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此时才看清看台上的格局。
看台分为男女两席,中间被一张八扇大屏风隔开。
江月儿被带到的是皇帝面前,她随着众人跪下,听皇帝道:“果真是一出好戏,梁王叔觉得呢?”
梁王叔?
江月儿觉得,这是卫老爷在叫她趁机认人,赶紧飞快抬头睃了上头人一眼。
跟卫老爷的那个老头须发稀疏,身材高壮,跟梁王世子真有五分相似。
梁王的脸色一点也不像看到了好戏的样子,还道:“不过小小谑戏尔,搏人一笑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梁王果然很恨他们啊,连忠国公的面子都不给。他说他们难登大雅之堂,那请他们来唱戏的忠国公府是什么?是俗气没品吗?
江月儿腹诽不已,偷偷看了眼隔壁,果然旁边的忠国公也面色严厉,仿佛他刚刚看的不是谐趣戏,而是要命戏一般。
皇帝却没有打擂台的意思,说这两句话,放了他们去老太君那。
老太君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根本没听清男席那边的一堆官司。
看了尹河,因他脸上的油彩未卸,又哈哈笑了一场。
到看江月儿的时候,眯着一双老眼,问着左右:“怎么这里还有个姑娘?先前在场上她演哪一个的?”
有人就答道:“老太君,这位姑娘没上场,姑娘你是?”
江月儿深吸一口气:“回老太君,我是尹家班现在的东家,跟着戏班子进来的。祝您福寿绵长,岁岁安康。”
老太君惊笑道:“哎哟,这么俊这么年轻的姑娘家也是东家?你在班子里做什么?”
江月儿道:“我做些杂活,偶尔也给他们写写本子。像今天您看的吝啬鬼嫁女一戏就是我特意写来给您献寿,外面人都没得看的。”
老太君还不知有这意外之喜,她回忆了一下,道:“那出戏写得好啊,这姑娘有才干。你是怎么想到吝啬鬼逼农户子娶他女儿这一剧目的?我以前哪,在我们乡下,看过好多回地主逼着娶人家大姑娘的事,还没见过有地主逼人娶女的。”
“是啊,照理说,吝啬鬼再让人不耻,他也是地主,娶他的闺女,农户子亏不到哪去吧?怎么会避之不及呢?吝啬鬼为了让农户子娶他女儿,居然还污陷他偷了自家的粮食,用得着这么恶形恶相吗?”有人也接口问道。
江月儿还没说话,听见一人道:“不过是个故事,这些戏子们为了博人眼球,什么耸人听闻的事编不出来?”
这话够有敌意的啊!
江月儿就抬头看了一眼,这人坐在老太君旁边,头上戴着七凤金钗,年约五十许,身材微丰,瞧着年轻时应该是个大美人。
只是她嘴角下拉得很厉害,将一个本该雍容富贵的面相衬托得带上了两分刻薄。
此时,这妇人望着她,目光晦暗,脸上像结了三层冰霜。
江月儿心里有了数,笑答道:“故事虽然有夸张的痕迹,但也是根据现实取材而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民女也是在外面走了一遭,才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您看,像吝啬鬼这样的人,固然有人贪图他的家财愿意娶她女儿,可难免也有看不上他的品行,不愿与他同流合污的人存在。事实证明,那人也没看错,因为人家不愿意,就来巧取豪夺,这样的人便是富贵,也长久不了。”
老太君点点头:“这话说得很有见地,这小姑娘是个明理之人。你去了哪些地方?”
江月儿看那女妇人一眼,那妇人的脸色此时都不能看了,看她的眼神里就像在淬着毒汁子。她含笑随意与老太君说了几个地方,老太君听得津津有味,待她说到,她去了安远县的时候,老太君“呀”地一声,“你也去了安远县?那正是我老家啊。”
江月儿惊喜:“是吗?那老太君是在哪住的?我在安远可是住了好一阵子呢。”
因为在并州过山路时,江栋跟山匪对上受了伤,他们的确在那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伤。
老太君叹道:“安远县可偏得很,又有土匪经常祸害,一年里都没几个商队敢去。这些年,真少见去过安远县的京城人。”
江月儿笑道:“山路是难走了些,好在那些山匪早叫朝廷剿得差不多了,现在去安远县比以前肯定安全。”
老太君难得碰到一个最近去过她家乡的人,拉着江月儿问了半天的话,还是她另一边一个年约五十岁的夫人笑着提醒老太君:“娘,您拉着江姑娘说话不要紧,尹家班的人还等着哪。”
老太君恍然,吩咐下面人打赏下去,还拉着江月儿不放手,道:“人老了,就越来越想家乡了。可惜我这身子骨不中用,怕是这辈子都回不去了,江姑娘还有什么安远县的稀奇事,都跟我来说说。对了,东街上的糕饼铺子还在开吗?”
