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这算是他的恶趣味吧,喜欢看李述绷不住的样子。放声大笑,又或是动情最深时的沉迷,再或者是生气时的怒容。他都想看,那才是层层叠叠伪装下最真实的她。
  唯有他才能看到她那种样子。
  沈孝将玉簪放入袖中,这才对轿外侍从吩咐道,“去仙客来。”
  李述的消息广,肯定已经知道了他贬官外放的事情,十有八九,她这会儿就在仙客来守株待兔呢。
  轿夫得了令,抬着轿子就往朱雀大街上走,过不多时,在仙客来门口落了轿,沈孝径直上了三楼。
  金玉阁门外站了一排侍卫,见沈孝过来,知道他常跟公主来往,并不拦着,任由他跨进了门槛。
  宣城红毯铺了满屋,一路绵延到窗边的罗汉榻上,李述今日倒是穿了一身繁复宫装,裙摆拖的长,若不是裙摆上绣了金线,几乎都与地上的红毯融为一体了。
  与前几日她一身家常衣服的模样比起来,她这样子才更符合公主的身份,端方冷淡,高高在上。
  她就坐在窗边那张罗汉榻上,低着脸正对着小几上的棋盘。她眉梢眼角都是尖,和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面容竟显出几分过于刻薄的无情。
  可沈孝看着她,只觉得耳根有些许燥热——他记起来那日在那张罗汉榻上的事情,最亲密,最热望。
  明明过了这么多天了,金玉阁里任何气息都该消散了,可沈孝却仿佛还能闻到那日的情爱味道。
  沈孝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李述身上,可李述却没有看他,她似是下棋太专注了,仿佛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以至于沈孝有一种错觉,她大概其实并不生气?
  沈孝就想走过去,可刚动脚,红螺却迎了过来,挡在他面前,一副标准的客气笑容,“沈大人可是要求见公主?还请稍等,容奴通禀一声。“
  沈孝皱了皱眉。
  这有什么好通禀的,她就在那儿,二人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可这就是求见公主的规矩。
  红螺走到窗边,对李述道,“公主,沈大人求见。”
  罗汉榻上的人不说话,依旧垂着脸在下棋,手捻起一颗黑色棋子,思索了片刻,落在了棋盘上。屋里静,这一声就非常明显。
  落子之后,屋里静了片刻,李述好似才回过神来,反应过来沈孝就在旁边。
  她微转过头去,一双眼是十足十的冷淡,“怎么,从六品的县官,见了本宫竟然不行礼?”
  沈孝一愣。
  李述的反应根本就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竟忽然有些慌乱。
  她不生气,不发怒,反而是非常平静,极端漠然。
  就仿佛……他是一个陌生人。没有人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而生气,因为那根本就不值当。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会对着亲近的人才能生发出来,所以沈孝根本就不怕李述生气。
  她越气,反而说明他在她心里越重要,他越能勾动她的心绪。
  可她原来一点都不生气。
  他言而无信,下床不认人,答应了的事情反悔,把她涮了一通。这么多罪名交织,她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沈孝只觉得心里慌,李述的反应根本就不受他的控制,他觉得将会彻底失去她。
  沈孝半天不行礼,李述也懒得教规矩,她漠然地转过眼去,继续自己跟自己下棋。可刚走了两步棋,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直接抓住了她的右手,将白子“啪”一声,落了下去。
  他的身体一向都是温暖的,可此刻那双筋骨分明的手却明显泛起了凉意。不知是因为在含元殿跪了太久,还是因为身上这身青碧色的官袍太单薄。
  他身上的凉意,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她。
  李述垂下了眼,目光中泛起感动,但很快就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如果他真是为了她,那就应该从她的意思,去娶金城,去爬的更高,去帮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无上的权力与尊崇,再也不会被人利用的地位。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她,他只是为了他自己!
