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从前若是还对崔进之有些许少女情谊,如今也早都彻底消散了。她很不喜欢崔国公府的气氛,死气沉沉的,太压抑了。
  斗篷上的毛领子还有点湿,她没有披上,冷风吹得头脑清醒。侍女一边扶她上马车,一边道,“刚驸马爷从同僚家出来,正巧经过这儿。”
  “哦,”安乐随口问,“那他现在呢?”
  侍女回,“驸马说他先回府了。”
  安乐动作就是一顿。
  他又没有正事,怎么不等她呢,他以前不都会等她的么?
  以前不管她干什么,杨方都在原地等着她。
  安乐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大雪落满了长街,目之所及,文德巷没有任何行人,只有身后这乌沉沉死寂寂的崔国公府,将任何一个来访的人都要吞噬。
  太子哥哥重新出山,她自然是高兴的,可与之相伴的,却是父皇却一病不起,李述也一病不起,就连杨方对她的态度也渐渐淡了。
  安乐看向地上,雪地上依稀还能看出杨方纵马过去的马蹄印。
  杨方为什么不等她呢?安乐想不明白。
  雪落了她一眼睛,她竟有些迷茫。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目前这一切都是她所求的,可结果却并不令她开心。
  *
  次日崔进之带兵离开了长安,一晃又是十几日过去,快要过年了,长安城里看着是热闹,可城外景象却颇是凄惨。
  入冬后日子不好过,河南道闹事,不少逃难的灾民就入了关,在长安城外下扎了根,等着达官贵人从指缝里漏点东西出来救命。
  “除了粥棚,可以再摆个药棚出来,让你府上医官定期诊脉,大冬天的难免风寒,那些流民又没钱治病。”
  李述沿着墙根一路走过去,看着李勤摆的粥棚,又提点了一句。
  世家眼睛都长在天上,根本看不见城外头的这些民生疾苦,施舍粥棚的人少之又少。
  李勤被太子撸了所有差事,朝堂上一时半会儿做不出事情来,李述还是让他先走拉拢民心的路子——他是长安城里头一个给流民开粥铺的亲王。
  “也不要只局限在城外流民这儿,不少关中贫苦人家也缺过冬的口粮,你各郊县的庄子外也可以摆些粥摊出去,今天旱灾影响的人多,指望你这口粮过冬的人怕是少不了。”
  李述又指点了一句,轻咳了一声,紧了紧肩上斗篷。
  李勤道,“这个我已经命庄子上的人去做了。”
  李述点了点头。她点头间,发髻上那根血玉簪就随着日光晃了晃。从前那根永不离身的朴素金钗再不见了踪影,如今再不离身的是这根玉簪。
  都是某种执念。
  玉簪越是红,越显得她肤色苍白。
  许是安心养病的缘故,李述比前阵子丰腴了一些,脸颊上多了点肉,锋利的弓骨就被盖了下去。从她身上看不出任何曾经崩溃的痕迹。
  若不是那根血玉簪,李勤几要疑心皇姐彻底都忘了沈孝。
  李勤将目光从玉簪上收回来,道,“不让流民进城,太子这事做得不厚道。今年虽额外有河南道的流民,流民确实比往年多了一些,但又不是翻倍地长,若是父皇理政,肯定不会禁他们进城讨食的。”
  其实往年一入冬,长安城外就容易聚集起过不了冬的百姓来。只要流民数量不是特别多,守城士兵就不会拦,任由他们进城去,随便去做点苦差事,又或是去哪家酒楼后厨翻检,再不济沿街乞讨,都能自救过冬。
  但今冬太子当政,太子好排场,最是烦盛世里有流民,这不就意味着他治理不当么?因此掩耳盗铃般,今年就是不许流民进城。
  李述淡笑,“随东宫怎么折腾去,他手上有权了,可不得做点事显摆么。正巧,因这件事东宫招恨,你施舍粥棚,就更能把他亏掉的民心拢到了自己身上来。多好啊,损人利己的事,咱们求之不得呢。”
  李勤就笑了一声。
  话语尖刻,李述跟从前一模一样。
  不管有没有政治助力,看着李述振作起来,本身就是一件好事情。
  二人不好说太多话,不然要让人起疑心。况且李勤在粥棚这儿已经消磨了一上午,这会儿要回府去。
  别了李勤,李述往自己的粥棚走去。
  平阳公主府的粥棚离城门口最远,也只吝啬摆了一间,跟李勤贴墙根浩浩荡荡一排粥棚的盛况是比不得。
  李述摆粥棚本就不是为了赈灾的,她不过为了有个出城跟李勤见面说话的机会。因此象征意义大过实际作用。
  李述走了几步,忽然皱了皱眉,“安乐怎么跟个牛皮糖似的,开粥棚还要在我旁边开。”
