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江栋近日时常晚归,杜氏心疼孩子脾胃弱,不禁饿,往往做好饭菜后另外留出一份让他们先吃。但江栋回家时,江月儿是一定会跑出来跟她爹撒娇的,现在他都进门好一会儿了,女儿缩在二楼的书房,也没出一声,可不是不对劲?
杜氏闷闷道:“我今日打了月丫儿,”略顿一顿,又道:“还有衍儿。”
江栋差点没把酒倒在桌子上,忙问:“可是两个孩子淘气了?”
听见江栋这样问,杜氏才放开了一些。
丈夫多疼月儿她是知道的,自她出生起,不止没往她身上加过一根指头,但凡她皱一皱眉头,丈夫就恨不得为她摘星星揽月亮。这一回,她也是怕等丈夫回来后,月丫儿有了护身符,才在他回家前抢先下了手管教。
她给江栋斟了盏花雕,将白天的事情说了,最后道:“女孩子家还是当贞静柔顺些,月丫儿性子一向有些虎气。先时她小,我们便没有狠管,如今不留神,她竟敢连别人家孩子也打了,那还孩子还比她高小半个头呢。我左思右想,觉得她的性子得扳一扳了,否则再大些怕更淘气难管,便打了她几下手板子。”
江栋慢慢咂着酒,沉吟道:“你说的很是。但那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我们月丫儿不同,我倒宁愿她虎气些,主意大些也不打紧。她没有兄弟相帮,你我两个,总要先她而去,护不住她一辈子。倘若性子再绵柔一些,只怕往后立不起来。”
丈夫的想法杜氏先前便隐有所觉,只是夫妻俩往常并未谈到这个话题,今日借此时机,杜氏也有话说:“姑娘家的,又不用像男人一般出门讨生活,哪要得了这许多主意?便是性情火爆些,也须有个度。把人家小男娃压在地上打,这也太蛮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哪。”
江栋眼睛往上一翻:“谁敢嚼舌头!”
杜氏忙道:“你小声些,都没吃上两杯,耍什么酒疯!”叹道:“我只怕她脾性太过刚硬,万一女婿不喜欢,岂不是不美?”
江栋嘿嘿一笑:“娘子这刚硬的劲头,我就怪喜欢,咱家女婿肯定跟我一样,不是那等庸人。”
老夫老妻的,还总说些臊人的话!
杜氏红了脸,嗔他:“你好生说话!”怕他又借着酒意说荦话,忙转移话题:“严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江栋道:“吃完饭我去一趟,你先把家里的伤药找出来。”先时给杜衍治病,郎中原就开的有伤药,此时拿过去倒也便宜。
想想又道:“家里郑良送来的两瓶金华酒,还有厨下吊着的那条火腿拣出来,我送过去。”
杜氏有点舍不得:“酒倒罢了,怎地还要送火腿去?”一条火腿可还有十多斤肉呢,家里也不是顿顿吃得起肉的人家。
何况这个年代,平常人家哪怕送孩子上私塾,除开束脩,给师父的节礼也只是一条两三斤重的腊肉,一篮鸡蛋而已。一整条火腿,这是走到哪都很拿得出手的重礼了。
江栋道:“你不常出门,不知道严老爷是江南漕帮在咱们县分舵舵主。我若是拿些寻常物事去,他瞧不上眼。这等人物,便是不与他修好,也不好得罪。既然错在咱家孩子,咱们要赔礼,就不能赔得叫人瞧不上,心里有疙瘩。你去准备,我心里有数。”
江栋虽是县衙里吃公粮的书办,但手中无权,唬一唬普通百姓倒也罢了,对严老爷这等人,他这身份就不那样好使了,礼物送得实心些,总没有坏处。
杜氏此方无话,看丈夫吃两口饭便要望一下二楼,只作不知。待得饭毕,夫妻俩收拾好要送出去的礼物,江栋要出门时,叫住他道:“我还在罚月丫儿描大字,你不去看看她?”等丈夫回来时,女儿说不定已经睡下了。
江栋犹豫片刻,却摇摇头:“不去了,省得我去了,反叫她找到了靠山。”竟真提了东西利索出了门。
他最后这句话未曾特意压低声音,江月儿在楼上听个正着,差点没气得撅个跟头!
她大字也描不下去了,丢了笔哼哼唧唧:“我不写了!”刚挨打时嗓子都哭哑了,这会儿再想哭,嗓子疼得厉害,也哭不出来了。
杜氏下午特意挑两个孩子左手打的手板子,并不妨碍江月儿右手写写画画,叫她躲懒都没法子躲。
她坐在椅子上左扭右扭,胆子渐渐大起来。见杜衍身子挺得直直的,一笔一画,写得专注极了。江月儿扭身去抽他的笔:“弟弟别写啦。”
不想那笔像是生了根一样长在杜衍手上,江月儿一抽竟没抽下来!
