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丰将军后,薛铖即刻召来魏狄,问:“探子那边可送来了北魏的消息?”
“刚送来没多久。”魏狄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竹节递给薛铖,见他满脸肃色,不由问道:“莫不是渭水城出什么事了?”
薛铖展开字条,寥寥数字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北魏欲与大晋修好,的确事出有因。但令薛铖没想到的是,竟然是北魏三皇子欲拉太子北宫政下马,翻出了不少所谓罪证,令北宫政不得不暂时放弃南侵计划返回王城。
内忧外患,北魏皇帝十分果断地选择了先平内忧。
薛铖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完全不一样了。今世种种竟与他曾经历全然不同,彻底走上了另一条危机四伏、充满未知的道路。
“渭水城没事。”薛铖叹了口气,把字条递给魏狄,道:“北魏内乱,欲与大晋修好,求娶公主。陛下命丰将军接替我前去渭水城,让我回京。”
魏狄也愣了,喃喃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不好不坏。”薛铖眼眸深邃。
北宫政的野心薛铖非常清楚,他不认为与北魏修好是长期之计,虽能令晋国休养生息,但对于北魏又何尝不是养精蓄锐?一旦北宫政平定内忧,必将卷土重来。
他与军中各将军都是主战派,力求彻底挫灭北魏锐气,但宫中送来的密信却说明——两国修好已成定局。无怪丰将军会那样劝他。
“大局已定,不是我等能一力扭转的。”薛铖很快做了决定,“明日你亲自调一队人,带上溯辞,与我一同返京。”
“是!”
看着摇摆的门帘,薛铖有一瞬的失神。
有一件事他并没有和魏狄说。
承光帝密信中大有让他进入朝堂的意思。
帝心难测,何况他这样尴尬的身份,是试探抑或别的心思,薛铖拿捏不准。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京中几个皇子甚至那些重臣必然已探知此事。
回京之路恐怕不会安稳。
薛铖缓缓闭了闭眼。
***
薛铖那边诸事烦扰,溯辞一无所知,落得清闲。
魏狄早把帐中的物件准备妥帖,还十分贴心地打了一盆热水外加一面铜镜。溯辞摸了摸脸上青青黑黑的痕迹有些犹豫,转念一想这些东西确实也不能在脸上留太久,遂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化入水中,撸起袖子开始洗脸。
一盆清水很快变成青黑的颜色,等到溯辞把脸从布巾中抬起来时,露出一张白皙无暇的脸庞。
眉目如画,眉心那点红痕正是点睛之笔,无需雕琢,如美玉天成,如画中仙子。
溯辞看着镜中的自己,柳眉微蹙。
如今薛铖已答应自己留下,还用不用易容?贸然顶着这张脸出去,会不会太招摇?不过那些易容的染料她并没带多少,或许该去问问薛铖?
犹豫之际,帐外传来魏狄的声音:“姑娘。”
溯辞想也没想地回答:“进吧。”
“将军他……”魏狄掀帘而入,顿时被那雪肤花容晃瞎了眼。
溯辞犹自不觉,狐疑地看着呆若木鸡的魏狄,歪头问:“大人有何事?”
一缕散发从颊边垂落,坠在红润饱满的唇边,她朱唇微张,露出贝齿皓白,眸光闪动,长睫细密的阴影垂下,明灭之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如皓月骄阳一般无法令人忽视。
魏狄转身夺路而逃。
姑娘,你下回洗脸前打个招呼好么!
第7章 归途
魏狄是红着耳朵闷头闯进薛铖帐中的,张嘴连话都说不大利索:“将将将将军,她、她……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魏狄这副窘态可不常见,薛铖只当溯辞又闹了什么幺蛾子,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便亲自往溯辞那边去。
此时,溯辞正在梳头。
一头乌亮的长发尽数拢在脑后,她叼着发带,正用手抓着鬓边的碎发。白皙的手指穿梭在乌发之中,色彩鲜明的对比产生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薛铖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溯辞歪过头仰起脸看他,含混不清地问:“出事了?”
“嗯。”薛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了一瞬,很快明白魏狄那副窘态的原由,声音不由得带上几分笑意:“明日你随我一同回京。”
“回京?”溯辞一愣,讶然道:“不去渭水城了?”
薛铖点头,低眸看见一缕发丝垂在她颈后,顺手替她捞起塞进她指缝中,“你收拾收拾,若有什么需要的,尽早说。”
溯辞三两下束好头发,问:“可有易容用的东西?”
自然有。薛铖的亲兵中有一队专门的小队,负责奇袭、深入刺探敌情,改装换面是常有的事,就连薛铖也会备上一两样以防不时之需。
但此刻他看着溯辞的脸庞,突然改了主意:“不必这么麻烦,我还有一只面具,你路上带着。”
溯辞欣然同意,又问:“薛将军,我可否冒昧问一问为何突然折返京城?”
