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回头去想,当初一同上书房时,那些上蹿下跳拉拢势力的庶出皇子,如今又有几个还活跃在朝堂里?反而是李勤不争不抢,甚是难得,父皇后来把他拨去了礼部。
不争才是争,沈孝说的对。
李述垂下眼,目光中都是赞叹,心想,沈孝那双眼真是厉害,会看人。
和沈孝合作,绝对是她走出的最明智的一步棋。
跟几位皇子随意说了几句话,马上要近中午,李述就命人摆饭,叫来后院女眷,前院男眷聚在一起。没成想她生个病,府里都能办起一场小型宴席。
李述只在上首略坐了坐,也没吃几口,就说身体不适,先下去了。
过不多时,沈孝寻了个空隙,悄么声的也尿遁退出了宴席。
席宴过半,众人谈笑正酣时,一个侍女走过来,悄悄给李勤传了句话,李勤皱了皱眉,却还是跟着去了。
*
花园里,假山上,凉亭中。
李述站在高高的凉亭上,看着七皇子走过月洞门,侍女没有跟他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遥遥指路。这小园子各出口都藏了暗卫,确保说话安全。吃了几回教训后,李述如今非常警惕。
她看着李勤沿着石子路走近了,然后涉阶而上,进了凉亭。
他对李述笑了笑,很恭敬地问好,“皇姐怎么把我叫来了这里,这里风大,您当心别着了风寒。”
李述淡笑,“有劳七弟关心。坐。”
桌上摆了一壶茶,并三个茶杯,李勤看了一眼。
还有一个人没来。是谁?
思索间李述伸手要去斟茶,李勤连忙拿过茶壶,给自己和李述分别倒了一盏。
李述如今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残,还是别乱动手了。
搁下茶壶,李勤道,”皇姐手上有伤,应该留个侍女随身伺候的。“
话中已有试探之意。
您屏退下人,到底要跟我说什么话。
李述听出了他的试探之意,微微一笑,”七弟若是知道我要说什么,就不会劝我在身边留个侍女了。“
竟是直接开门见山。
李勤非常谨慎,如果跟他弯弯绕,那要把他劝服,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还不如一针见血,让他避无可避。
李勤闻言果然目光微缩,没想到李述竟如此直白。他在心中快速思索。李述单独叫他,如此僻静如此谨慎,要跟他说什么。
李勤跟李述并不很熟,这几年她在朝堂上借着太子和皇上的东风炙手可热,李勤则沉默低调,一直乖乖缩在礼部,从来不往外探头。
如此得圣宠的皇姐,专门叫他过来说话,一定是因为他身上有某些值得她关注的东西。
她看上了他手上的礼部?
不,如此穷寒酸,皇姐是不屑一顾的。
李勤快速过了一遍近来朝事:皇姐跟崔进之和离了,那么就意味着她跟东宫的关系……怕也是淡了。
礼部确实不可能给皇姐带来任何利益,可是……
他自己就能给皇姐带来利益。
不过思虑片刻,李勤心中已有了答案。
李勤便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话,连下人都要屏退了?只怕那内容惊天动地,我也听不得。“话里都是婉拒。
你不必再说一句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并不想听。
李述抿了一口茶,直指人心,“七弟这么多年藏拙,还没有藏够么。”
“打出生起头上有人压着,但凡有一点显眼的地方,都怕惹了嫉恨,给自己带来祸患,因此日日提心吊胆,夜夜小心翼翼。不仅仅是你,连你的家人都是如此。”
“你母亲生育皇子有功,你出生时就该晋妃位,可偏偏皇后压着,等你成婚开府了,她才勉强晋了贞妃。这么多年贞妃在宫里过得好么?给皇后伏低做小,委曲求全,这算好日子么。”
“你妻子也是中等世家的嫡女,可自嫁给你后,不敢穿过分华服,不敢戴过多钗环。宴饮能推则推,不能推,在席上也是安安静静,生怕说出一句话来,落在别人耳朵里,是你心有野心的证据。”
“你儿子聪敏,今年该有四岁了吧,四书五经竟都倒背如流。可他是神童又如何,你怕他太显眼,招来忌恨,不敢让他外出,整日将他拘在府里。他跟个犯人又有什么区别。”
李述一双眼紧紧盯着李勤,“七弟,你想一辈子这么过下去么?”