江月儿吃了一惊,不信邪地又加了几把劲,最后,那笔歪了歪,“永”字最后的那一捺便走了势。
杜衍叹了口气,将毛笔搁回笔搁上,回身道:“你想玩什么?”
江月儿侧耳听着楼下杜氏的动静,一只手伸进笔筒里掏啊掏,掏出一根花绳,做贼一样:“我们翻花绳吧。”
杜衍:“……”白天才整理过一回书桌,她什么时候把花绳放进去的!
经了下午那一遭,江月儿自觉跟杜衍的情谊比前些天又深了不少。见他皱着眉,以为他不喜欢这些姑娘家的玩戏,眼珠转了转,跳下椅子,从书桌角落里拖出个盒子,挑挑拣拣地选出一只竹蜻蜓递给他:“这个给你玩。”
油灯昏暗,杜衍看得清楚,江月儿那只宝贝小盒子里除了竹蜻蜓外,还有几颗弹珠,几块画片,数枚棋子,还有一把枯草……所以,她先前在书房里没少偷偷玩吧?
杜衍接了竹蜻蜓,并不细看,两手合上竹签子,手掌一错,竹蜻蜓忽忽悠悠地飞起来,还没在屋里转上一圈,便飞出了窗外!
江月儿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只陪伴她许多时日的爱物一头扎进了河道中!
杜衍低了头,道:“对不住,竹蜻蜓飞走了,改日我再赔你个好的。”
江月儿要不是白天才在“弟弟”面前放声哭过一回,心里正羞着自己“没个姐姐样”,否则眼睛里含着的那两粒泪珠子早掉下来了。
她此刻也只是强忍着,勉强笑道:“我不怪你,你又不是有意的。”说到后面,还是没忍住,扁了下嘴巴,怕他不自在,又忙作出个笑模样去看他。
杜衍反是真生了几分愧意,脱口道:“你等着,我肯定会给你做个更好的。”末了,牙疼般地挤出个“姐姐”。
江月儿整张脸都亮了:这可是弟弟头一回叫她“姐姐”哩!
一时间什么竹蜻蜓木蜻蜓的都抛在了脑后,甜甜应了一声,听她弟又道:“姐姐,只剩下三张大字了,我们赶紧写完了好睡觉吧。”说着,打了个呵欠。
江月儿还能说什么?她已被那声“姐姐”叫得晕陶陶的,一张小嘴都快咧到腮帮子了,自然对这新弟弟的话无所不应:“嗯,就写。”
且不提楼上的两个小儿女,江栋这一出门便去了大半个时辰,待归家时,孩子们都已经睡下了。
杜氏就着堂屋的油灯做针线,听见丈夫的声音,忙迎出院外,问道:“怎么样?”
江栋两只手都是空的,步履轻松:“东西都收了,严老爷人倒好说话,”他神色有些古怪:“倒是有个事儿,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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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入夜
杜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终是是没忍住推了推丈夫:“夫君,你说,严老爷那话是什么意思?”
江栋睡意朦胧:“什么什么意思?哦,你是说严老爷让月丫儿去严家练武的事?”他笑了一声:“我不是说过吗?月丫儿去那不过是走个过场,严老爷识得轻重,不会叫她练出一身横肉,当个女罗刹的。”
今晚他在柳家待这么长时间,除了道歉之外,再就是应对严老爷这神来天外的主意了。本朝民风开放,尤其杨柳县地处江南,因有丝棉之利,妇人家地位相对较高,也比其他地方相对自由些。可说到让女儿去习武……这对作为言情书网出身的江栋来说,并不是那样容易接受,但严老爷再三保证,并许了他诸许便利,他才勉强同意试试。
杜氏还是不放心:“可,月丫儿原就跳脱得紧,再学些三招两式的,跟那些莽汉混在一处,移了性子可不好。何况,这,这哪里是闺阁女儿家该做的事!”
