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沈孝将信放入袖口,跟着金城进了小楼。
  这小楼四面敞轩,又在湖畔,风颇大,红螺给李述已披上了披风。
  沈孝跨上楼时,李述一张脸半埋在披风领口里,朝他看了过来。
  “怎么,沈大人有事?本宫见你的侍从匆匆过来了。”
  李述目光落在他宽袖下。
  沈孝则回,“官署里有些事,下官得先走一步,赶回去处理。”
  金城想说‘怎么那么忙啊’,李述声音却含着探究,“官署里有什么事?”竟然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她要确保沈孝按着她的意思走,分毫偏差都不许有。
  沈孝默了默,不说话。
  空气微微凝滞。
  金城觉得平阳姐姐怎么有点咄咄逼人,官署里的事情,说不定是什么重要机密呢,沈大人怎么好直接说出来。
  她便劝道,“肯定是什么大事,所以沈大人才记着走,姐姐,我们——”
  李述不理她,忽然就站了起来,朝沈孝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低声警告,“沈孝,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沈孝低头看向她发间,片刻后回道,“我记着,我答应过。不然我今天为什么应邀过来?”
  李述盯着他,“那你准备什么时候上折子?”
  她不准备给他留什么缓冲余地了,谁知道沈孝要耍什么花招!
  沈孝捏了捏袖中密信,回道,“明日。”
  二人相对不过一臂,面对面站着,有一种看似对峙实则奇妙和谐的氛围。
  那种被莫名其妙排斥的感觉又冒了出来,金城微皱了皱眉。他们在说什么啊,她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沈孝连茶都不喝,径直拧身就下了楼,衣袍翻飞,他脚步匆匆往外走。
  李述站在楼上,俯视着他离去的身影。金城凑了过来,半晌,李述又开口,接着沈孝来之前的话继续问,“刚说到你及笄了,你有什么中意的人么?”
  金城这回却没有羞到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那道孤直的墨灰色身影走远。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良久,金城忽然点了点头。
 
 
第77章 
  #77
  次日。
  沈孝他确实是上了一封折子, 可折子的内容却不是请婚, 而是请罪。
  七皇子一道奏疏,说自己督工黄河, 发现河南道多地县令赈灾不利,黄河都治理了两个月了,灾民应当早都安置妥当, 可如今都要入冬了, 各地郡县粥棚都少的可怜,若是入了冬,不是要饿死几多人。
  李勤负责治理黄河, 又不负责赈济灾民,一来是他忙,二来赈济灾民的话,手必然要经过各色款项, 李勤贸然动手,容易落下把柄,以后就说不清了。
  因此他只能上一封折子, 将黄河赈灾现状告诉父皇。至于父皇派谁来赈灾,如何赈灾, 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事情了。
  李勤的折子刚摆上正元帝案头,沈孝就紧跟着上了一封折子, 自请有罪。
  当初洛府郡守高进贪腐入狱后,正元帝命沈孝遥领各道御史核查黄河沿岸郡守,不少郡守因此被拉下马, 不少新人因此上了台。
  但无论沈孝怎么折腾,都只局限在郡守上,再往下的县令,却是一个都没动。一来县令数量多,沈孝当时并没有这个时间精力;二来县令基本都是地头蛇,真要查起来,其实更比郡守更难查;三来,正元帝当时也没让他查的更深。
  真要说有错,沈孝身上的错也牵强,这事放在旁人身上,早都避之唯恐不及了。可奈何沈孝耿直,偏上了一道请罪折子,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身上那身官袍过不去么。
  含元殿里。
  寒露刚过,天气刚起了凉,含元殿里就烧起了银丝炭,室内融融有如春日。
  室内非常安静,于是案桌后正元帝略带痰的呼吸声,与时不时的咳嗽声就很明显。
  沈孝跪在地上,“臣自知有罪,才能不堪再任谏议大夫,自请贬官。”
  正元帝不说话,只目光向下,沉沉看着沈孝,目光隐含探究。
  殿内气氛一时更加凝滞,仿佛山雨欲来的前兆。
  正元帝向后靠着椅背,面容就半隐在暗中,显得更加喜怒难测。他目光好似有千均重,沉沉压在沈孝身上,但沈孝却并无任何惧色。
  正元帝可不信沈孝这封折子是巧合。
  他前几日才透出些许赐婚的意思,去试探雀奴和沈孝的关系。雀奴瞧着倒是乐于做这个月老,这几日一直和金城处得好,听说还主动拉了金城和沈孝相看,一副清白坦荡模样。
  可沈孝呢?
  他说自己犯了错,自请贬官,那怎么还有资格尚公主?他这不是刻意避婚是什么?