  李述冷下了眸子,沈孝的手正抓着她的手。他站在她旁边,她坐着,他站着,因此更显高大,气息都逼了过来。
  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地正激烈,李述道,“沈大人,你落了一步死棋。”
  说罢她将手从沈孝掌心抽了出来,向后一靠,微微抬起下巴,“恭喜沈大人,贺喜沈大人,朝堂经营许久,终于给自己谋了一个从六品的县令之职。”
  她唇角勾出一丝冷笑,落在沈孝的青碧色官袍上,“青色可比红色更适合你。”
  沈孝捏紧了袖中玉簪,哑着嗓子开口,“……这不是完全的死局,雀奴,你听我解释。”
  “朝中势力基本被太子和二皇子瓜分,七皇子想在朝中拉拢人才,同时不招人嫉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一定要另想办法发展势力。”
  “黄河沿岸的河南道河东道因为灾情导致官场重组,太子和二皇子的手一时半会儿都没有伸进来,七皇子领了治水的差事,近水楼台,正好可以将这两道的官员拉拢入麾下。与此同时,治理黄河也是最得民心的事情,所以黄河差事对七皇子而言非常重要,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我去河南道,虽只是县令,但洛府自高进问斩后,郡守之位暂时空缺,我的权限其实很大。我可以和七皇子互相配合,他治理黄河,我负责赈灾,彻底将黄河岸边的势力吃进去。”
  “皇子上位,只靠陛下的宠爱是行不通的。能让七皇子稳定立足于朝堂不倒的,只有政绩,只有民心。”
  “我若是真想单纯为了避婚而自请贬官,可以外放的州县那么多,我为什么偏偏挑了河南道。”
  沈孝捻起一枚棋子,“雀奴,你信我,我走这一步固然是下下策,要花费许多努力,可却并不是一步完全的死局。”
  “我之前看似风光,升官速度比谁都快,可陛下越捧我,我反而越处在风口浪尖上。我被陛下当成一把肃清朝野的刀,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就算我尚了金城公主,官位更进一步,成了天下寒门的典范,我也只能更加依靠陛下,可天子恩宠,是最抓不住的东西,我不能只靠陛下的恩宠活着。”
  “我要沉下去,到地方上去做出一番实际的政绩来,到那时我功绩加身,再回朝堂,七皇子也收拢了许多势力,那时候我们跟今天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
  沈孝半倾身体去看李述,“你信我,这真的不是一步死局,雀奴。”
 
 
第79章 
  #79
  李述闻言, 脸上却丝毫不动, 一双眼直视沈孝,“你说得都对,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这一切要花多久?三年?你凭什么认为你三年考课之后就能回京,就算你做出了能上天的政绩,只要太子让吏部的人动动手指头, 你一辈子都要沉沦下寮, 永远都爬不上来。”
  “沈孝,明明有一条更平直的青云路等着你,你为什么要选这么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如果有第三条路, 难道她李述就蠢到如此地步,非要把沈孝逼到那种境地吗?
  这件事,不是上上策,就是下下策, 根本就没有中策可言。
  她选了上上策,沈孝选了下下策。既如此,还有什么合作的必要。
  为什么要选一条更艰难的路去走。
  沈孝满口都是涩意, “雀奴,无论这件事背后有多少政治筹划, 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我只有一个理由……你知道的。”
  李述冷眼看过去, “我知道什么?沈大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一个从六品的官,可却妄图肖想本宫,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么?”
  沈孝听得一窒。
  可笑。
  李述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他的感情么。
  那一日,那一时,就在金玉阁里,就在这张罗汉榻上,她点过头,承认了她喜欢他啊。
  为什么她能将感情这样干脆地弃之敝履,连一分一毫的留恋与犹疑都没有。
  难道她的心就是铁石做的,没有任何感情纠葛,只有纯粹的政治利益。
  从前他有用,所以她对他笑,如今他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她就收了那些情谊,再也不屑于看他一眼。
  袖中的玉簪贴肤放着,玉质明明温润,可沈孝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寒。
  这样的李述,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他慢慢地退了一步,自嘲地笑了一声,“是,下官只是个从六品的县官,怎么敢奢望公主。”
  他从袖中取出玉簪,放在棋盘上,“公主,这是贺你生辰的礼。”
  李述垂眼去看那根血玉簪,沈孝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想劝她,“我明日就走了,有些话你或许不爱听,可我还是想对你说。政治上一昧往上冲,并不是好事。这三年我不在你身边,你尽量收敛一下,权势太过,恩宠太盛并不是好事,因为这样就将自己摆在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太过显眼,就容易出错。如果可以,我反而建议你藏拙,顺着这件事也沉下去,避府不出,等我回来。否则我怕东宫会嫉恨你,皇上也容易利用你。”
  李述安静地坐在罗汉榻上,垂眼看着那根簪子,一时之间不说话。室内非常安静,竟有一种温馨的氛围。
