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正元帝这几日身体刚刚好转,又开始在含元殿处理政务。骤闻消息,他猛然一拍桌子,桌上笔墨纸砚都跳了一下,“叛乱?!”
  赈灾怎么能出叛乱的事情,是不是沈孝中饱私囊,克扣了灾民口粮?
  前朝作乱就是这么来的!
  正元帝气急,噌一声就站了起来,准备绕过桌子去细细质问信使。可他忘了自己身体情况,站得太急,又怒火烧心,两厢交加,眼前登时就是一黑,只觉得脑子嗡嗡响成一片,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直挺挺向后倒仰过去。
  洛府前脚叛乱,后脚陛下大厥,卧床不起,无法处理政事。1
  没办法,一国政务必须有人担着,群龙怎能五首。于是太子刚解了禁足不久,就开始全面监国。
  东宫权柄更盛往日。
  所有人心里头都揣着琢磨——隆冬将至,陛下能不能熬得过去,这还另说呢。
  如今该去烧谁的灶头,这简直就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
  五日后,含元殿。
  太子监国,第一件事就是下了一道急召,命七皇子李勤速速归京。
  甭管是为了“以工代赈”造成灾民叛乱的公事,还是因为七皇子趁太子不备分了太子权柄的私事,但太子监国,七皇子讨不到好,这根本就不用怀疑。
  厚厚的雪压住了宫殿顶上的琉璃瓦,就愈发显得朱红宫墙猩红狰狞。
  太子监国,以陛下名义下诏急召,李勤不敢不从,不管雪路危险,一路赶回了长安城,连身进宫的皇子常服都没时间换,草草脱了那身风尘仆仆的披风,就脚步匆匆去了太极宫。
  高高汉白玉台阶上,李勤刚上了几步,台阶上就走下来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七弟可终于赶回来了。”
  太子斜眼看去,脸上都是讽笑,“黄河治理是个大差事,七弟初担大事,没有经验,难免出了点岔子。”
  他说着就拍了拍李勤的肩,“以工代赈,七弟怎么会同意沈孝的这个馊主意?啧啧,洛府都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
  拍在肩头的手像是毒蛇一样,李勤压着心头不满,笑道,“大哥,臣弟许久不见父皇了,还是先去给父皇请安。大哥恕罪。”
  说着李勤迈步就要动,可太子一伸手就拦住了李勤,眼睛展过来,“父皇病着呢,太医说了,最要静养,不可情绪激动。七弟还是别去了,我怕父皇看见你,又要生气。”
  太子笑,“还是说七弟就想专门给父皇添堵?”
  这是什么话!
  李勤从今往后还不能去探望正元帝了,否则就是不孝么。
  李勤心知目下和太子争个一时高低没有必要,他谦卑拱手,“那臣弟就在殿外给父皇磕个头。”
  说着就直挺挺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响头。站起来时,下身袍子都是雪。
  “洛府叛乱的事情——”
  李勤又道,却被太子打断了,“七弟莫慌,跟你关系不大,都是沈孝那个以工代赈的馊主意,孤已经派人抄他的家了。不过七弟啊,你也是的,怎么就偏听偏信,用了沈孝这么个人呢?”
  “近年关了,这几个月你也累了,身上差事先搁一搁,回府好好反省反省。”
  太子谈笑间就撸了李勤身上所有职事,别说是黄河治理了,就连之前礼部的差事都没了。
  那身明黄色身影下了台阶,就有小黄门凑过来打伞,太子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串下人,排场跟皇上也没什么两样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子刚监国,一是提拔了东宫旧臣,二是将洛府叛乱根源死死钉到了沈孝身上,三是借故收了七皇子手下所有权柄。
  短短数日,天地突变。
  太·子·党在朝堂如日中天,刚刚开始耀眼的七皇子,骤然就跌落了下去。
  风云变幻,瞬息万千。
  *
  太子跟七皇子说话的时候,崔进之刚从兵部下卯。
  太子得势,怎么可能亏待得了崔进之这个头号功臣。
  借着洛府作乱需要镇压的由头,崔进之这个武将世家出身的重新被提拔进了兵部。
  崔进之到底是在皇上那儿留过案底的,不好一下子提拔地太高,因此他只得了个六品的兵部主事一职。跟他之前三品侍郎的高官相比,这官位着实是低,但崔进之却全权负责镇压洛府叛乱的事情,官低却权高。
  刚从兵部下卯,崔进之往皇城门走去,一路上就有官员不断向他拱手问候。
  众人姿态都是谦卑。
  如今太子上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位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东宫的头号干将,日后铁定是一等一的国公爷。
  啧啧,崔家这才落寞了多久,这就又要重新揽下滔天的权势了?不服不行啊。
  崔进之刚出宫门,就有侍卫匆匆跑过来,急声道,“大人,平阳公主的马车横冲直撞出城去了,派去盯着的人没拦住!”
