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林如实道:“忙。”话中一顿,他自嘲:“我就没有不忙的时候。”
他退到玄关处,显然,是打算告辞了。
许星辰向他挥手告别,一时忘记了刚才要讲什么话。直到她把醒酒汤盛进碗里,她才想起来,明天姜锦年要回家探望父母和弟弟,许星辰原本准备问一问傅承林,问他要不要和姜锦年一块回去,见见父母,打个照面之类的。
然而傅承林已经走了。
许星辰摇了一下头,她干嘛这么操心?
次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街心公园内一片繁花绿树茂密成荫。室外温度大概在32摄氏度左右,比起前段时间的酷闷燥热,已经算是好上了不少。
姜锦年趁此机会,买了一堆东西,拎回父母家里。周末学校放假,她弟弟也回来了一趟,一家四口围坐桌边,其乐融融,还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后,母亲收拾碗筷,父亲将儿子和女儿喊入卧室,悄悄拿出一个破旧的铁皮箱子。箱子内几样东西都被暗红色绒布紧紧包裹着,拆开一看,尽是些纯白、翡绿、亦或透明的石头。
父亲指着一块绿石道:“闺女,你爸爸没什么钱,也不能炒股……还好我认识几个老朋友,他们在新疆和缅甸那边做生意,淘到了一些珍品,特价卖给我。我也时髦一把,跟你们年轻人学学投资……你瞧瞧,这是湖北十堰绿松石,真要在商店买,得好几万一块。”
绿石头光泽黯淡,色彩圆滑。
他又抓起一把澄黄碎石:“这是江苏东海的水晶,底料好,可不便宜。”
他捏着绒布一遍遍擦拭箱底,那块“羊脂玉”倒是真的白润滑腻。但他瞄上了另一个角落,沧海拾珠般郑重地说:“你们瞧,檀木珊瑚,大师的雕工,台湾送来的上等货。”
他挨个儿介绍自己的藏品,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回去,生怕磕着了碰着了,像在对待一笔来之不易的巨额财富。
姜宏义脸色煞白,姜锦年犹自镇定:“爸,我给你的五万块,你就花在了这些东西上?”为了搞清楚文化艺术类股票,姜锦年曾经深度钻研其中……她绝对不是行家,但她至少能一眼辨别粗劣的赝品,有那么一刹那,她想把铁皮箱子掀翻了扣在地上。
父亲发觉她语气不快,赶忙道:“我们这一代人讲究信誉。我那几个朋友认识三十几年,人家在北京好几套房子,好几台车,就我这点钱,他们哪里看得上眼?”
姜锦年一时肝疼,暂且说不出话。她父亲还在念叨:“人民币总在贬值,换成这些,比黄金还管用。保不齐哪一块卖上几百万,你跟你弟买房的钱都有了。”
姜宏义烦躁道:“爸,我不用你们管。我是男人,我会自力更生。”
父亲拍他后背,止住他的话:“哪家二十几岁的小年轻买房,不是爸妈掏钱?”
姜锦年出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现在唯一的要求,就是我给你们的钱,别乱花,求你们了,我挣钱也不容易。买一堆假货回来有意思吗?你不懂就不要沾手。别说你们那个年代的人讲信誉了,不比我们这一代好多少。某些人为了挣钱有什么不敢做?疫苗造假食品掺毒,区区几块石头算什么?我跟你说,我学过一年的品鉴课,百分百肯定这些东西全是假的。”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父亲讷讷应了。铁皮箱子被他关紧又翻开,开完又合上,苍老手指搭在坚硬棱边上,黑褐色老人斑格外晃眼,像一连串荆棘刺进眼中,刺得姜锦年眼眶微红。
她不知还能讲什么。
小时候,都是父母严厉训斥她,她老老实实地听着。而今,角色互换,她心潮起伏,嗓音微哑变了调:“姜宏义还要上大学,他的学费生活费我全包了,你们不用担心……我工作很顺利,老板性格好……我挣得多,平常也不忙。”
父亲仍是没抬眼,只说:“不忙啊,不忙就常回家看看。”
