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也不要怨恨世间不公,原本就是这样一回事。”
季嫣然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却一屁股坐在锦杌上,翘起了二郎腿:“说吗?你的机会也不多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你身上刚刚退掉的热度又会重新烧起来,到时候你想说大约也没有现在这样口齿清楚了。”
李雍闭上眼睛,他怎么会觉得季嫣然和从前不同了。这还是那个人,不过多添了牙尖嘴利。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种话,亏她说得出来。
就算没有学过《女则》,总该听过《女戒》,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相夫教子这些她都没学会,只认同这样一句话。
季嫣然,她还真是季嫣然。
李雍虽然眼睛中波涛汹涌,表情却还算镇定:“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季嫣然顿了顿,抬起她那双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若是想要人对你保持忠贞不渝,必须常常想着她,尊重她,相信她,与她分享荣誉,共担职责,否则你就算得到承诺,也是一纸空文。”
分享荣誉,共担职责。
李雍看着季嫣然,一个女子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是季家没有教好,还是她没有学会。
难道她不懂得夫为妻纲,这本是三从之道,四德之仪。
也罢,他不该用妻子的标准去要求她。
刚想到这里,李雍的随从快步走进屋:“方才族里的人检查大厨房时,在肖婆子那里发现了迷药,肖婆子一家也已经逃走了,县衙下令关闭城门,正在四处捉人。”
李雍不用思量就知道,这件事与肖婆子没有太大关系,江家不过是找个借口搜城罢了。
他们想要的,自然是崔家人。
“怎么样,”季嫣然站起身,“是忠贞不渝还是各奔东西。”
李雍抬起头,阳光将他的脸映照的格外白皙,发着雍容的光泽,她能看出来他不喜欢她的论调,却能权衡利弊。
跟聪明人说话,会让人觉得很舒坦。
李雍移动了一下身子:“我藏了个人,准备将他交给御史中丞严大人,江家对付我,就是因为此事。我也让人去了东城寻一位胡僧来治伤,只是他许久不问世事,恐怕很难请到,这人性子古怪,只有一个人能让他鞍前马后。”
季嫣然道:“能请动他的那个人呢?”
“那个人,”李雍目光忽然变得晦暗,“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不知怎么的,季嫣然忽然对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有些好奇,大约是因为李雍那哀伤的神情,又或者是那胡僧的故事。
……
栖山寺的寺门刚刚打开,一个人就背着药篓沿着小路上了山。
他知道有人跟在身后,每日来求医问药、请他点石陈金、甚至求教登仙之法的人不计其数,他早就见怪不怪。
爬过一座山之后,那些人差不多都会被他甩在身后,可是今天好像有些不同。他转过头,看到了一脸通红喘着粗气的女子。
第十二章 弄巧成拙
胡愈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施主请回吧。”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不想将时间都花在应付这些人身上,他要早些采完药送去给师父吃。
季嫣然拖着酸软的腿一步步向前走去,小和尚走了这么远仍旧脸不红、气不喘,穿着褐红色宽大的僧袍,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
他高鼻深目,一双清亮、浅灰色的眼睛,褐色的皮肤,一看就是胡人,所以在寺庙门口见到之后,她立即就跟了上来。
这山路不太好走,弯弯曲曲,容妈妈等人都被她丢在了身后,只有李雍身边的护卫唐千还在她身边。
再这样走下去,她可能就跟不上了,还好在关键时刻小和尚停了下来。
季嫣然上前道:“信女是来求药的,信女夫君受了重伤,请了御医医治却不顶用,若是这样下去恐怕有性命之忧……我佛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师父伸出援手。”
小和尚弯腰还没答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用的恰当,”李律说这话慢慢地走上来,喘了几口粗气他才开口,脸上挂满了笑容,却伸手不耐烦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小师父就将药丸舍了我们,等我三弟好了,必然会给寺里的菩萨造金身。”