江月儿笑着一一答她,老太君看时间实在不早,男席那头也在道:“到开席的时间了,娘,咱们先去吧。”
老太君抓着江月儿不放手,看样子,还想把她带到席上去。
江月儿赶紧找准机会跟老太君告了辞,最后道:“我打算把吝啬鬼嫁女单独再开一出戏,老太君若是喜欢,我再找时间叫尹家班进府来给您演着看。”
老太君乐呵呵地直应好。
江月儿觑空看了眼周围人的神色,大家都在附和着老太君笑,看来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之前那位梳着元宝髻,簪七凤钗的夫人板着脸道:“不过是荒诞不经的闹剧罢了,改编出来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江月儿笑着迎视那位夫人:“我们本来做的就是笑掉人大牙的闹剧,取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博人一笑罢了,夫人何必当真呢?”
“这是梁王妃。”
领着她来的管事汗都快滴下来了:这里的人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这位梁王妃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对尹家班,或者说,对尹家班的这位女东家十分有敌意。而这位女东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梁王妃讽刺她就讽刺她了,忍忍就过去了,何必顶上呢?
梁王妃脸色变了,冷笑一声:“你说本王妃当真?你觉得,本王妃至于跟一干下九流的贱伎当真吗?!”
这尹家班背后的东主是何人,恐怕梁王夫妇是除了皇帝之外最清楚的人。要不是忠国公连梁王也不好得罪,今日梁王妃根本不会来!
她万没想到,江家这丫头竟大胆如此,借着忠国公府太君的寿筵给了她攒心一击!
她久居上位,除了宫里的太后,连皇后跟她说话也要再三斟酌,梁王妃早就不是刚刚嫁入皇室,说话做事都需要看人脸色的王妃。正因如此,江月儿这一介平民的讽刺更令她难以忍受,她拂袖而去。
热热闹闹地贺着寿,忽然来了这一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只有那年纪大些,知道些秘事的人恍惚想起来,好像二十多年前,梁王妃唯一的女儿隐约有些传闻,说她想逼嫁某人不成,自裁而死了,并非是梁王府说的急病而亡。这个梁王妃逼嫁的人,是谁来着……
看梁王妃刚刚的样子,很像是被戳中了痛脚,难道说,那传闻是真的?
江月儿迎着众人闪烁的目光不变,团团一拜,道:“让众位大人和夫人看了笑话,是我的不是,江月儿在此跟夫人们赔罪了。”
当面受到梁王妃的辱骂,还能周全礼数,江月儿的表现让不少人另眼相看起来:说起来,这个姑娘虽说是个戏班子的东家,但她身上并没有戏子那些让人瞧不上的毛病。看她落落大方的样子,说她是哪个世家出来的姑娘也有人信的吧?
有心思灵敏的已经想到:听说这段时间陛下频频相召一位姓江的姑娘,这位尹家班的东家也姓江,陛下今天又突然到访忠国公,这里面莫不是还有些其他的联系?
再看她今日与梁王妃对答的几句话,别看以梁王妃喷她个满脸唾沫星子为终,可这些贵妇也好,还是官员也好,不管私底下斗得再厉害,还要讲究个含而不露,斗而不破,软刀子杀人才是最高境界。
今天梁王妃大怒而去,其实已经落了下乘。
尤其江月儿并未明说,她的怒火更显得她无理取闹,甚至是做贼心虚。
老太君是心思爽直之人,今天一应事体她都没看出来,还抱歉地握住江月儿的手,道:“梁王妃喜怒无定,丫头你别怕她,你要是有时间了,就多来跟我说说话。老大,你记得跟梁王说说,让他劝劝他媳妇,别总这么大脾气了,吓到人多不好。”
江月儿:“……”本朝的贵妇里居然有老太君这样说话不会拐弯的存在,简直太可爱了!
她特别真诚地安慰老太君道:“老太君,我不怕的。不过,我没想到,那戏令梁王妃如此不喜,既然如此,我再想想怎么改法。我的戏是叫人笑的,不是叫人不高兴的。”
她这是在向还没离场的梁王传话:只要你好好的不再作些小动作,我就不会再排那戏。
她想这个主意也是抓破脑袋想了好几天。
原本她想不管不顾地把所有事都宣扬开来
她不知道梁王听没听懂她的潜台词,反正老太君是没听懂的,她还急了:“别啊,姑娘。整出戏里我最喜欢你那出,你说你是怎么想的?这世上竟还有强抢民男的老丈人,哈哈哈!”