  这是他们俩的最后一面,沈孝想,三年里他就要靠着这一眼印象让自己坚持下去。如果只是记得她冷淡的侧脸,让他怎么能熬的过去。
  沈孝朝李述走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去握住她的肩,想要将她揽在怀里。可李述却好似被蛇咬了一般,直接将他的手打开。她噌一声就从罗汉榻上站了起来,想要避开沈孝的怀。却因动作太急,不小心将榻上小几都撞在了地上。
  那玉簪就直直地跌在了毯子上,李述一退,没留意,竟然就直直地踩了上去。
  玉碎的声音该是清脆的,可因被她踩在脚下,埋在毯里,声音反而显得非常沉闷。
  李述一愣,连忙退了一步,低头一看,那簪子已经被她踩成了两半。
  沈孝低下头,愣愣地看着地上。血玉簪,与宣城红毯融为一体,落在地上若不仔细看,几乎是看不见的。
  沈孝朝李述的方向走了一步,半跪在地上,低下头去将簪子捡了起来。
  浑然一体的血玉簪,骤然就这么断成了两半,断口处锋利,伸手去摸,仿佛能将肌肤都割破。
  他挑了很多礼,最终才挑中了这根簪子。这还是他亲手磨的,因为技术不好,所以没有雕花纹,但他也觉得比经过玉匠人的手要来的诚心。
  他弃了一生所求的权势地位,末了的结果,就是这么一根被摔碎的簪子。
  沈孝只觉得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李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沈孝已经站了起来,他就站在李述面前,可却没有直视李述的眼睛,反而去她发间搜寻那根金钗。
  他沉默的看了她片刻,忽然道,“李述,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话仿佛一记闷棍,李述当时就听得脸色一白。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看错你了。
  李述的唇颤了颤,想要说什么,可沈孝却径直略过她,就往门外走去。
  “沈孝。”
  李述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沈孝的身体立刻停住了,可却没有转过身来。他脊背绷得很紧,右手紧紧握着,手心里透出一点玉簪的尾巴,仿佛一点血迹。
  李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一盘死局,他们俩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就注定不能携手。
  他很好,只是她配不上他。
  李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我的合作就到这里吧。”
  沈孝还是紧绷地站着,没有做出任何回复,他只是右手将玉簪握得更紧,努力让自己不要回头。
  他迈出门槛,下了楼梯。
  沈孝没有看到,身后李述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青碧色的袍子消失在楼梯口,再也看不见。
  可她还是睁大了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向楼梯口。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看一眼少一眼,此后二人相隔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千思万念。
  看一眼少一眼。
  诸事保重。
  李述在心里说。
  *
  次日。
  朱雀门外,天刚亮沈孝就牵马出了城,可站在城门口,却牵着马没有动弹,就这么一直等到了辰时。
  因要赶路,他便穿了身家常衣服,一身灰色布袍,恍惚间又是当初进京赶考的样子。
  彼时进京,意气风发,觉得天下都在他手中。如今却为了一桩痴念,甘愿将天下都让出去。
  可没有人看重他这腔痴念,甚至都没有人来送他。
  也是,一个从六品的县令,怎么配得上平阳公主亲自来送呢?
  沈孝摸了摸袖中端成两半的玉簪,他到底还在奢望什么。
  侍从催促了很久,“大人,再不赶路,天黑时可赶不上驿站了。”
  沈孝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走吧。”
  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城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沈孝心里一紧,连忙望过去。
  是她么。
  他竟有些没出息地屏住了呼吸。
  他昨天不该那样说她的。
  可来人却是一人一马,一身黑衣。那是崔进之,他一身劲装,显然要出城做什么事去。
  看到路旁沈孝,崔进之调转马头过去,但却并不下马。
  他的马是最优品的大宛良马,极为高大,骑在马上俯视人的时候,有一种极为凌厉的压迫感。
  “沈大人,这是要干什么去?”
  崔进之在马上,无论如何沈孝都得仰头看他,气势上二人明显就分了胜负。
  可沈孝却并不正眼看崔进之,只是微微偏头,以一种斜睨的方式瞧着他,就显出几分不屑。
  “崔公子何必明知故问。”
  崔进之的目光在沈孝身上落了片刻,忽而就笑了一声,“沈大人当真是来去赤条条,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官,如今外放了,竟连个相送的人都没有。”
  这话一出,崔进之明显看到沈孝薄唇抿紧,很明显,这个话题让他心中不悦。
  崔进之转头往城门口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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