看来不把话讲清楚,娘子这一晚上是不要想睡着了。
江栋索性坐起身,细说道理:“做严老爷这一行,时常在水上来去,手底下没有两下子是不成的。大郎二郎的母亲又去世了,他一离了家,怕两个孩子失了约束,家里下人管不住,好不容易重金请来的武师白花了银钱。我瞧他的意思,是想拿月丫儿做个筏子,激一激那两个孩子,好叫他们知耻上进罢了,不会真教她习了武。放心吧,我与严老爷往日有些来往,他不是那等不知礼数的混人。”
江栋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她没料到他竟答应了严老爷这荒谬的要求。即使白天严老爷在留给杜氏的印象不差,但今晚丈夫的决定过于超出她的界限,故而无法安心:“那月丫儿去了严家,便是不跟那些男娃一起练武,时日一久,怎么可能不沾些不好的习气?另外,严老爷家里没有女眷,你又要上衙门,我一个妇道人家,瓜田李下的,怎么好日日上人家的门?再有,她的那个梦,万一她不知轻重地说出去……”
杜氏的顾虑他早便琢磨过,不提他不喜欢女儿被拘束太过,江栋心中另有一本经济帐,因劝慰道:“送孩子的事,我起早一些顺脚送过去,也不费什么。你若担心,再请余婆跟着看顾两日,我自有计较。咱们的家底你是知道的,每月单靠我那点月俸,不过勉强糊口,这家业要好生整治起来,多结识些人不是坏事。县衙里其他来钱的路子早被人占了,我一个外来户,也伸不了手。严老爷路子广,说不得哪一日我们便须求到他。”
余婆住在斜街大桑树下的第二户,因子女不在跟前,杜氏时常对她有所照料。她也是知恩之人,有时也在杜氏偶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主动帮她带带孩子。
又道:“再有,我还没跟你说。我今日在衙门里见到了无名大师,他说了,月丫儿的梦不妨事了。”江栋不由顿了顿,实际上,无名大师说的是,缘起则随缘。
只是妻子一向心重,若是他原话不改地转达,只怕她又会多想,江栋想了想,将无名的话隐下不表。
江栋这一说,杜氏便隐约明白了江栋今晚给严家送火腿的另一重因由。
杨柳县县官重视民生,治下百姓也日子好过。又因杨柳县有丝帛之利,便是县令不特意搜刮,也不是没有一点来钱的路子的。但在县衙中,江栋只是个没实权的书吏,又不是县尊嫡系,这等好事自然轮不到他去分一杯羹。何况这样的财路,他无意沾手,想要置办些产业,只能另寻他法。
杜氏心中计量:相公思虑得再周全,也是个大男人,哪里懂得女儿家的道理?月丫儿的事不能全听他的,自己得把定主意,绝不能使她学些不好的习气。此外,往日教她针指,总心疼扎了她的小嫩手,一套物事竟搁在橱柜上平白生尘,断不能再放纵她,明日便是火烧上房,水淹到家,也要立逼着她学起来!
江月儿还不晓得她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将要一去不复返,一觉醒来,她早把昨晚跟阿爹那点小别扭忘干净啦。尤其阿爹竟没有就昨天的事说过她半句不是,还说要带她去别人家习武,对比一边阿娘的冷脸,江月儿偷着乐还来不及。于是,一顿饭不到的功夫,江月儿跟她阿爹又好得快成了一个人。
自打江月儿生病之后,已经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好好出门玩了呢!至于昨天遇到的那两个讨厌鬼,他们是姓盐,还是姓糖来着,那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阿爹,你早点来接我!”
站在严宅侧门边的河道上,江月儿用力挥着小手,送走站在乌篷船上频频回望的江栋。
江栋看着闺女望着他直乐的小脸,有点想叹气:这傻闺女,哄她两句就乐得找不着北,全然忘了昨天受的罪,也忒好拐了!
目光又移到闺女旁边,穿着靛蓝短褂的杜衍一如往常地垂着眼睫,安静得有点过头了。
一个缺心眼,一个小小年纪思虑过甚……不过,目下来说,思虑过甚不是什么坏处。至少,有他跟着女儿,不必担心女儿会吃了别人的亏。
江栋那口气最终憋了回去,对船夫一摆手:“走罢。”
杨柳县因水网密集复杂,许多地方旱路曲曲拐拐,走路过于耗时,有条件的人家出门时一般选择坐船。不是江栋新近经济稍有好转的话,他也舍不得一出门便舟船接送。
船夫撑出一篙水,问江栋:“江相公去县衙?”
“不,”江栋道:“先去书画铺子一趟。”
严家大门外,被请来临时看顾江月儿的余婆催促道:“小囡,别叫人等急了,我们走吧。”
看见阿爹那身月白的衫子隐入船舱之中,江月儿扭了头,拉了杜衍的手,对头发花白的山羊胡小老儿甜甜一笑:“管爷爷。”又笑着招呼余婆一声:“余婆婆,我这便走的。”
余婆不由跟着她笑了:江家的这个小囡囡生得真是可人意,她不过仰脸看着你一笑,连她一个见惯世事的老太婆心情亦觉开怀不少,不怪江家夫妇这样疼爱她。
杜衍看了自称是“严府管家”的老头一眼,抿了抿嘴。
江月儿打小在街市上长大,来往皆是使不起仆佣的平民之家,何曾见过管家下人之流?江栋没与她细说,她便以为“管家”是眼前这个白胡子老爷爷的名字呢。
“管爷爷”一愣,却没有纠正她的叫法,笑呵呵地走在侧边引路:“哎,江小姐这边请。”
江月儿本能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便一会儿瞄瞄笑眯眯的“管爷爷”,一会儿去看杜衍。没在两人面上瞧出异样,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心神转移到了这栋阔大轩朗的宅子中。
楼管家便看这穿着豆绿碎花襦裙,衣襟上还扎着一个鹅黄蝴蝶结,头上梳两个小包包的小女娃走在曲曲折折的廊道里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仿佛真将这四四方方的宅子品出了道道一般,突然忍不住好奇心,笑问道:“江小姐看来是不喜欢这园子了?”
江月儿赶忙摇头:“没有,园子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