江月儿:“……”也不知道还没走的梁王是什么心情。
她都有点同情他了。
男席那边,忠国公又催了:“娘,陛下还等着吃您的寿筵呢,有什么想聊的,改日再说吧。”
老太君都快把陛下忘了,闻言忙道:“对对对,老大,你快请陛下入席,我们也走吧。”
江月儿站在原地目送着众人离开,尹家班的人在她被老太君单独叫去说话时就已经退下了,此时,她身边就跟着一个先领她上来的小管事。
那管事望着她,一脸的佩服:“姑娘,你胆子也太大了吧?那可是梁王妃!你都不怕吗?”
江月儿心说,我怎么可能不怕?我都怕死了好吗?!要不是梁王逼的,我也想不出来这一招啊!
她十分诚挚地向小管事表示了自己的战战兢兢,但江月儿看他表情,估计他没信。
那管事估计也怕她留在这再闹出事来,也不叫她跟尹家班会合了,领着她直奔向后门,想着赶紧把这姑奶奶给送走!
可小管事想送走江月儿,也得有人愿意让她走才是啊!
忠国公府外院的廊道上,两个人走得飞快:“问清楚了?那丫头就在前面?”
“问清楚了,她是跟着戏班子进来的,肯定也要跟着戏班子一道从西侧门走。”另一人答道。
梁王世子卫世丰一脸寒意:“好!我先去把人堵着,你赶紧先出去通知我们的人,那丫头今天一定不能放过!”
梁王世子抄了一个月的书,才出禁闭没多久就赶上了忠国公府老太君大寿。他这些日子被家里憋得发疯,因此,接到请帖就跟着他爹娘一道赴宴来了。闭关一个月,凭梁王府的能力,世子已经知道那个让他稀里糊涂被皇帝罚了的丫头是谁,今天在宴席上看到她,看见皇帝跟她还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世子狠吃了一惊。
江月儿说那些话的时候,他也在男席那听着。
世子一开始看《吝啬鬼》时没看出里面的影射之意,可江月儿一再拎出来一说,被梁王妃再一骂,他再傻也知道了这丫头打的什么坏心眼!
好你个江栋,你坏了我姐姐的清白,现在连我爹娘的名声都要一起败坏!
梁王世子他要是能忍下去,他就不会是江家归京就送纸扎人马的那个梁王世子卫世丰了。
没错,因为梁王郡主死得不体面,梁王府遮丑都来不及,当年年纪还小的梁王世子自然不会知道其中的内情。他若是知道,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出事了。
江月儿跟在小管事后面,听他跟自己说忠国公府的规矩,有些心不在焉:尤其忠国公府建得高大阔朗,一望便能望到边,并没有江南园林的可看性,江月儿就更觉得无聊了。
她四处打量着,看到一个甬道中,仿佛飘过一块衣角,下意识地顿住脚步,想要让路。
小管事忙着走路没看见,还在抱怨:“你心里再不满意,也得忍下这口气……哎哟喂!”
小管事忽然跟一个人侧面撞上,那力度冲击得转了一个大圈,气得骂道:“这谁啊!走路没看眼睛啊!”
那人戴着小厮们常戴的无檐帽,帽子被撞歪了半边,他抬头看向江月儿,那凶狠的目光,江月儿心生警惕……他忽然一个低头,从袖里掏出一把刀,俯冲向她!
江月儿看清那片刀光,吓得连连后退,不防她身后又冲出来一个人撞她一下:“你这个小丫头——啊!”
待江月儿回神过来时,那个她在皇宫里见过一面的梁王世子已经流着血倒在了地上!
江月儿吓傻了,叫梁王世子一岔,那个拿刀的人手里已经没了刀。
小管事怔愣片刻,惶恐地叫起来:“来人啊!杀人了!有人杀了梁王世子啊!”
江月儿:“……”等等,那个人好像不是来杀梁王世子的吧?
刺客:“!!!!!”等等,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老太君的七十寿筵最终没能完美落幕,西侧门的刺客很快被小管事喊来的侍卫捉住,江月儿也被带到了皇帝身边。
皇帝亲自审问:“你是谁?是何人派来的?为何要杀梁王世子?!”
刺客瞪大眼:不是的,明明不是这样的!我明明是去杀的——
刺客被堵了嘴,呜呜着还想喊冤,但他还没喊出来,见梁王沧桑转向皇帝:“陛下,对我们梁王府有敌意的,无非是那几个人罢了,这不孝子是被臣连累了啊!”
这江家的丫头,好生厉害!不动声色让他吃了这么大个亏!即使世子伤不重,但也重重伤了梁王的颜面!而且,真实的原因绝对不能说,绝对不能让皇帝,绝对不能让所有人知道!在刺客被捉住的那一瞬间,梁王已经明白,这个亏,他吃定了!
梁王冰冷的眼神让刺客清醒过来:对的,不管事成事败,他是去杀谁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子说什么是什么!
而京城的权贵们在忠国公府看了一场又一场的大戏,尤其又有梁王世子蹊跷遇害一事,回家后,关于梁王府里的那桩旧事终于又被人一遍遍地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