  崔进之凤眸就是一缩,“废物!”
  他猛然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直朝城门驶去。
 
 
第84章 
  #84
  一辆黑色车马以极快的速度沿着朱雀大街往城外驶去, 压过一路的雪, 穿过城门洞。
  一条官道向远处绵延出去,路上落满了大雪, 分不清是天是地。
  这时节实在不适合出门。
  马车刚出城门,就听身后传来马匹疾驰的声音,纵马速度自然比马车快, 转眼间就拦在了马车身前。
  车夫连忙就拉缰绳, 马车骤然一停,李述被惯性差点掀出车厢,整个人狠狠摔在了车壁上, 撞的她肩膀生疼。
  车外传来一道毫无感情的声音,“你要去哪儿,雀奴?”
  一柄直刀挑开了厚厚的车帘,雪地反射着太阳光, 崔进之看到里头的人影,登时就是一愣。
  他许久未见李述,没想到她已经瘦削到如此地步, 浑身上下好像都只剩了一把骨头,只凭着一根弯不下去的脊梁骨硬撑着不倒。
  雪地惨白的光照在她脸上, 就越发趁得她肤色苍白。
  崔进之翻身下马,大跨步就朝马车走过来, 李述的侍卫就要拦,可崔进之如今今非昔比,权势滔天, 身后带的人更多。
  他的人见李述侍卫一动,手就摸上了腰间刀柄。
  双方沉默对峙间,崔进之就这么走到了李述的马车边,见李述正护着右肩,他语气有些关切,“怎么了?撞到了?”
  说着伸手就要去搭李述的肩,李述一躲,闪了过去。
  眼窝深陷,她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地望了过来,声音是病后的嘶哑,冷得就像磨砂,“我以为我一出府,你就会跟上来,没想到我都出城了,你才跟上来。看来你派来监视我的人,效率还不够快。”
  崔进之被李述避过去了,落空的手捻了捻掌心,也做出一副冷漠模样。
  他挂起淡笑,“我不是监视你,你病了好几天了,府里没人支应,我只是让人守着你。”
  说起政事筹谋来,他是跟李述如出一辙的冷。
  崔进之就是在监视她,洛府灾民叛乱,他怕她不甘心这个结果,伸手要去查。
  当然,李述这几日大病一场,去了半条命,崔进之担心她的身体也是真的。
  李述嗤笑了一声,笑容扯动她脸上肌肤,愈发显得皮肉单薄。她越病越白,肌肤几乎是一种与雪地融为一体的透,双颊弓骨仿佛是刀,锋利地要透过血肉割过来。
  “你不必派人监视我,你要是想知道我要去做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
  李述竟朝崔进之笑了一声,声音很淡,“我去给他收尸。”
  崔进之一滞,旋即就冷硬回道,“跌了黄河,根本就找不见尸体。”
  李述便回:“那我就去黄河边祭拜。”
  崔进之否定:“天冷路滑,不适合远行。”
  李述又迅速地回道:“再过两天就是头七,我一定要去。”
  李述回得越快,表情越是平静,不知为何,崔进之看着她这样,就越是愤怒。
  收尸?祭拜?她用什么身份去给别的男人做这些事!
  崔进之伸手去就扯李述,触手只摸到她脖颈冰凉的肌肤。
  他咬牙切齿,“你看看你穿的是什么样子,你就想出门远行?”
  李述只穿了一件中单,连外衫都没穿,别说是远行了,连出门见人都不行。她脚下穿的只是一双轻薄绣鞋,显然前一刻还在屋里待着,后一刻就不管不顾的上了马车。
  不必问,崔进之都能想象得到。
  她身体刚能动弹,连衣服都顾不上换,死命挣着就要出门。一切理性一切精明都被她抛在了脑后,她不管自己是不是被监视,不管天气适不适合出门。
  远方有个人在召唤她,她发了魔障就要去找。
  二人离得近,崔进之身上那股雪地里冷冽的气息就透了过来,是与沈孝截然不同的气息。
  他声音极冷,放开李述的领子,吩咐道,“驾车,回城。”
  “不许回城!”
  李述忽然拔高声音喊了一声。
  崔进之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又转过眼去,见车夫瑟瑟不动,他暴怒起来,一把就把车夫掼到了地上,对自己的人呵斥道,“过来,驾车!”