姜锦年点头。
她拐弯抹角,问出了那几个老朋友的名字,并对其中一人有些印象。她记得,那人确实是做玉石生意的,常年往返于缅甸、香港、新加坡等地……还和她的社交圈有一丝重合。
姜锦年没再多说一句话,当晚,她出席了一场宴会。
宴会的举办方是几家新兴网络科技公司,诚邀金融与IT界人士。
姜锦年出现之前,并不知道她会在这里撞上纪周行。宴会的上半场,她总是绕着他走路,哪怕他们很容易视线交接,她也偏要不露痕迹地侧过脸,如同避开一座讨厌的瘟神。
宴会下半场,傅承林姗姗来迟。
他见过几个朋友,就走到了姜锦年身侧。她今天穿了一条浅白勾丝长裙,后背裸露三分之一,能瞧见形状美好的肩胛骨。裙线到了腰部,略微收紧,衣香鬓影中更显诱人。
傅承林站在墙角和她说话。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总让姜锦年背对着墙面,抬头看他,两人坦然自若,谈笑有加,甚至不愿花时间找把椅子坐下来。
而纪周行刚好坐在不远处。
其实并非“刚好”,他是有意为之。
纪周行带了一位女伴。那女孩子名叫钱妍,模样清纯,羞羞怯怯放不开手脚,纪周行把她当妹妹一样哄着,只是一句话里八分玩闹两分认真,倒还不如冷冷淡淡地待人接物。
纪周行的正前方,坐着他新近认识的一位朋友。那朋友名叫温临,是温容科技CEO的长子……温临有个两岁大的女儿,其母不详——纪周行挺能理解这位甩下女儿的母亲。通过短短几天的接触,他对温临下了个定义:为人沉着冷静,又刁钻市侩,爱好是寻欢猎艳。
最熟悉男人的心理的,只有男人自己。纪周行见惯了声色犬马。他依然认为,温临是其中佼佼者。
在这样一个正式场合,温临还要笑问他:“周行,我听人说,你前女友非常漂亮,她今天在吗?介绍给我认识?”
纪周行却道:“她……脾气不行,刚烈莽撞,不擅长交际。”
温临眉梢一挑,了然道:“姜锦年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可没有在心里藏一块豆腐,”纪周行仍是执意道,“脾气太差了,很无趣,是叫人愤怒的那种女人。”
他极力撇开温临的兴趣,温临就更感兴趣。
恰好今晚,钱妍也坐在了纪周行身边。钱妍总算找到了话题可以聊,她插了一句:“傅承林把姜锦年的情况介绍给家里人了。我爷爷认识他奶奶,听他奶奶说的。上上个月我和傅承林相过亲,他就一直闷头吃饭,吃饭吃饭吃了一晚上。傅承林读过书,还不坦荡,他早点跟我讲,我不就不会去他们家了?”
第29章 善变
钱妍心有不甘。
她觉得自己没受重视。
人们之所以生气,就是因为现实背离了他们的预计。
钱妍的气愤仅仅维持了十秒钟。温临的一句话,抚平了她的怨尤:“各人自有各人缘。你才貌双全,大把的更好的男人在等着你。”
钱妍略显腼腆,安安静静坐着。
她一会儿看看温临,一会儿瞧瞧纪周行,两位先生属于不同类型的帅哥……她偷偷幻想自己张开双臂,左拥右抱。温临给她倒酒,纪周行为她剥葡萄。
想象的空间里,她憧憬奇遇,十分胆大。
真实的三次元,她神经敏感,表现得怯场。
纪周行渐渐失去了聊天的兴致。他分不清这是失恋后的通病,还是他最近太过疲劳,他要是跟朋友们说自己是个情种,大部分人都会笑岔气。
他只能自我解嘲:时间将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他笃信姜锦年并没有多爱傅承林。适龄男女,外表般配,不用别人多说,他们自己就好上了。
纪周行喝酒吸烟时,仍然愁眉紧锁。他的面部表情变化没逃过温临的双眼。温临忽而可怜他:“这个月天气燥热,我过两天要和张总他们去北方避暑。滑雪、跑马、打猎,你报名参加么?”
“张总?”纪周行问道,“哪个张总?”
温临摊开双手,手掌朝上:“张源宝,浙江温州人。他家做皮鞋和女装,后来参与了姚家的P2P投建。哦,我想起来了,姚家那丫头也是你前女友。”
他笑问:“纪周行,你怎么那么多前女友?每玩一个女人,就给一个名分?”