“奉召。”
“莫非北魏出了变数?还是京城……”
“你这是在刺探军情。”薛铖眯起了眼。
“薛将军误会了。”溯辞定定地回视他,毫不躲闪,“我既然说了要护将军性命,自然不能两眼一抹黑,与将军关联的事情知道得越详尽越好。”
“有些事还不到你知道的时候。”薛铖并没有松口,只道:“北边的战事一时半会打不起来,陛下亲令,我岂有抗旨之理?”末了顿了顿,又隐晦地提醒了一句:“回京一路,你打起精神,不可松懈。”
溯辞的眼神亮了亮,笑道:“将军既有忧虑,何不让我为你卜一卦?”
下意识地要拒绝,薛铖张了张嘴,却硬是把话咽了回去,撩袍在溯辞对面坐下,道:“愿闻其详。”
溯辞欢快地应了声,伸手去取布阵的小石子。
云浮宫的占星阵,根据阵法不同,大可问天下时运,小可卜前路凶吉。她在来找薛铖之前为他卜过一卦,北行之路乃必死之局,不出三月必有大祸。但如今突然中途折返,她心中庆幸之余也有疑问。
老实说,那一卦她参了很久,始终找不到破解之术,所以才出此下策死皮赖脸非得留在薛铖身边。可如今稀里糊涂的竟绕过了死局,已是一桩变数,返京之路恐怕难以安稳。
思虑间,手指却没有停滞,飞快摆好石阵。魏狄早将她被收缴的匕首送回,她不必再借用薛铖的发簪,颇为遗憾地睨了眼他,随后收敛心神以匕首取血。
鲜血入阵,与上回一样在阵中游走,只是这一次,血珠颤动,在阵中穿梭的速度快了很多,没有丝毫规律,甚至可以用乱窜来形容。
溯辞的面色非常不好。
这一卦,依然是凶卦。凶险,且迅疾,应劫之日恐怕已迫在眉睫。
石子接二连三地亮起,每一颗都泛着暗红的血光,而阵中心的那枚石子却依然黑沉沉的,不见丝毫光亮。而后那星点红光仿佛浸透了土地,慢慢从石子上蜿蜒而下,铺满阵中的每一寸土地。血滴的速度也在此时打到巅峰,直直撞向中心的石子!
在接触的那一瞬,血滴滋地一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石阵也在那刻恢复如初。
薛铖的目光凝在了她的面上。
她的面色从一开始的凝重到最后的惊慌全部被他收入眼底,薛铖已经知道了答案。
“将军。”溯辞骇然抬头,道:“有……”
薛铖竖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溯辞一噎,慢慢把话吞了回去。
“看来你的卦还算准。”薛铖轻笑,面上竟有几分赞许,“所以这一路务必警醒着点,别出什么岔子。”
“将军。”溯辞面色复杂,压低声音道:“这可是死卦,会丢命的。”
“那又如何。”薛铖摇头,“既然避不过,迎刃而上就是了,畏首畏尾不是我的作风。况且……”他挑眉,“之前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要保我五十年无虞,这就打退堂鼓了?”
“嘁。”溯辞撇了撇嘴,“我向来说话算话,只要你不自己抹脖子。唔,不对,你就算抹了脖子我也能给你救回来。”
薛铖失笑:“承你吉言。”
二人又寒暄几句,薛铖被急匆匆赶来的魏狄叫走,余下溯辞一人盯着尚未收起的石阵发呆。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重新摆阵。
这一回,问的是天下时运。
不出片刻,石阵的光芒令她惊讶地张大了眼。
那颗百年之前就不知歪去哪儿的帝星,第一次有了归回正轨的迹象。
***
军中的事务交接得十分顺利,翌日清晨,一行人整装待发。
但临行前薛铖突然改了主意,除了魏狄与溯辞,他只留了一人随行,说是轻装从简。丰将军也劝不动他,只能说一句万事小心,目送他们四人绝尘而去。
旁人或许不解,溯辞却猜到了薛铖的用意。
若回京之路真如她所说一般是死卦,缩减人手一则可避免大面积的伤亡,二则也灵活便于行动,况且他单独挑的那个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那个士兵高高瘦瘦,乃是薛铖手下最出色的探子,名叫孙展。洞察力极为敏锐,轻功了得,最善暗器,恰能弥补魏狄正面硬刚的短板。
临行前,薛铖曾悄悄交给孙展一封密信,让他若遇上变数,必须脱身将这封密信带回京城。
敌方的目标是他,魏狄耿直绝不会独自逃走,溯辞又指望不上,孙展正好合适。
即使一切安顿妥帖,薛铖心中依然有一个猜不透、也不敢多猜的疑惑——若真是死局,对他出手的那人是谁?除了北宫政,还有谁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置他于死地?