  不想尚金城,不想做皇上的女婿,甚至不惜为此自请贬官,沈孝他心里头到底有什么鬼!
  正元帝目光愈发冷了,伸手拿起沈孝的请罪折子,将之一把扔在了地上,摔在沈孝面前。
  “请罪折子朕允了。静仁县缺县令,你明日就启程吧。”
  沈孝双手捡起地上的折子,深深扣首行礼,然后转身出了宫殿。
  进入含元殿时,他还是从四品的谏议大夫;不到一个时辰,跨出含元殿,他就已经成了从六品的县令。
  一个孤臣,得宠时升官如平步青云,失宠时贬官也似断了翅膀。
  静仁县就是当初黄河最先决堤的洛府下辖的一个县,因人口较多,故评为中县,中县县令是六品官。但也正是因为那县人多,又是黄河最早淹过的地方,是赈灾任务最重的一个县。
  去静仁县做县令,那可是个苦差事。
  沈孝走出含元殿,站在高高的白玉阶梯上,看着秋日越来越沉的天空。
  没办法,为了避婚,这是他能在下下策中想到的最好办法。
  他让七皇子及时将黄河赈灾情况捅到皇上面前来,他自己紧跟着请罪贬官,避过皇上的赐婚打算。
  至于去黄河地段做县令,也是沈孝谋划好的。越是乱的地方,才越能显出他的才干。静仁县是灾情最重的一个县,洛府又是黄河沿岸贪腐渎职最重的州郡。他若能在那里做出事迹来,就更容易在考课的时候重回长安。
  这自然是一条困难重重的路,可沈孝没有办法。他宁愿去地方上,也不想去留在长安娶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他自断一臂,不要高官不要厚禄,只想求一个独身而去。
  *
  官员外授州郡官,一般都有装束假,有足够的时间收拾行装赴任。但正元帝下了命令,让他明日就走,那就一刻都不许耽误。
  沈孝出了含元殿,先去门下省将身上差事都交接了出去。门下省诸位同僚都惊了,怎么这位升官贬官的速度都跟常人不一样,跟个窜天猴似的。偏沈孝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贬官的失落来。
  交接完差事,就已经到了午时后。沈孝又退了四品的官袍鱼符,换上了从六品官的青碧色袍子。从官署出宫时经过夹道,忽然被一个宫女叫住了。
  那宫女福身,“沈大人,公主有请。”
  沈孝微皱了皱眉,跟着宫女绕过甬道侧门,看到金城公主正站在一棵银杏树下。
  沈孝顿了顿脚,便没有跨进侧门门槛,遥遥拱手,“下官见过金城公主。”
  “沈大人不必客气。”金城道。她见沈孝不走过来,自己没法子,只能朝他走了一两步。
  青碧色袍子容易将人趁得气色暗淡,沈孝也不会是例外,他显得更加沉稳内敛了。
  但金城初见沈孝时,还记得他那身一身绯红官袍,腰间玉带,将他整个人衬托地凌厉英俊,那是一种春风得意青云直上的权势感。
  昨日曲江池,沈孝走后,平阳姐姐问她,是否有中意的人,“你中意的人可是沈孝沈大人?回去做好准备,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出嫁了。”
  金城回宫后咂摸了半天平阳姐姐的话,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中。原来平阳姐姐带她去曲江池,是和沈大人相看的!
  那沈大人肯定是对她颇有心思,所以才愿意过来同她相看吧。他还同她说了那么多话呢!他会主动请婚么?父皇会同意这门婚事么?
  既然这样,沈大人肯定和平阳姐姐没有任何关系了,不然怎么会同意娶她呢!
  夜里金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一颗心咚咚的跳。
  夜里有多高兴,白天里听到沈孝贬官的消息时,就有多震惊。
  “沈大人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父皇忽然要罚你?”金城急迫问道,“是不是误会?我……我可以帮你去父皇处求情!我——”
  金城都急了。
  从六品的外放县令,怎么可能尚得起公主!
  平阳姐姐不是说她都可以着手准备婚事了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沈孝闻言,皱眉看了过来,语气显出一分警告来。他的谋划,不要被金城公主打断了。
  “公主不可质疑陛下决策!下官办事不力,以至于误了黄河赈灾,这是天大的过错。幸得陛下宽宏,让下官将功赎罪,去河南道做县令负责赈灾。”
  金城被沈孝脸上的肃冷惊退了一步,喏喏地垂下头来。
  她不知道那些朝事,不知道沈孝曾经做过什么,哪些事他做得好才被升了官,哪些事他做错了所以要被贬官。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对沈孝了解的少的可怜。
  昨夜有多狂喜,现在就有多失落,甚至还带着几分迷茫。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长安?”金城问。
  沈孝:“不知道。”
  三年一考课,做得好的升官,做的差的贬官。他肯定是要抓住三年考课的机会重回长安的,不能和李述分隔太久。
  但这种话就不必给金城公主说了,她最好以为他会一辈子在地方上蹉跎,好把那点初起的心思给忘了。
  金城咬了咬唇,又担忧的问,“那你什么时候赴任?”