纪周行没被他带偏话题。因为他认识张源宝,所以第一时间察觉到大事不妙。
张源宝的长辈们只做服装行业,而张源宝更青睐于互联网金融。他是姚家投资平台的最大股东,双方利益捆绑,私交甚好。通过姚芊那条线,纪周行与张源宝成为了点头之交。
张源宝心宽体胖,待人和蔼。他有个突出的特点——没事就蹲在家宅着,不爱出门交际,更不爱剧烈运动。
而温临恰好相反。
温临擅长极限滑雪,还在北方牧场养了一群马,他不会平白无故带上张源宝,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为了弄清事件真相,纪周行借口失陪,给姚芊打了一通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纪周行第三次拨号,他才听见了姚芊有气无力的声音。
她说:“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随后,她就笑了。笑到一半,她开始哭。
纪周行不再是她的男人。虽然他们上过无数次床,解锁了几十种姿势,她闭着眼都能记起细节。现代社会的情侣们做过再亲密的事,也不代表他们能终成眷属,这还不如毫无感情地约.炮呢。
她越想越难过,哭得那样伤心。
纪周行的电话像一把剑,攻破了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的爱情、事业、家庭都忽然一塌糊涂。
她哽咽着说:“我要完了。”
纪周行安慰她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管你们家出了什么事,你们还有积累、有关系,那就能东山再起。”
姚芊知道他想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问题是青山都没了,上哪儿去找柴火?
他们家的P2P平台被父亲和两位叔叔操持,力求最大化的节省成本。他们最初的生意与房地产相关,也规划了一个海南岛度假村,工程项目的尾款还没付清,姚芊的叔叔就卷款逃跑了。
不跑不行。
姚家的企业欠缺风控能力,资金流通时,出现了不少烂账坏账。那情况就类似于2008年金融危机时的雷曼兄弟公司……无药可救。
秉持着破罐破摔的原则,姚芊的父亲干脆把平台资金拿出来,用于建设他们的海南度假村。
如果能撑过两个月,所有情况都会好转。
可是今天,他们的实际控制人连夜失踪,新闻肯定捂不住。就算他们想捂,竞争对手也不允许,最快明天,最迟后天,投资人一旦大面积提现,他们家就真的玩完了。
那不可预估的后果,使得姚芊心底发慌。
她的苦闷无从排解,无从诉说。
父母的状态比她更差。他们被最信任的亲人捅了一刀,焦头烂额,正忙着收拾烂摊子。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姚芊深感忐忑时,五指蜷缩,想要拼命抓紧什么。但她两手空空。她对着手机痛苦尖叫。
你有没有近距离听过一个人因为极度恐惧而发出的凄厉叫声?
那声音能穿透耳膜,直达心底。
纪周行被震得半边脑袋发麻。他几乎以为自己被吵聋了,手臂上的汗毛立了起来。
周围的熟人发现了他,正要走过来和他说话。于是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和姚芊告别道:“你现在必须冷静。冷静完了,你再考虑将来的打算。”
他默默盘算:即便他想伸出援手,帮助姚芊,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
姚芊阴阳怪调地回复他:“纪周行,你对我冷漠无情,不是因为我有罪,是因为你打从心眼儿里觉得,你永远不会变成我这样。”
纪周行否认道:“别说P2P平台了,私募基金都有跑路的。股票还能赔得干干净净,让散户们不敢开灯吃饭……你千万别以为投资无风险。我个人呢,非常支持P2P发展,我也支持所有证券,凡事存在就是合理,我自己也投资P2P,回报很好,很丰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跟你一样,都是金融江上一条小船。”
“说得不错。”有人这般评价道。
纪周行侧过头,朝旁边一望,果然见到了傅承林。
纪周行朝着另一边的朋友摆了下手,又问:“姜锦年人呢?”
傅承林与他擦肩而过:“我出来接个电话,她在等我。我不能让她等急了,没空跟你叙旧,见谅。”
他似乎有炫耀的意思。
纪周行将他拦住,他还非要说:“别闹,今天这么多人都看着。哪怕你膈应我,我也膈应你,我还是给你留了面子。”
傅承林真是误会了纪周行。起初,纪周行是想好好和他说句话,再问问姜锦年的现状,但是傅承林并没有容人之量……他的爱情很不高雅,更不完美,充满了自私、征服欲和占有欲。
他成功挑起纪周行的怒气。
纪周行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笑道:“诈骗犯的儿子了不起。诈骗犯送我的面子,我还真不想要。你们家的犯罪基因,传到你这一代了么?”
傅承林反而拍上他的肩膀:“结仇容易,交朋友难。你少说两句吧,算我拜托你……”
纪周行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软了下来。但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纪周行再接再厉地说:“你母亲骗了人家的血汗钱,那些钱还完了吗?后续追踪报道都停了,你们傅家是怎么收买的新闻记者?一次买一大堆,你们有没有优惠?”
他满意地看到傅承林哑口无言,气焰消失殆尽。
他转身,刚好与姜锦年视线交接。
纪周行问:“你一直站在这里?”
姜锦年终于愿意接话:“没有,我刚来。”
她不做置评,拉了傅承林的手,将他带往另一个方向。
途径纪周行时,姜锦年脚步稍停,同他说:“现在是21世纪,法律没有‘连坐’这一条。普通人犯法,不用诛九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