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溯辞摇摇头,却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奇怪地看着薛铖,问:“你不是去左骁卫府了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回去再说。”薛铖深深看了她一眼,领着她朝小院走去。
溯辞看着他宽厚的背影,突然没有缘由的一阵心虚,抬手搓了搓鬓角,小步跟上。
薛铖径自走入主屋,在溯辞进屋之后反手关上门,而后在椅子上坐下,一手轻点桌案,挑眉对她道:“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大约是他身上的气势太过凌厉,溯辞缩了缩肩,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个……我一会还得去季府呢。”
“我一会儿差人送信过去,说你去不成了。”手指在案上一敲,薛铖面无表情地说道,双眼微眯,露出一丝警告的神色。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与北魏的关系无论如何都要问清楚。
溯辞顿时怂了,十分干脆地举手投降道:“我坦白!我是真的不认识他,但我知道黎桑这个名字!”
黎桑,这个名字在云浮宫几乎快要成为一种禁忌。
云浮宫世世代代信奉神明、天命,以维护天道命途为使命,力求以凡人之目窥得天机、得到天命预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甘于止步知晓天命,千百年来有无数自命不凡者妄图以人力操纵命数,而黎桑就是其中之一。
十四年前,黎桑毁坏圣物逃出云浮宫,一路逃至北境,被当时的北魏国师收留。黎桑天赋异禀,又在云浮宫修习多年,被国师视为天赐瑰宝悉心教导、倾囊相授,最后接任国师之位,步步走向巅峰。
“期初我一直以为他和那些叛逃的人一样,只不过运气好了些,攀上了北魏这颗大树。”溯辞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一字一顿道:“直到五年前,我遇到了北宫政。”
那一瞬,薛铖的手指不自觉紧攥成拳。
七年前,溯辞离开云浮宫四处游荡,最后在北边的月桑部落落脚。她不曾暴露身份,直到五年前,北魏的骑兵攻入月桑部落,为首的年轻将领拿出了她的画像。
部落中人心善,偷偷瞒着北魏人要将她送走。临去前,她央着部落里手脚最快的孩子将占卜用的石子偷偷嵌在了割肉用的匕首上,在那个年轻将领握住匕首的那一刻,溯辞看到了他的命途。
北魏太子北宫政,锐不可当的人间战神,也是天下血火的起源。
她被仓促送走,但等到她凭借云浮宫圣女的身份求来昌都部落的援军重返月桑部落时,整个部落早已被大火焚为灰烬。
“我在西境找了足足一年,没有发现一个月桑部落的幸存者。”溯辞闭上眼,轻轻颤抖着。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想法设法遮掩这张脸,开始筹备东去晋国之路。
薛铖的面色软和下来,起身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双肩,温声道:“放心,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薛将军。”溯辞伸手按上他的前襟,道:“黎桑是云浮宫人,他选择北魏绝对不是偶然,他看中了北宫政的命格,要拥他为天下之主!一旦让北宫政入主天下,月桑部落的惨剧将会在各地重演!”
薛铖眸色微沉。
北宫政嗜杀,他手底下军队那种不要命的打法薛铖领教过很多次,他毫不怀疑若北宫政上位后会更无所顾忌地南攻屠城而下。
“不会有那一天的。”薛铖斩钉截铁道。
无论是为了自己、为了家国还是为了天下,他必须阻止北宫政的铁骑!
溯辞慢慢弯腰低头,将额头抵上他的胸甲,低声喃喃:“但愿如此。”
察觉到她身上哀伤的情绪,薛铖改握为揽,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
二人的姿势像一个不太亲密的拥抱,在光影割离的室内慢慢染上一丝旖旎的味道。
但这种氛围没能维持太久。
溯辞吸了口气,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狐疑问道:“我坦白完了,所以将军你是为啥突然跑回来的呢?”
薛铖有一瞬想堵她嘴的冲动。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布包递给她,“给你的。”
溯辞咦了一声,伸手接过,从中取出一个红绳串着的小玉坠来。那玉坠通体洁白,乃是一只貔貅的模样,雕琢得玲珑可爱。她爱不释手地在手心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突然伸手往薛铖面前一递,道:“帮我带上。”说着又转过身去,撩起垂落的长发。
薛铖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伸手将红绳系上她的脖颈。雪白的肤色让他想起那道伤疤,他的手微微一顿,问:“伤口好了么?”