  她粥棚旁边,新开了安乐公主的粥棚。
  远远的就能闻见一阵白米的香气,不少灾民都被香气吸引,在安乐粥棚前排起了队。
  相比之下,李述粥棚前就显得特别冷清,没几个人。
  李述走近了,这才知道是为什么。
  安乐锅里熬的都是上好的白精米,浓稠一碗,别说是灾民了,普通老百姓都吃不起这种米。相比之下,她粥棚不过是最便宜的糜子混陈米,是个人都知道哪家好吃。
  安乐也在粥棚里,远远地看见李述,就对她招了招手,绕过人群走了过来。
  安乐笑,“我第一天开粥棚,没想到这么多人。”
  李述展眼望过去,看排队的人可不单单是面黄肌瘦的流民,反而有不少面色红润的普通人都混在里面。怨不得那么多人呢,白精米吸引的不单单是流民。
  安乐又道,“太子哥哥不让流民进城,也是为了长安城百姓着想,不然流民涌进城,晚上宵禁了又不可能一一撵出去,在坊间东西乱窜,弄得人心惶惶。但太子哥哥又不是不管流民,这不,我就来赈灾了么。”
  李述随意扯了个假笑,不置可否。
  用白精米赈灾?这可当真是财大气粗,不愧是太子胞妹,一举一动尽显太子仁德。
  且看她能用白精米支撑几天吧,到时候受不住了还得换回糙米,这帮口味养刁了的人才不会记你白精米的恩情,只会抱怨凭什么降低标准了。
  说了几句话,李述懒得再同安乐寒暄,正要走,就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跑了过来。那小孩儿头大身子瘦,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大人棉服穿在身上。
  安乐的侍女连忙拦住了没规矩的小孩,脏兮兮的,可别弄脏了公主的衣服。
  那小孩儿被一拦,怯了,一副要哭的样子,举着手里半张草纸,不知道是要把纸递给谁。他操着关中土话,“谢……谢公主的饭。”
  两位公主,平阳公主粥棚前没人,侍女就默认了是来谢安乐公主的。
  侍女松手接过纸条,小孩儿如蒙大赦,逃一般就跑远了。
  侍女瞧了一眼纸条,忽然就笑了一下,递给安乐,“禀公主,是吃了粥的专程流民来谢您的。那小孩儿不会写字儿,就只给您画了朵小花表谢意。小可怜,怪招人疼的。”
  安乐也觉得有趣,她还没跟民间小孩儿接触过,接过草纸就要看,谁知旁边的李述骤然就抢过了那张纸。
  安乐转过头去,看到李述唇紧紧抿着。
  李述心中是惊涛骇浪,偏偏不敢表现出一分一毫的异常,细瘦手指紧紧攥着草纸一角。
  草纸粗糙泛黄,摸上手只觉粗粝,是民间百姓随便用麻头做的,并不适合写字。纸上无任何字迹,唯以烧焦的木柴为墨,在一角随手勾了一朵花。
  他回来了!
 
 
第87章 
  #87
  李述的手紧紧掐着草纸, 指甲都将纸掐破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忍下心中万千情绪的, 脸上装的没有分毫波澜。
  李述对安乐笑,“我比你早开几天粥棚, 怎么偏没人感谢我,贤名竟落在你身上了。”
  安乐还当李述的异状是因为嫉妒她,她扫了眼李述冷清清的粥棚一眼, 传授经验道, “你不要吝惜钱财,记得要用好米赈灾。”
  李述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在安乐身上,随便点头, 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你说的是。”
  说着就要往前走。
  “你干什么去?”
  安乐忙追上李述。她要时刻关注李述的任何动态。
  李述停脚,知道安乐是想盯着她。
  她扫了安乐这身金尊玉贵的衣服一眼,道, “没想干什么,就是看那边聚了一大片流民,我想去看看。”
  安乐顺着看过去, 看远处靠城墙根是一大片草棚,乌泱泱不知道聚了多少流民, 远远看去脏兮兮一片,雪化了后的泥水将那里染成一片污黑。
  安乐十分娇气地皱了皱眉, “去那儿干嘛啊?时间不早了,要不咱们一起回城吧。”
  李述却果决否定,“不了。今年流民多, 还不知道摆出的粥棚够不够,我还是想去那边亲自看看。若有什么赈灾不及时的,我也好尽些绵薄之力,省的那些人只谢你,不谢我。”
  说着李述就要去搀安乐的胳膊,“跟我一起吧,刚不是还说要照料流民过冬么?”