***
八月秋高气爽,路上偶尔能看见山野村落间金黄的稻谷,偶尔风送桂花香气,惬意非常。
他们一路走官道住驿馆,即便有露宿的时候,也挑的是视野开阔、一有风吹草动可及时防御的地方,十分谨慎。
溯辞罩着面具遮去了大半张脸,一双忽闪的眼看着一路景色,很是雀跃。每当人少或只剩下他们四人时,她便会摘下面具透透气。一开始魏狄和孙展还有些不自在,过了两天似乎也习惯了,不必见着溯辞抬手去摸面具就条件反射似的扭头。
直到第三日黄昏时分,一行四人顺利抵达并州边陲。从此至丰州最近的一个村县也有大半日的脚程,期间尽是山路,四人沿山溪而行,寻了个猎户的空屋暂时落脚。
溪水清澈,有鱼畅游期间,正是一年中最肥美的时候。溯辞见到活鱼哪里还肯光吃干粮,一面嚷着加餐吃肉,一面忙不迭地甩开鞋、卷起裤腿就往溪水里淌。
夕阳余晖洒落,水波粼粼泛着金黄的颜色,一双足小巧玲珑,趾头圆润如珠,踩着鹅卵石一步步朝溪中央走去,双眼盯着乱窜的游鱼直冒光。
魏狄和孙展十分自觉地别开脸,一个说去拾柴,一个说去找点野味,扭头跑没了影。薛铖被晾在屋前,给马喂了点吃食,正准备去屋里歇歇就听见溯辞喊他:“薛将军,你的剑呢?借我叉个鱼!”
薛铖扶额。敢问他借剑抓鱼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他的剑杀气极重,自然不会轻易出鞘。薛铖扭头折了两根树枝,用匕首削尖,伸手仍给溯辞一根,顺带也脱去鞋袜,下水与她一同抓鱼。
二人的准头都不错,不多时岸上便躺了五六条肥鱼。
溯辞十分满意地收手,乐颠颠地跑上岸,鞋也不穿,蹲在岸边摸出匕首开始杀鱼。她的动作很利索,刮鳞破肚一气呵成,薛铖不善此道,捡了块石头坐下,眯眼看她忙碌。
瞥见他一副清闲模样,溯辞头也不抬地道:“薛将军,你再去削几根木棍来,一会儿还得烤鱼呢。”
薛铖无法,只能依她吩咐。
待魏狄和孙展满载而归,就看到自家将军和女神棍并排蹲在溪边,一个闷头削木棍,一个麻利地收拾肥鱼,偶尔搭上两句话,十分和谐。
“薛将军,除了辣,你还有忌口不?”
“不吃蒜。”
“唔,那你爱吃什么味儿的?”
“咸的。”
“将军,我没见谁不吃咸的。”
“嗯。”
魏狄忍住想要冲上去说“将军他不太挑嘴但最喜欢王府隔壁三条街庆宝斋的醋鱼你可以浇点醋试试虽然我觉得不管你做成啥样将军八成都爱吃”的冲动,慢吞吞放下柴火,对他们道:“将军,可以烤了。”
暮色四合,篝火燃起。
六条鲜肥的鱼抹上盐架在火上,香气四溢。溯辞走之前把伙房能搜刮的调料都搜刮了一遍,还顺手倒了一小罐蜜,正好派上用场。有的撒上一层细细的香料,有的铺着红彤彤的辣椒粉,有的一层层刷着蜜,这样鲜美别致的味道很少在餐桌上见到,尤其这三个常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逐渐变得焦黄的鱼。
刚烤好的鱼还冒着热气,撕开焦脆的外皮,露出内里雪白的嫩肉,一口下去混着香料的香、辣椒的辣、蜜的甜和鱼的自然鲜美,尤其在一天奔波之后,简直人间绝味。
六条肥鱼眨眼间只剩下一地残骸,连魏狄都直呼若有酒可堪比琼林御宴,夸得溯辞托着脸,笑弯了眉。
吃饱喝足,魏狄拉着孙展去收拾屋子,溯辞不愿动换,坐在篝火边上仰头看漫天星子,突然道:“嬷嬷说这天上的每一颗星子都代表着一个人的命途,星辰浩瀚无尽,就如世间生灵生生不息一般。想要找一个人、卜一段运,很难很难。”
她歪过头看了薛铖一眼,问:“薛将军,你说我们会是那几颗星呢?”
星辰倒映眼底,薛铖摇摇头,他不知自己的归途、不知前路几何,不过她嘛……
薛铖想,如果星子也能吃东西,她大约是最贪吃的那颗吧?
夜风吹弯树梢,笑容还未在唇角展开,二人同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