李律说着“呼哧”“呼哧”地走到季嫣然身边。
听到了“药丸”两个字,小和尚微微皱起眉头。
季嫣然想到来的路上容妈妈与她说了许多关于胡僧的传言,都将胡僧说的亦人亦妖,他们靠邪术蛊惑人心,甚至可以幻化成狐,但凡家中发生什么诡异的事,大概都能与胡僧扯上关系。
这种传言多了,来寺庙求药的人,多数都会提出些不合常理的要求。
李律说的药丸,就会让人想到包治百病的“胡僧药”,小和尚自然会义正言辞的拒绝。
小和尚果然弯腰道:“小僧不会治病,家师身子不适,早已经不再看诊了,两位施主请回吧。”说完不再等季嫣然说话,转身向山下走去。
眼见这一早晨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她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跟小和尚说,就这样被李律打断,季嫣然不禁恼恨。
还是李雍更了解李家人,早就料到李律夫妻必然来追,只是李二奶奶素来娇弱,人到了半山就爬不动了,恐怕一时半刻不能赶上来。
“三弟妹,”看到季嫣然要走,李律迎上来,“胡僧若是医术高超也就不会被朝廷驱逐,既然胡僧不肯医治,我们也不能强求。”
李律边说边向季氏看去,季氏在李家三年,他好像从没正眼瞧过她似的,这样粗鲁不堪,不曾受过教化的妇人,他打心底里嫌弃的很,叫她一声三弟妹,都会自降身份。不过只要想想,这妇人是配给李雍的,他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李律这般思量着,已经对上季氏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皮肤雪白,嘴角微微弯起,上面是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容……好像很好看。他的目光就这样被黏了过去,正要再仔细看个清楚,浓黑的眉毛,锅底般黝黑方脸的唐千出现在他面前,季氏已经躲到了唐千身后。
可惜了,李律不禁咋舌,这季氏若没有嫁给李雍,在他这边做个外室……也就不用去死了。
被李律的眼睛一扫,季嫣然不由地生出几分恶心,她有种预感,害死她的人就是李律。
她和李雍死了。
虽说江家是最大的赢家,但是作为李文庆的长子,李律也会立即收益,门荫的好处自然就落在李律身上。
“二哥,”季嫣然目光闪烁,“你最近有没有做梦?”
李律一愣,好端端的季氏怎么会扯到这上面。
季嫣然话锋一转接着道:“老太爷说,您欠他十八遍佛经呢,今日定然要补齐,否则……很快就要见他去了。”
李律脸色豁然一变:“你胡说些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季嫣然向前走一步,“就是那边春天,老太爷生病,您许了八十八遍佛经,结果,您少抄了十八遍,不够虔诚。”
八十八遍佛经,他抄了七十遍之后就扔下了笔,让身边的丫鬟帮他善后,后来老太爷就没了,父亲、母亲自然不会追究这件事。
这事没有旁人知晓。
李律惊诧地看着季嫣然:“若是再胡言乱语,我必然禀告父亲……”话音刚落,季氏就又从唐千身后露出一双眼睛来,那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能将他看个透。
“我还要去告诉二嫂,你在外面……”
季嫣然说着向山下跑去。
李律像是被人狠狠地扎了一下,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他心中忽然跳出个思量,不管季嫣然要说什么,定然都是他不想让人知晓的。
他立即从地上跳起来,伸手就要去拦季氏,想要季氏将话说完,手刚刚伸出去还没碰到季氏的肩膀,季氏整个人忽然就飞跌了出去。
“三奶奶。”唐千见状急忙飞步上前去搀扶,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眼睁睁地看着季氏“骨碌碌”地倒在了地上,李律愣在了那里。
“三奶奶。”
一声疾呼,不一会儿功夫刚刚离去的小和尚胡愈也去而复返。
容妈妈和李二太太终于赶过来。
“这……这是怎么了。”容妈妈急着将季嫣然扶起来。
趁着闹哄哄的劲儿,季嫣然微微睁开眼睛,免得吓坏了忠心耿耿的老家人。悄悄地向容妈妈点了点头,季嫣然刚要继续晕厥,不经意间,看到在不远处的树杈上,有个人蹲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袍,细长的眼睛眯起来,正兴致勃勃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他忽然一笑,露出了几颗大白牙,然后跳下了树,转眼就不见了。
“快去禀告二太太……”容妈妈吩咐下人。
胡愈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还是先将女施主送到寺里休息吧!”
