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爷笑着伸指点点书上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你看这上面的小姑娘,是不是就跟咱们月丫儿一样?”
米氏凝神看去,上面画的小姑娘果真跟自己的外孙女有些像,因为看书费眼睛,她索性催促丈夫:“月丫儿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还给画下来了?”
杜老爷道:“那事月丫儿也在信里提过一句。”便将江月儿在达州城遇到奸商,被人抢了生意,她画画报复回来,叫达州知州老爷知道,还宣传给全城,让奸商成了丧家之犬的故事又说了一遍给米氏听,再加上书里的结局。
这件事,江月儿在去信时也没瞒着,只是她写信时,周全安在街上被人追着笑的事还没发生,杜家人也不知道后续的发展。如今在《谐趣画》上看到奸商的报应,当然各自称快。
米氏双手合十,微笑道:“还是咱们月丫儿吉人自有天相,总算叫那奸商没得着好。”
“是啊。月丫儿这样机灵,也算叫我们放了些心。”杜老爷叹一句,对闺女道:“现在月丫儿身边还有女婿在,肯定出不了什么事的,你就别再瞎操心的。”
杜氏摩挲着画册上女儿那张胖乎乎的小脸蛋,擦了擦眼睛:“哪能不担心呢?月丫儿出生以来,就没离了我这么长时间。”见父母面上随着自己的话都露出了担忧之色,忙道:“不过,知道她一切都好,我也不用那么提心吊胆的,就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米氏便问:“女婿不是在信上说过吗?恐怕他们短时间内回不来,要回来的话,最快也要年底了。”
杜氏神色悒悒:“是啊,但望一切顺利。”
江栋后来在安远县养伤期间又寄了一封信到松江,分别给岳父母和妻子,给岳父母的信里除了报平安,再就是简述了这段时间的经历。给妻子单独的那封信里,自然还说了这两个孩子从家里偷跑的原因。
杜氏自然知道这回杜衍回去,还肩负着寻找他生身父母的重任。
每每想起这件事,她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她是真心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心疼,因而江栋的来信非但没有使她安心,她就怕孩子到时一去不回。
米氏不知道那么多,见女儿神色不佳,以为她是思念自己的孩子,不预她总想这些事,便来拉她的手,笑道:“大妹,你随我一道去看看月丫儿的书到底怎么个好卖法。我活这么些年,早年还是张温公的话本子头一回发售才听说过一回呢。”张温公是松江一带有名的话本文人。
杜氏知道米氏好意,加上心里也好奇,便道:“好,阿娘且等我换了衣裳就去。阿爹去不去?”
杜老爷被王叔说得也好奇不以,此时听了女儿的邀约,自然兴致勃勃地答应了下来。
一家人相携而出,还没到汗牛书铺,就听前面闹哄哄的,人群里有人骂道:“哪有仗着人多就以为自己能多买的道理?掌柜的你管不管这事?”
里面不知有人说了什么,一个穿衣着锦的少年公子怒气冲冲地排众而出:“我又没预备都买,就多买一本看把你们给小气的!”
杜氏一看,还是个熟人,叫王叔招呼一声:“兰少爷,您也来买《谐趣画》?”
兰少爷见到杜家人,方收了怒色,上来行了礼,道:“可不是?就是这商家忒奸诈,只许一人一本不说,连奴仆代买也不行。”
杜老爷问他:“兰少爷手上不是有一本吗?怎么还要买来送人?”
兰少爷叹了口气:“另一本是准备给我阿娘。她马上就要动身去杨柳县,我又要去京城进学,陪不了她老人家,就准备把这本画集买来给她取个乐。”
杜氏讶道:“前些天兰夫人来我们家时还没说过,她难道已经办好了——”和离的手续?
兰少爷点了下头,倒没有多少忌讳:“昨天财产文书和和离书我爹已经给了我娘,她今天收拾好东西,马上就要走了。”
“唉哟,兰夫人怎么不同我们说一声?她去了码头没有?我们得去送送她。”米氏道。
因着两个孩子私跑这事,杜家人没少去叨扰兰夫人,兰夫人自己麻烦事不少,但每回杜家来人都招待得周周全全的,不管问什么,问多少遍,也都帮着他们一遍遍回忆,从不嫌烦。
杜家人对兰夫人,包括兰少爷的印象一向很好。
兰少爷正要拒绝,杜老爷又道:“正好,家里那本《谐趣画》你们都看完了,今天给兰夫人带去,把画送她也好。”
兰少爷踌躇了一下:“这,不太好吧?”步子已经自动自觉地走到了杜家人前面。
杜老爷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兰夫人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也没个谢礼。只是希望兰少爷别嫌我们送用过的东西。”
兰少爷忙笑道:“怎么会?杜爷爷若愿割爱,兰元淳只有感激的份。”又问道:“贵府小姐和少爷现在到哪了?”