“早就没事了。”溯辞偏过头道:“这点伤奈何不了我的。”
“凤羽……”薛铖顿了顿,又问:“你还想纹么?”
溯辞眼前一亮,点头如捣蒜,“当然想!”
“回头帮你留意着。”薛铖系好红绳,又帮她放下长发,道:“黎桑行踪暴露,应该不敢再轻易造次。最近你还是留点心,以防万一。”
溯辞乖巧地点点头,问:“北魏使团何时抵京?”
“按之前的情况少说也还有四五日,但现在……”薛铖摇摇头,“说不定明日就到了。”
溯辞低眸沉吟。
“放心,使团入京后会下榻鸿胪寺,虽不能说可将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但也不会放任他们胡作非为。”见她眉间忧色颇重,薛铖出言宽慰,“就算黎桑想把你绑回北魏,应该也会挑使团离京的时候,到时候你跟着我就行了,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在我手底下抢人。”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溯辞抬眸看向他,“薛将军,你还记得我为你卜的那一卦么?你的这一死劫是伴随北魏而来的,他们抵京,就意味着你的劫数将至。”
薛铖心底有微微的暖意,道:“我会小心的。”
可惜这句话在溯辞眼里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她咬了咬唇,问:“左骁卫府还缺不缺人?给我搞身衣服我混进去跟着你?”
“胡闹!”薛铖瞪了她一眼,“能这么轻而易举混进去人,还怎么戍卫京城?”
“那……”溯辞眼珠子一转,“我去你们骁卫府门口摆摊怎么样?求签算卦说书变戏法我都行的!”
薛铖忍无可忍地弹了弹她的脑门,怒道:“你是想进骁卫府的大牢里蹲两天?”
“也行啊!伙食好就成!”
溯辞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彻底打败了薛铖,他无奈扶了扶额头,道:“罢了,左骁卫府附近有间茶楼,你若想说书算卦,可以去那里。”
“谨遵大将军令!”溯辞嬉笑着抱拳行礼。
薛铖叹了口气,转脸望了望窗外天色,道:“我还有事,你好好在家待着,这附近有巡城的士兵,万一出了事往街上跑就行。”
“那我晚上吃什么呀……”溯辞可怜兮兮地眨巴眼。
“……回头我给你送吃的来。”
溯辞这才喜笑颜开地送他出门,一面走一面念叨:“我想吃烧鸡,还有满双楼的栗子糕,六安街那个李大叔的春饼也好……”
“我给你带。”薛铖及时止住她的话头,又嘱咐了一遍让她好好待着,这才大步离去。
直到巡视完各处巡城小队回府后,他才想起要给溯辞递信去季府的事,即刻提笔草书一句,支使魏狄寻人送去季府。
而等季舒城拿到门房送来的信,看着上头龙飞凤舞的一句“今日不宜登门,明日再来拜访”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这仙姑还真是随性之人。
正要收起信时,外出归来的季老太傅正巧看见,奇怪地咦了一声,劈手夺了信笺仔细端详起来。
“爷爷,怎么了?”季舒城奇道。
季老太傅上上下下端详了许久,皱眉问他:“这信是谁送来的?”
“就是那个带回棠棠消息的白衣仙姑。”
季老太傅眼睛滴溜溜一转,沉默片刻,突然拿着信笺大笑而去,笑得季舒城满脸莫名。
直到入夜后,薛敬看着眼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季老太傅有些发愣,问:“朝中出事了?”
季老太傅神神秘秘一笑,把那张信纸塞到薛敬手中,道:“朝中尚还安稳,你府里恐怕要来事咯。”
薛敬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皱眉道:“那小子闯祸了?”
季老太傅拍拍薛敬的胳膊,挤眉弄眼笑道:“你家小子长进啦,带了个姑娘回来。”
薛敬:???
第26章 季府
等翌日溯辞来到季府时,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季老太傅亲自将她领进了屋,一路上絮絮叨叨问了许多诸如多大啦、哪里人、家里可有什么长辈、可曾许过人家的问题,问得溯辞一头雾水。
她真的只是来递个东西、顺带捞个靠山,为什么有种媒人看相的感觉?!