李律攥起手,狠狠地咬着后槽牙,他没有告诉父亲、母亲前来阻挡季氏,不成想反倒弄巧成拙。
第十三章 交换
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还要抬着个人,将季嫣然抬进禅房之后,李家女眷们都累得腿脚发软说不出话来。
知客僧带来了寺中的大和尚来给季嫣然看伤,吃了通窍的药,季嫣然才慢慢醒转,一双大眼睛将屋里的情形看了个遍,目光落在李律身上,整个人立即向后缩去:“二哥,您为什么要推我。”
李律的表情立即难看起来:“是你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季氏分明是在陷害他,只不过一切发生的那么自然,到现在他还不能完全相信。
季嫣然垂下眼睛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李律夫妻登时急起来,李二奶奶抢先道:“嫣然,这里定然是有误会,我们都是来帮忙的……怎么……怎么会伤你……”
季嫣然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半晌才咬了咬嘴唇道:“对,我想起来了……二哥……二哥没有……都是我不小心。”
这话说得十分不情愿。
李律气急,这个女人自从活过来之后,就处处与他们作对,他恨不得立即上前掐住季氏的喉咙,让她再死一回。
季嫣然不给李律再说话的机会,立即看向大和尚,“法师,请问上下怎么称呼。”
大和尚慈眉善目地道:“贫僧上静下云。”
“静云法师,”季嫣然道,“信女为夫君来求药,只求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静云法师望着季嫣然:“我们寺中的确有位师兄懂得药理,不过他早已不问俗事,只是为寺中僧众治病罢了。”
这是婉言拒绝了,旁边的李律嘴角忍不住上扬。
静云法师接着道:“施主休息一会儿,即可下山。”说完站起身向外走去。
李二奶奶也放下心来,早知道会这样,他们大可以不来这一遭。
季嫣然抿起嘴唇,法师这样一走,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求医了,也许李雍说得对,她来栖山寺找胡僧是异想天开。
她也不后悔,因为这次她不但是来求医,也是被心中的某种感觉指引。她就是想来看看,昔日里繁华的栖山寺,何故变成这样。
季嫣然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十年间沧海桑田,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落寞、不甘的情绪,她不愿就此心思压制,反而要舒张出来:“敢问静云法师,寺里每年一度的释迦牟尼法会还有信徒来吗?信徒们可会问法师到底要称呼陀佛释迦牟尼,还是佛祖释迦牟尼。”
李二奶奶皱起眉头,季氏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静云法师却停住了脚步:“也问也不问。”
季嫣然道:“但是他们依然参佛、信佛。”
静云法师道:“恐怕是这样。”
季嫣然想了想:“信徒可会抄写佛经送上栖山寺?”
静云法师道:“每年都有佛经供奉,从不曾少过。”
季嫣然点头:“他们一定不怕抄写佛经误入歧途,近魔成妖了,因为许多佛经都是胡僧所译。”
静云法师抬起头来,忽然之间他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施主倒是有些佛缘。”说罢就要继续向前走去。
旁边的胡愈却突然上前一步,向静云法师行了佛礼:“让我带这位女施主去见师父吧!”
当年常宁公主薨逝,所有罪责都落在胡僧头上,朝廷驱赶胡僧,销毁不少的药草和佛经,甚至闹出三百胡僧圆寂的事来。师父虽是胡僧,却来到武朝已二十余载,他只能将自己称作是番邦送给朝廷的贡品,这才得以留下。
如今朝廷虽然不再禁止胡僧往来武朝,大多数人将胡僧视作洪水猛兽。每逢善男信女诋毁胡僧,他都想说些什么,师叔却说他心绪不平,是修行不够,罚他去做课业。
直到这位信女说出方才的话,他才觉得是对的,所以他愿意为她来求师叔。
“小和尚说的对……不如就让释空法师见见她。”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不等众人猜测,那个人已经大步跨了进来。
他头上束冠,脚蹬快靴,形貌昳丽,笑弯的眼睛中含着神采奕奕的光,便如一缕清辉豁然将一切都照亮了。他看似亲和,可那眉角若是放下来,就定然会有种让人凛然的威势。
季嫣然认出来,这就是方才那个蹲在树上的人。
静云法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今年恐怕又要失望了。”
那人却不在意:“那也要见上一面。”
“也罢,”静云法师看向胡愈,“带他们去后山见你师父吧!”
李律惊讶地张开了嘴。
季嫣然抬起头,发现那人正眯着眼睛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