兰夫人也很关注江月儿的下落,曾特意说过,若是有消息了,杜家人一定要跟她说一声。因此,前头几回来信,杜家人都去兰家报过信,兰少爷也都知道。
杜氏便道:“他们父亲已经找到他们,打算再游历一段时间就回家。”
兰少爷羡慕不已:“杜婶,你跟江叔真是太好了。他们俩跑了,你们居然没说把他们捉回来打一顿,而是由江叔继续陪着他们胡闹,啊不,我是说,游历!”
杜老爷对女婿的决定其实是有些不满的,闻言道:“就是胡闹!要是我在那,早就把这两个混帐一天照三顿的打了!也就是那个混帐爹才干得出来这种事!”看看自己的女儿,总算没连两个外孙都一道骂了。
兰少爷吐吐舌头,见杜老爷发了火,只好把话题扯到了其他的方向。
杜氏在旁边看着,兰少爷神色没有多少忧悒,显然他父母和离一事对他的影响已经不是太大。心道:必然兰夫人在和离时为儿子挣到了不少好处,才放心离去。
…………
远在松江的杜老爷等人现在恐怕还想不到,自己的几个外孙女这一番胡闹居然把自己胡闹成了□□座上贵宾。
江月儿老半天没回过神,她盯着面前这个换过藩王世子服,戴着金冠的小男孩,又问了一遍:“你说,你是秦王世子?”
这个自称是达州城首富儿子吴庸,实际叫令庸的小男孩红着脸又点了点头,一遍又一遍地跟她确认:“嗯,”他紧张不以地问道:“江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他很喜欢这个活泼可爱,一说话就一脸笑的小姐姐,不希望她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改变了态度。
江月儿掐了掐杜衍,换来对方一个怒目而视后,闻到一阵肉汤的香味之后,她才感觉回过了神:“不是,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啊?”
令庸低下头:“我说了,那些人都说我说大话。后来,他们捉到了阿方,就是冯方,他们说冯方很值钱,不能随便卖了。我就想,要是我也是冯老爷的儿子,肯定也不会有人随便卖了我,就……”
江月儿怜惜地摸摸他的脑袋:“没关系,你也是逼不得以,为了自保的,我不怪你。”
而且,想起那时候的他,江月儿就忍不住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阿敬的时候。
那时候,阿敬的处境比他还惨,却——
她看了阿敬一眼,见后者神色发沉,显然也想到了当年的事。
杜衍虽然对当年的事没有印象,但那些病痛,那些经受折磨一直跟随着他,被他带到了江家,为他的人生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多疑,害怕所有人要来害他,害怕阿叔阿婶的好意是因为别有所图,至到那双柔软的小手将他从冰冷的河水中拉了起来……
一只小手覆住他的手,抬头,对上的是一双关切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最是跳脱,可在他遇有困境,被往事折磨的时候,又最快地到他身边,温柔地为他抚平所有的伤害……
喜欢,或许不是一刹那,而是朝夕之间,日夜相处,点点累积,终于到了今天,看见她,就看见了安心。
杜衍回握住了她的手。
“太好了。江姐姐,你真的不怪我?”小世子笑了起来。
江月儿摇头:“当然不怪你。可为什么那天我救了你之后,明明你可以向安远县令表明自己的身份,可你为什么还是没说呢?要是我们的目的地不是金州,你岂不是就回不了家了?”
小世子不知道想起什么事,瑟缩了一下,没有马上答话。
“这件事还是我来说吧。”秦王妃一直笑中带泪地看着孩子同两个救命恩人说话,这时才开了口。
江月儿和杜衍忙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在城门口时,有人便认出了秦王世子,被城门兵丁围上之后,好在有了小世子的解释,他们被押到府衙之后没受什么苦。
后来□□衙又去了人,将他们放了出来,便被邀请到了□□作客。
当然,江栋因为“旧伤复发”留在了客栈里,严小二见过兰夫人之后,对这些贵人都失去了兴趣,自愿留在了客栈“照料”江栋,带着两个孩子来□□的只有祁珏一个人。
现在祁珏正在前厅接受秦王的招待,江月儿和杜衍在见过秦王之后被带到了秦王妃面前。
秦王妃年约二十左右,生得不是很美,但自有一股端严之态,想来这就是王妃的气势。光从面相上来看,是看不出她有个这么大的儿子的。
看来之前与儿子相认,已经让她哭了一场,现在虽手里拿着帕子,倒没有掉眼泪。
她红着眼眶道:“此事原是家丑。不过,两位既然是小儿的救命恩人,也没什么好瞒的。吾儿,他是被人故意拐走的!”