  李述霸王硬上弓,硬是把安乐拉着一道走了好几步,安乐连忙把李述推开,向后一躲,“你……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娇养惯了,才不想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身上这雪白狐毛,但凡溅上一点泥水可就彻底毁了。
  看着安乐匆匆离开的背影,李述勾了个笑,转过身去就往那片流民聚集地走去。
  刚那个小孩儿好像是往这边跑的?
  李述沿着墙根一路走过去。
  流民太多,很多人讨了粥喝饱后,就聚在墙根底下的干燥地,就着薄薄的太阳,横七竖八地坐成一片。
  有人的呼噜声震天响,有人凑在一起吹牛皮,有人对面相坐,正互相挑身上的虱子。
  不少小孩儿吃饱了在玩,还有躺在女人怀里的婴儿,扯着嗓子哭。
  一个个都是蓬头垢面,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模样。
  有个名字在嘴边,李述好几次控制不住地就要喊出来,可硬生生地被她咽了回去。
  她只能凭目光一个个的看过去。
  这个不是他,那个也不是他。
  红螺的小臂被李述掐的疼,这块儿地路又不好走,李述好几次差点被绊倒,全靠红螺扶住了她。
  “公主,”红螺问,“您怎么了?”
  怎么忽然来流民堆啊?
  没瞧见这些流民,见了当朝公主,一个个眼睛都黏在了李述身上,有些下流的,目光就在李述身上肆意逡巡。
  李述也只带了十几个侍卫,真要做起乱来,双拳难敌四手。
  红螺都被流民盯得怕了,拉着李述就劝,“公主,我们回去吧。”
  李述却一把甩开红螺的手,自己跌跌撞撞就往前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睁了很久,雪地的光让她眼睛生疼,可她却还是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漏了他。
  “沈孝……”
  终于有名字低低地被唤了出来,“沈孝。”
  不敢大声说,恐人听见了;可又不想默念,怕他听不到。
  成千上百的面孔在她面前一一闪过,都不是他。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可都不是他。
  是她想错了么?
  那草纸上不过是稚子随手所画,并无任何寓意。是她魔障了,竟以为他真能从冰冷刺骨的黄河里爬起来。
  李述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沉,她不知走了多久,越到后连流民都看不见几个,天色渐暮,寒意刺骨从地上浮了上来。
  她没注意脚下,一个不慎踩进泥潭里,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花卉团巢的一件玉红色裙子立刻就被泥水遭污的看不出本来好颜色。
  看来真的是她魔障了啊,李述想。
  静仁县县令沈孝殉职,邸报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楚。一笔判阴阳,此后再不可能相见。
  红螺连忙冲过去将李述扶起来,李述仿佛已经失去了主心骨,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红螺身上。
  主仆二人跌跌撞撞,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半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标准的雅言里透着分改不掉的南方口音。
  他说,“公主,你的玉簪掉了。”
  李述猝然转过身去。
  *
  入夜,平阳公主府。
  沈孝睁开眼时,一时间有点晃神,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他睁眼看着头顶纹路细密的床帐,感受着身下极软的床褥,这才慢慢想了起来。
  城外,李述猝然转过身来盯着他,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悲喜交加。她眼眶瞬间就是猩红,盯了他半晌,却始终都没有落下泪,也不说一句话。
  那是沈孝对她最后的印象,他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如今心愿得逞,终于可以破罐破摔地晕过去。
  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隆冬落水,侥幸没死,但半条命也去了,又一直混在流民堆里,尽力搜集洛府灾民叛乱的证据,病也没有好好治。从洛府一路回长安,又是一段艰辛路程。
  他本就偏瘦,经这么一遭,整个人愈发薄成了一柄刀。
  好好睡了一觉,大约是他睡着时诊了脉吃了药,这会儿倒觉得精力恢复了一些。他撑起身体,扫了一眼房间,并未见到李述的身影。
  这屋里都是沉沉奢靡,只点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照着屋里安静不发一言的侍女。离床不远摆着一架百鸟朝凤的屏风,上头挂了件绣有百花的披风。
  这是李述的卧房,沈孝确定。
  侍女轻手轻脚地端来参汤,想要服侍沈孝,沈孝却摆了摆手,问,“李述呢?”
  侍女并不惊讶他直呼李述姓名,显然是提前受过“好好照顾”的命令。回道,“公主在书房里有些正事,您要见她的话,奴这就派人去叫公主。”
  沈孝却摇手,“不必了,我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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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府灾民刚起事没两天,我们在洛府段黄河下游就寻到了沈大人。但一来那时候沈大人落了水,风寒极严重,二来洛府也兵荒马乱的,消息不好传出去。”
  书房里并排站着两个侍卫,是当初李述送到洛府去看照沈孝的。他们打扮成流民模样,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被屋里热气一熏,一股子难以言说的臭味,不知多少天没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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