。
崔进之只能道,“你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于是李述又皱了皱眉,觉得崔进之不正常。
“你怎么了?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是太子又有什么吩咐让我去做么?”
太子不会御下,一旦谁做了错事,损了他一丁点利益,太子立刻就不耐烦再启用了。
今日含元殿里一切都因李述而起,以她对太子的了解,太子是不屑于再把她这等无用之人纳入东宫了。
太子门下的狗多着呢,不缺她这一条。
难道说她竟然算错了,太子还要让她做什么事?
那她接下来就该再装得失魂落魄一点,好把太子给搪塞过去。
李述心间转过很多思虑,桩桩件件考虑的都是朝堂政治,唯独没有考虑到个人感情。
崔进之见李述如此,觉得心口又沉了一分。
在他没有察觉过来的时候,雀奴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纵然二人如今同坐一张床上,可她面色冷淡,仿佛要将他推拒在千里之外。
他摇了摇头,“没有,太子对你没什么吩咐。”
事实上今天下午,太子在东宫把李述从头怪到了脚,恨不得让人把她揪到东宫来狠骂一通。还是崔进之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太子的冲动。
李述长眉愈皱,“既然没什么紧急的事,你来我房中做什么?刚睡醒就瞧见你,我还当朝中又出了什么大变故。”
崔进之在她的卧房里出现,简直就是奇迹,奇迹到她觉得突兀至极。
李述说着就拢了拢肩头散落的衣裳,又道,“既然没事的话,你先出去吧。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竟是开始逐客了。
崔进之难得跟她这样和谐地相处,没有争执,也不谈政事,竟然有些留恋这样的氛围。
李述虽赶他,他却也不想走。
正想找个理由多待一会儿,却见李述不自觉的将手在薄被上擦了擦。
仿佛掌心有什么脏东西。
崔进之目光一滞,只觉得李述的动作好似掐在了他的心头,瞬间就让他无法呼吸。
她竟已嫌恶他至此,连接触都不愿与他接触了么。
崔进之愣愣地看着她的手,李述见他半晌不言,带了几分不耐烦,“你还有什么事儿?”
她困着呢,两个晚上没睡觉了,能不能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没……我没什么事。”
崔进之忙道,仿佛找补面子一般,“正好我永通渠也有事,我也要走了。”
他不能再看李述,转过身就走,一路往门口走去,背影竟瞧着有几分仓皇。
李述看着他离开,觉得他奇怪。
崔进之今夜又犯了什么神经病。
她不再去想他,吩咐道,“红螺,取帕子来,我擦擦手。”
叫崔进之抓了手,总觉得怪腻的。
红螺忙浸湿了帕子,拧得半干给李述递了过来。
李述擦了擦手,听红螺道,“奴婢怎么觉得……驸马爷刚才心情好似不大好,瞧着脸色灰败。”
李述却不甚在意,“这一两天忙,估计他累了吧。”
崔进之有青萝照料,她操心个什么劲。
叫崔进之吵醒了,李述一时半会儿也没了困意,问道,“五万石粮食的事交代下去了么?”
父皇罚她三天之内再交五万石粮食过去,李述自然不能怠慢。
红螺点头,“已告诉录事了,录事正忙着清点各庄子的粮食,明日就让人去运粮。”
李述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事,叫人去万年县,把刘管事叫过来。明日我要见他。”
她要罚他。
吩咐完又坐了一会儿,很快困意袭来,李述躺下,很快又沉沉睡去了。
次日刚睡起,就听红螺来报,说刘管事已跪在花厅请罪了。
李述梳洗罢就去了花厅,刘管事见她来了,一脸懊悔,忙不迭道,“公主,都怪我没看住粮食,叫人抢了去,导致公主吃了这么大的亏。”
平阳公主因征粮一事被皇上当庭训斥,这件事已传遍了长安城。
刘管事说完就磕了个头,认错的态度倒是极好。
可李述只是坐在正座上,手里捧着一盏茶,也不喝,也不说话,就那样淡淡地看着他。
目光似有千斤重。
刘管事后背的冷汗登时就流下来了。
他跟在公主身边也五年了,旁的都不怕,就怕公主不说话。便是骂他一顿、罚他一顿那都是好的,说明公主还想继续用他。
可如今这不说话……反而更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刘管事挣扎着为自己辩解,“沈大人带着五百兵丁,可那夜庄子上只有二十多个护院,其他人都被调去别的庄子了。”
不是他不想拦,天地良心,他对公主一片忠心,只是他拦不住。
刘管事硬着头皮道,“那夜驸马爷也没拦得住沈大人抢粮。”
言下之意是,驸马爷手底下可是兵部的人,他们都没拦住,他一个小小管事,拦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
谁知李述闻言,一下子就把茶盏顿到了桌子上,茶水溅了一桌子。
“你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李述冷道,“本宫不是怪你没拦得住沈孝,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本宫叫你过来,只是想问一句,我和崔进之,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
刘管事听了一愣。
“你管的庄子是本宫的庄子,你收的粮食也是本宫的粮食,那么你遇到了事,甭管大事小事,也该跟本宫禀报……”
李述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没有本宫的允许,谁让你私下派人去找崔进之的?!”
刘管事听得浑身一颤,没咂摸出来公主这怒意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驸马跟公主不是一体的吗。
他茫然不解,“可……可那是驸马爷啊……”
妻子出了事,去找相公不是天经地义么。
李述听了就冷笑,“驸马爷?”
她吩咐道,“红螺,叫人把刘管事给我拖下去,拖到府门口让他睁大了眼睛瞧一瞧,那牌匾上写的到底是哪几个字?是‘平阳公主府’……还是‘崔府’?!”
红螺听了就往外走,作势要叫人过来。
刘管事这下才算是明白了过来。公主这是要跟驸马爷划清界限。
可这是为什么啊?谁家夫妻这样疏隔?
他虽心里没想明白,却也知道自己是触了公主的底线,不待红螺叫人过来,连忙请罪,“奴才知道,这里自然是公主您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