江月儿和杜衍同时吃了一惊:“谁有这个胆子敢故意拐走小世子?”
江月儿从王府外院到内院走来,起码看到了不下二十个人沿途守卫,即使出府,小世子身边的守卫必然会更加森严,这样严的戒备,如果不是有意诱拐,怎么可能掳得走小世子?
王妃勉强一笑:“是啊,这件事,我们还在查。我们从小就告诫过他,王府世子的身份有时候不一定是护身符,如果遇到危险,尽量保密。庸儿他也觉出了有些不对,因此,即使被救了出来,他也怕自己因为王府世子的身份再遇意外,才一直瞒到了今天,直到回到藩地。”
江月儿惊叹地望着小世子:这孩子才六岁多点吧?这么小就知道怎么做才对自己最好了?这也太厉害太聪明了!
哪像身边那个笨蛋,明明自己家人都是为他好,他还猜忌防备了这么长时间,才慢慢放下心防。
唉,要不是遇到阿爹阿娘还有她江月儿这样的绝世好人,像他这样浑身是刺的家伙,肯定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过,江月儿有一点也很奇怪:“那背后的人是什么目的呢?如果想让小世子死的话,他们有很多方法啊,为什么千辛万苦地要拐他?”
小世子瞪大了眼睛:“姐姐,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我死的?”
江月儿一听,就听出来这里面还有其他的故事啊!正要再问,忽然杜衍拉了下她的衣角,起身对王妃拱拱手:“既然小世子已经平安归来,我等也算功成身退。若没有其他事的话,草民们便告退了。”
江月儿呆了呆: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说到了告辞的事上?
不过,她出门在外,一向不会拆阿敬的台,他既然告了辞,江月儿就顺势跟着起了身。
小世子一下着了急,拽住江月儿的手:“姐姐你别走!”眼睛里迅速包起了眼泪。
江月儿握了握他的手,听秦王妃道:“我认为,两位还是先别急着走为好。”
秦王妃解释道:“现在王爷还在追查拐走庸儿的人,你们在城门口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认出来,我怕,万一幕后的人知道了,没办法再拐走庸儿,会拿你们撒气。”
娘哎!她竟是救了个大|麻烦!
江月儿一下急了:“那我爹还在客栈呢!”
秦王妃道:“江小姐不必着急,你们来王府做客后,王爷已经派了一队兵丁去保护你爹,一时之间,他们倒是无臾。”
江月儿先是松了口气,但再一想,还是很着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秦王妃道:“现在只有请你们暂留王府一段时间,等这件事过去之后,我们再送你们离开。”
杜衍问道:“那会是多久?”
秦王妃道:“若你们有急事离开,我们也可以派人送你们一程。现在请你们留下,也是为你们着想。”她顿了顿:“不瞒你们说,自吾儿出生以来,针对吾儿的暗杀已经有好几次了。”
江月儿差点没喘上气来,她惊悚地盯着小世子:“好几次了?那我们是不是因为救了小世子,也被盯上了?”
秦王妃不语,等着两人的决定。
江月儿还能怎么决定?只有顺着秦王妃的话,赶紧拉着阿爹搬到了王府指定的一个宅子中。
她不是没怀疑过:“该不会是秦王认出了我爹是谁,想暗暗把我们扣下来,好交给梁王处置?”
杜衍自然也不知道。
几人当中,只有祁珏因为家庭原因对朝局略知一二。
闻言,他道:“应该不可能,据我所知,秦王同梁王一向不对付。别说你爹都二十多年没露面,不大可能被没见过几面的秦王认出来,就算他认了出来,也不可能为了讨好梁王把你爹献出去。”
“那为什么?秦王和梁王不都是王爷吗?难道他们还不帮着自家人?”江月儿百思不得其解。
祁珏也想不明白,但他道:“都是王爷就不能不对付了?别说民间的兄弟之间都还有不和睦,何况秦王与梁王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他们两个人,见了面不打起来就不错了。”
江月儿大为好奇:“为什么秦王和梁王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这个江栋知道,还敲女儿一记:“秦王姓什么?”
江月儿捂了一下额头:“姓令啊,阿爹你打我做什么?”
江栋又敲她一下:“笨。我朝国姓是什么?”
“姓卫。”江月儿一下回过味来:“秦王和梁王不是一个姓,他是先帝的私生子,他跟他娘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