不仅仅是自己小心翼翼,连累着家人也战战兢兢。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李勤沉默。
李述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伤疤,继续加大砝码。
“只要父皇在位一日,就不会允许手足相残,你可以继续如此小心谨慎。可父皇百年之后呢?等东边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又不是个仁厚的主儿,到那一日,就算你继续想过这样谨慎的日子,他还能允许你过下去?你的下场,其他兄弟的下场,又将是什么?”
李勤捏着手中茶盏,半天不说话。
平阳皇姐真是个好说客,字字句句都戳在他心上,都是他最痛的伤疤。
她说动了他,可是……他还不相信她。
李勤忽然抬眼,“皇姐,您如今过的很好。”
圣宠在手,门庭若市。为什么要找他合作?
她是吃饱了撑的?
李述闻言,将手上手套取掉,然后将纱布一层一层解开。一双满是伤痕的手就这么暴露在李勤面前。
李述冷道,“是太子推我坠崖。”
她不惜把这个秘密说出口,好让七弟彻底相信她。
李勤闻言果然一脸震惊,太子……竟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情!对一个不可能登上帝位的公主尚且如此,那对他这样的皇子而言呢……
李勤只觉得浑身发寒。
若是太子真入主太和殿,他的下场,只会更惨。
他想活着,有尊严的活着。在皇家,这样的事情都是奢侈。
那就去争,就去抢。
李述甩了甩手,“我比你更怕那位上位。七弟,你如今信我了么?”
李勤没回声,反而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
有一次皇上考较诸位皇子功课,问了一句《尚书》里的话,“势陵于君,权隆于主。”
旁人都答不出来,包括太子。但李勤记得,就很高兴地应答,“然后防之,亦亡及已。”
皇上当场就夸他聪敏好学,然后让太子回去,把《尚书》背透了。
李勤无知无识,还不知道被夸奖原来并不是好事。
自那日起,他母妃在皇后处动辄得咎,经常受到数落。再过一段时间,他养的一只哈巴儿狗,不慎吃了花园子里的老鼠药,口吐白沫死了。
以死亡为代价,李勤终于学会了谨言慎行,藏锋守拙,否则下一条口吐白沫的哈巴儿狗,可能就是他自己。
可是,如果有选择,他也不想做一条蜷缩起来的哈巴儿狗。
皇姐给了他第二个选择,他为什么不抓住呢。
李勤回过神来,慢慢点头,然后道,“皇姐,你要我接下来怎么做?”
他动心了,想要合作。
可是……你们想靠我博一个从龙之功,那么你们,真的有这个本事推我上去么?
若是没有这个本事,我贸然出头,岂不是作死。
这是最后一次试探。
李述不回他的话,目光落在亭下,李勤顺着她看过去,看到一个绯红色官袍的五品官正沿着台阶走上来。
那人就是第三盏茶杯,也是皇姐的同伙。
那人走进凉亭,李勤才发现,来人竟是门下省给事中沈孝,近来在父皇面前正当红的人。
李勤眉头皱起,看了看沈孝,又看了看李述。这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能在一块?况且沈孝当初还纵兵抢过皇姐的粮食,二人本该有仇才是。
怎么这年头流行的戏码是仇人合作,相爱相杀么?