  “谁敢动本宫的马车!”
  李述同样冷声呵斥。
  “苍琅”,双方的侍卫同时拔刀,刀光反射着日影,晃得人眼睛疼。
  崔进之带的人明显更多。不必开始,就已经知道输赢。
  崔进之冷眼看过来,“雀奴,你想跟我硬碰硬?”
  刀光反射进李述的眼睛里,刺的她生疼,李述沉默许久,崔进之以为她默认放弃挣扎了,忽听李述轻轻道,“崔进之,你走近一点。”
  崔进之略皱了皱眉,但还是听话得朝马车走了一两步,就站在李述旁边。
  他开口要问“怎么了”,忽见李述扬手,“啪”一声,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崔进之当即就被扇得偏过头去。
  所有侍卫登时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彪悍的公主,直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扇朝廷命官的耳光?这是当众给东宫没脸么!
  旁观者惊涛骇浪,风暴眼中的两个人却是极端平静。李述面容冷峭,崔进之也并不暴怒,也并不难堪,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唇角,才转正目光落在李述身上,冷笑一声,“雀奴,这是你第三次扇我耳光。之前是为玉坠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我心甘情愿地受了。”
  “那这一耳光你是为谁打的?”
  李述不回答他的话,“放我走,我去给他收尸。”
  崔进之却骤然高喊了一声,“来人!驾车!”
  他面容竟看着都有些狰狞了,“送公主回府。”
  崔进之抬腿就上了马车,车帘落下,车厢内光线昏暗,仿佛是暧昧独处,可更像是羁押回府。
  他脸上的手印慢慢浮了出来,可见李述下手实在是重。崔进之抓住李述的手腕,看到她手心因扇他也泛着红。
  就仿佛是二人之间某种隐秘链接一样,昭示着他们之间仍有关系,而非全然陌生无关。
  崔进之脸上竟带起了笑,逼了过来,气息喷在李述脸上,“雀奴,你忘了么,我之前警告过你的。”
  “不要再和太子做对,否则我们政敌相见,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让你痛彻心扉的事情。”
  他伸手去摸李述瘦削的一道下巴骨,“现在你知道了,和东宫作对……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嗯?”
  李述闻言,瞬间怔住了,慢慢的,她几乎都要颤抖起来,却还是咬着牙,“他是你杀死的?”
  “他是你杀死的!”
  这句话已变成了陈述句,李述一下子就扑了上来,脸色狰狞地仿佛恨不得杀了崔进之。
  崔进之却没有正面承认,他还是冷静,“雀奴,我让你收手,你不收手,所以他死了。”
  他掰开李述掐在他喉间的手,极温柔的笑了笑,“你说,他到底是谁杀死的?是我,还是你?”
  这时车马启动,转头就往城门口方向走。崔进之的手下驾车,刚扬起鞭子要抽马,忽听车厢里传来一声嘶叫声,那是平阳公主的声音,可怎么……怎么如此绝望而凄厉?
  下人无暇多想,驾车继续往城门口走。车马启动,压过一路雪,驶进了城门洞,所有侍卫都跟着马车走。无人注意的山坳处,不久绕出一人一骑来,朝洛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声音过后,李述仿佛失了灵魂一般,蜷腿缩在车厢一角。
  是你杀了他。
  崔进之往她心上捅了一柄刀,可觉得她还不够痛,捏着刀又狠狠地转了几遭。
  是你杀了他。
  成王败寇,她输的一败涂地。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里却始终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述不说话,不哭,也不动弹,就那样坐在那里,目光空落落的。
  崔进之展眼看了一圈车厢,李述是真的走得急,马车里连取暖的手炉都没有,此时她唇都被冻青了,手背上都是青红。
  崔进之伸手要去覆她的手背,“你冷不冷?”
  李述仿佛触电一般就甩开了他的手,她一双眼瞪的大大的,却没有愤怒,只是空旷。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好似痉挛。
  崔进之没有见过她这样子,忽然有些慌乱,他怕李述憋了一口气在心里,最后再忍不住的时候,会将心头血都呕出来。
  他连忙掰开李述紧攥的手掌,掌心淋漓又添了几道血痕。
  “李述,你今年二十岁,不是十二岁。你早该知道的,追逐权力的路,是用血铺成的。”
  正元帝追求集权,以他两个兄长的血来铺路。
  他如今追求权力,为什么不能用别人的血来铺路。
  李述听得无动于衷,她的神情只是疲惫,“我想一个人待着。”
  “雀奴——”
  “我说我想一个人待着!”李述道,“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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