  沈孝:“明日。”
  沈孝本就话少,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哪怕别人再怎么关切,他都有本事把天聊死。
  金城再蠢,这会儿也察觉到沈孝的不欲多言与疏远淡漠。他明显是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金城低下了头,他昨天不是还主动来和她相看了么?那应该是中意她的啊,为什么忽然又变了一个人。
  他离京不知道要几年,等他再回来时,自己……自己肯定早都被父皇安排着嫁给了别人。后宫公主就是这样子的,年纪到了就要出去联姻,不可能空等着吃白饭。
  今日一别,以后再见都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了。轨迹尚未交接,就已经到了分头的时候。
  金城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又朝着沈孝走了一步,她微微低下头,看着沈孝青碧色官袍上,袖口的暗纹。
  “沈大人,有句话说出来可能会冒昧,但是我,我……以后怕就没有说的机会了。”
  “昨日平阳姐姐问我,我有没有中意的人。我不知道什么叫中意,只知道……看见你心里就很开心。”
  她的脸几乎都要红透了,一路延到了耳朵根。
  沈孝避开目光,声音却毫无一丝波动,“谢公主厚爱。您说看见我就开心,这种情绪或许是中意,却算不得喜欢。”
  沈孝一手负在背后,头微微侧着,往东南边看过去——平阳公主府大抵就是那个方位。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人,你看见他又是开心,可心尖上又是酸涩。”
  沈孝收回目光,难得对金城笑了笑,他的笑容竟有一种清苦的味道,“那公主才是真正找到了喜欢的人。”
  “沈某错蒙公主厚爱,愧不敢当。”
  沈孝拱了拱手,转身沿着甬道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金城公主在后面真没啥戏份了,更不会黑化。
  妈呀我好心疼她,一个可怜的小透明,唯一的目的就是促进李述和沈孝的感情变化。
 
 
第78章 
  #78
  沈孝一路出了承天门, 守在轿旁的侍从见他来了, 连忙就要迎上去,可一看大人身上这身衣服……怎么忽然成了从六品的官!
  沈孝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扬手让轿夫压轿,自己掀袍就进去了。行止间仿佛还是从前那个青云直上的谏议大夫。
  轿帘落下,轿夫抬起轿子, 侍从躬身站着就问, “大人,去哪儿?”
  里头的人没说话,于是外头的轿夫一时之间都不敢擅动。
  去哪儿?
  沈孝心想, 离京的时辰这么短,他再怎么孤家寡人,赴任三年,要收拾的东西也少不了。这会儿就该一刻不耽误, 赶紧回府去收拾行装,麻溜儿地滚蛋。惹了陛下的厌,就不要再杵在天子脚下招烦。
  可是沈孝却迟迟不开口。
  因帘子落下了, 轿子里头就显得不敞亮,沈孝从袖中取出一根玉簪, 就着晦暗的光线低眼看去。
  这簪子通体血红,连一丝杂色都无, 比红玛瑙的成色都要明亮许多,又因为玉质天生温润,故虽颜色血红, 却并无张扬之感。沈孝见了第一眼,就觉得这玉非常适合她。做官这么久,攒的钱全都抛出去买下了这根簪子。
  李述的生辰也就这小半个月的功夫。之前沈孝还担心过不少问题,譬如她会不会喜欢这簪子,会不会嫌礼物太轻。虽说如此成色的和田血玉实属难得,可她什么金贵的东西没见过。
  可如今想去,那些担忧就都显得可笑——她生辰的时候,他早都不在长安城了。
  更何况她此时此刻一定很生气,恐怕都不愿意收他这个生辰礼。
  沈孝摩挲着光滑的玉簪,竟有点想象不到她生起气来是什么模样。
  大多数时候,李述的情绪都非常克制,开心或难过都隔了一层,并不完全透在人前,好似戴着面具。就连那日动情最深的时候,她都只是偏过头去,只紧紧抓着他的背脊。
  她发脾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会摔东西么?甚至会打人么?她大概都要气死了,说不定会指着鼻子骂他是个下了床就不认账的混蛋。
  沈孝靠着车壁,脸上竟浮出一丝笑来,心想,她要是真那么骂他,他就回一句,我还不是跟你学的。
  想必她要被这句话噎到哑口无言。
  不知为何,想想这个场景,沈孝竟觉得有点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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