这还不算什么,待入了正厅,溯辞顿生扭头就跑的欲望。
厅里不仅坐着季明博,还坐着季家大郎季明渊,还有各房女眷,满当当坐了一屋子,齐刷刷地看着溯辞。
溯辞强忍住想要扒门边的手,十分疑惑地问季老太傅:“这是……”
季老太傅投以她一个慈祥的微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老三是个痴的,这么多年苦等着文娘。如今文娘故去,却留下了他们的血肉。这孩子不仅是三房唯一的骨血,更是季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子。得阖家重视理所当然,姑娘请勿见怪。”
除了季明渊的面色有些不太自然外,其余人纷纷点头。
溯辞将信将疑地入屋行礼入座,早已按捺不住的季明博急忙问道:“姑娘,敢问棠棠如今何处?”
“她居于丰州与并州边境的迷谷深涧之中。”溯辞重新将棠棠的情况细说一遍,看着季明博越来越激动的面色,心下不免有些感慨,遂道:“若想寻棠棠,你们可以去附近的村寨里打听一个叫阿清的少年,他常在附近采买生活所需之物,村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他。”
“好好好。”季明博忙不迭点头,“多谢姑娘告知!”那模样几乎恨不得立即动身前往迷谷深涧。
溯辞叹了口气,又道:“我还是先前的那句话,可能有些不大中听。棠棠与她母亲一样天生异瞳,并不适合在此生活,季家或许并不在意,但旁人却未必能接受。有文娘的前车之鉴在先,还请诸位三思。”
提及文娘,季明博面上浮起哀泣之色,颤声道:“文娘……都是我的错,若我能及时注意到,她也不至如此……”
“不过,您也无须太过担忧。”溯辞道:“实不相瞒,我曾替棠棠卜过命,她命格极贵,只是宜久居晋国而已。”
“此话何解?”
“不知在座诸位可听过西境的传闻?”溯辞目光在一众人脸上扫过,不慢不紧道:“金眸异瞳在西境乃是神明的象征,昌都部落的大祭司就是金眸异瞳,棠棠若生在西境,必将成为众星拱月般的人物。”
季家众人面面相觑。
“另外,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季三老爷。”溯辞看向季明博,问:“您可知文娘的身世?”
季明博皱了皱眉,摇头道:“我遇到文娘的时候,她已经不太能记起幼时的事了,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南境。”
溯辞眼里有一闪而逝的遗憾,却很快收敛情绪,说:“关于她的命格我并没有向棠棠隐瞒,你们若没有在迷谷深涧找到棠棠的话,或许可以往西境去昌都部落看一看。”
“她去西境了?”季明博噌的一下站起身,神情激动,“你怎能让她孤身一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三弟!”季明渊低声呵斥,又对溯辞道:“他也是关心则乱,请姑娘海涵。”
季明博还想说什么,被季明渊一眼瞪了回去,季老太傅适时出来打圆场道:“不论如何总算有棠棠的下落了,老三,你自己种的因便自己去偿还吧。”
说完又笑眯眯地向溯辞致谢:“姑娘不辞辛苦带回棠棠的消息,季某感激不尽,日头姑娘在京城有任何难处,尽管开口,若能相帮,必不推辞。”
溯辞谦虚几句,又被几位女眷带着聊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不多时便告辞离去。
送走溯辞后,季明博垂头丧气地回了屋,满屋女眷倒是没动,各个目光精亮,面上吟着笑互相给对方递眼色。季明渊面色复杂地清咳一声,转脸对季老太傅道:“爹,您这是何意?”
季老太傅慢悠悠地品了口茶,道:“人都见过了,如何?”
“是个心善的孩子。”大夫人最先开口,“知礼有分寸,看着不似心思杂的人。”
“可惜戴着面具,不过模样应当不错,那双眼可清着呢。”二夫人接话,“这通身气质不比世家小姐差多少,配上一身白衣,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白衣仙姑的名头我听过,据说神机妙算,可有本事了。”
“不像那些江湖方士漫天要价,姑娘确实是个心善的。”
“可惜出身不高。”一顿夸赞后,不知是谁惋惜地补了一句,一屋子的目光又重新汇聚到季老太傅身上。
“爹,您这是要给舒城……”季明渊有些犹豫地开口问。
“哼。”季老太傅一挑眉,“想得美!”
想跟镇北将军抢媳妇儿,那小子也不怕被打断腿!
“散了吧。”季老太傅也不愿解释太多,只道:“我知道你们看人的眼光素来刁,来弥补弥补我这双老花眼罢了。这姑娘有恩于季家,往后都上点心。”又对季明渊道:“明渊,你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厅,留下一屋女眷面面相觑。
穿过狭长的走廊,信步闲庭,季老太傅反剪着手,对季明渊道:“那姑娘是薛铖带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