沈孝上前行礼,李述对他淡淡点了点头,抱臂站到凉亭一角放风去了。
沈孝与七皇子坐下,多余的话不说,开口就回答七皇子刚才问的“你们让我接下来怎么做”这个问题。
“两句话:”
沈孝的话很简短,“韬光养晦,暗中蓄力。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李勤闻言反驳,”本王以前不也如此。“
你们让我走以前的老路,那我和你们合作的意义是什么。
沈孝回,”目的不同。以前您是为了藏拙,如今您是为了蓄力。“
“形势也不同。以前太子与二皇子瓜分朝堂,风暴肆虐,您只能龟缩一方。如今太子屡遭皇上斥责,手中势力松动;二皇子也失了圣心,渐渐掌控不住手头力量。“
”朝廷势力正是重组之时,出头之路很多。“
李勤反问,”既然出头之路极多,为何不让我一鸣惊人?“
沈孝微笑,知道这是七皇子在故意考核他。
”高手过招,切忌主动出击,谁先动,谁身上就先有破绽。您要做的,就是暗中蓄力,慢慢蚕食,等有一日对方再也坐不住了,您再出击,一招制敌,一刀封喉。“
李勤听罢一番话,看向沈孝的目光已隐隐流露出欣赏之意。
短短几个月,他能平步青云,背后虽离不开父皇刻意扶持寒门的政策,但面前的人,也有本事当得起父皇的扶持。
这样的大才,竟然愿意入他一个不起眼皇子的麾下。
七皇子顿时就生出了伯乐千里马之叹。
李勤饮了一口茶,然后坚定地将茶盏放下,对沈孝道,”沈大人大才。“
然后又对一旁放风的李述道,“多谢皇姐。“
他同意合作了。
李述转身走过来,同沈孝对视一眼,然后面露微笑,”多谢七弟。“
沈孝也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同李述并肩站着。
沈孝沉郁冷峻,李述闲散清淡,他们光是站在一起,就让人有一种天生绝配的感觉。
是棋逢对手,互相倚重的般配,而非一般人所推崇的,男才女貌那样不平等的般配。
看他们俩配合得多好,李述唱白脸,对李勤语出威胁:不合作以后要被太子干死。
沈孝唱·红脸,不急不缓地给李勤指了一条争权的明路。
李勤的目光在李述和沈孝身上盘旋片刻,顿时生出了自己被拉上贼船的感觉。
嗯,而且貌似还是一条夫妻联手开的小作坊贼船。
不过那就是皇姐的私事了,他也不好掺和。
话不可多说,李勤已经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要引人生疑。
因此三人相继从花园不同地方出去,交错着回到了宴席上。
第60章
#60
席宴散罢, 又游玩了一阵子, 等一一送走诸人后,天色已近黄昏。
李述送五皇子七皇子十一皇子到大门口, 七皇子李勤道,“多谢皇姐今日盛情款待。”
李述就笑,“都是一家人。”
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然后李述又送金城与永泰出府回宫, 金城站在大门口有些心神不定, 看来看去,像是在找什么人,但却没有找到。
少女心思藏不住, 李述又是过来人,心中明镜似的。她掐了掐指尖,忽然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下了逐客令, “天晚了,回宫去吧。”
金城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向马车。
门下省给事中沈孝,她终于打听到了他的名字, 就是前不久那位新科状元,纵兵抢了平阳姐姐的粮, 还让姐姐被父皇骂了一通。
那么平阳姐姐跟沈孝大人应该过节很大,互相看不顺眼吧。
金城想到这里, 心下稍安。
其他官员并女眷也都相继出府,喧腾了一天的平阳公主府终于沉寂了下来。于是安乐跟杨方说话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显眼。
杨方有些书生痴气,见了沈孝学问广, 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拉着他聊到这时候都还没说够。
安乐催了好几次,他都拖延时间,气得安乐不耐烦,冲过来拉着他袖子就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警告,“这是你最后一次来平阳府上,以后不许你来!”
杨方简直是一脸懵逼,这又是怎么了?
“平阳公主府上没有驸马,以后若有什么招待男眷的事情,于情于理我也该来帮忙。”杨方说道。
安乐恨不得都揪他耳朵,“我说不许你就不许!”
她恨不得跳脚,“平阳她……她对你有意思!”
杨方这个呆头鹅,话不说清楚,他就不知道轻重!
啥啥啥?杨方脑子当时就断线了。
他们身后被遗忘的沈孝正在闲闲喝茶,闻声一愣,旋即手指就捏紧茶盏。
半晌。
她还是挺多情的呵。
*
沈孝刻意留在最后,在正厅外头的游廊里站着,看着李述从正门口走过来。红螺将下人驱赶,腾出一片说话的清净空地。
李述招待了一天的客人,此时累了,这会儿懒散散地靠着阑干坐下,还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她斜斜靠着身后柱子,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
但明明沈孝之前很多次见她,她都是华服大袖,妆容严谨。
她人前人后,差距这么大。以前装的还挺人模狗样的,是怎么把那身懒骨头收起来的?
沈孝心想。
淡淡露笑。
沈孝一旁站着,李述看他还是肩背挺直,他倒是好仪表,任何时候后背就跟打了钢板一样,紧绷绷一条,好像都不知道累。
李述不喜欢抬头看人,仰着脖子多累,指了指旁边让沈孝坐下,说起闲话来,“你竟然还有钱买冬虫夏草?”
沈孝今日探病,送了一盒子冬虫夏草。管事的说难得见到上好成色的虫草,因此就入了药房,正好近日补药耗得多。
沈孝听得一噎。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竟然”还有钱?
他挺有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