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出差(二)
土菜馆的门前栽了两棵阔叶树,枝杈上挂了一条线,拴着一串绒布灯笼。
灯笼一字排开,招牌在月夜里发亮,红底黑字地写着:烧鸡、烤羊、猪前蹄。
饭菜飘香,人影寥落。
姜锦年沿着一条石子路,走进饭店大门。灯光透亮,周遭墙纸褪色,室内摆了七张八仙桌,角落里放置一台老式冰箱,运行时,它会发出一种不易被察觉的嗡鸣声。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正忙着从冰箱里取菜。
他们的孩子占据了旁边一张桌子,弯身握笔,趴在桌前写作业。离孩子不远的地方,几位下班的职工坐在一块儿,撬开了三瓶啤酒,开怀畅饮,酒酣耳热。
其中一个工人说:“新婚腻乎劲儿一过,都不想回家了我。媳妇整天跟我吵吵,催催催买房,说那谁有房,那谁有车……”
他的工友接话:“出了多少钱的彩礼啊你?”
“三万六千六,”那人应道,“和一条金项链。”
厅堂与厨房仅隔了一扇门。
老板握着锅铲,翻炒醋溜土豆丝,蒜香气味扑鼻,呛得姜锦年直打喷嚏。老板娘给他们端茶倒水,还问了一句:“点单吗?”说完她就用一条抹布擦手。她的指甲底端生长一圈倒刺,藏匿几条褐黄色皱纹——这些琐碎的细节,都被高东山留意到了。
他抢过姜锦年的杯子,将里面的茶水一泼,泼到了水泥地面上。
姜锦年愣然:“你干嘛?”
高东山拿起瓷壶,再次为她斟茶:“杯子要先烫一次才干干净净。”
姜锦年心领了他的好意。
她拽着菜单摊平,问他:“你想吃什么?”她自己点了一碗西红柿鸡蛋盖浇饭,又说:“你们男同志的饭量应该大一些,我家那位,中餐和晚餐都挺能吃的。”
她说得十分自然。
高东山笑问:“你家那位平时健身吗?”
“嗯,他每天都坚持锻炼,”姜锦年透露道,“毕竟生命在于运动。”
她支起左手,半托着腮帮,想起傅承林怎样在家里练器械。汗水浸透他的肌肉,滑向下方,泛着带有力度的光泽感。姜锦年偶尔会坐到一旁,仔细观赏,再帮他擦汗,他多半要捉住她一起洗澡。
姜锦年不自觉地走神。
高东山颔首,继而点菜:“凉拌黄瓜、青椒炒鸡蛋、半只烧鸡……五串烤鱿鱼,谢谢了。”
老板娘记过账,拎着抹布去了厨房。隔壁桌的男人们将她拦下,说是要添酒,几人开始讲本地方言,你一言我一语十分尽兴,听得姜锦年云里雾里,反倒是高东山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高东山喝着自己带来的茶水,沉声与姜锦年道:“他们在问老板娘饭馆生意好不好做。老板娘说,没以前好了,还有熟客赊账。那些人就讲,攒够了钱,辞职去开饭馆,再累都比轮班强。”
姜锦年咬字更轻:“赊账?”
高东山笑笑:“小本生意,就要拉拢回头客。”
姜锦年沉思几秒,道:“我想和他们搭讪。”
高东山制止她:“别了。”
姜锦年不听劝阻。她坐在原位,打了一声招呼。
隔壁的八仙桌被一个男人稍作推动。桌脚磨蹭地板,发出“吭哧”的声响,男人抄起一瓶啤酒,瓶口往唇边送去,咕咚咕咚饮下一大半。他看了姜锦年一眼,扭头笑,又盯住她,问:“外地来的?”
“来应聘你们公司的……行政秘书,”姜锦年胡乱扯了个职位,“我在网上看到招新广告。这边是不是专做高端液压产品?我就懂这么多了,想找个稳定一点的工作。”
她撒谎了!高东山心想。
高东山微微沉凝,眼珠子向右转,视线余光扫视到姜锦年。
她装扮朴素,言谈轻快,让人生不出疑心。
淡白色的油烟逃离厨房,钻过窗缝,蔓延至室内——老板正在爆炒青椒。
而老板娘端着一盘凉拌黄瓜和西红柿鸡蛋盖浇饭,摆到了姜锦年的面前,还默不作声地拿开水烫了烫他们的筷子和饭碗。
姜锦年尝了一口,赞叹一句:“好吃,谢谢。”
方才与她搭话的年轻男人向她走近,自来熟地坐到她对面,又问道:“你家在省城?”他伸手指了指高东山,试探地嬉笑:“这你老公?”姜锦年还没回话,高东山连忙撇清道:“哪儿能啊。”仿佛姜锦年是什么洪水猛兽,高东山沾一丁点就会前途堪忧。
他的反应,是习惯使然。
罗菡决不允许办公室恋情。她经常在组里强调:大家做朋友可以,做情侣要三思,男女双方必须有一个辞职。如果那人不愿为你辞职,说明人家根本不爱你,还谈什么感情呢?不如搞搞绩效。
罗菡这一番话,消除了大部分员工的绮念。
包括高东山。
他捏起一串烤鱿鱼,挺不自在地撕咬、咀嚼。盐和酱油放多了,他口味素淡,吃几下就没了兴致,旁听姜锦年与男人闲扯。
那男子说:“你是做行政,做秘书的?”
高东山在心里介绍:是做基金。
姜锦年却回答:“你们公司有五险一金吗?做行政做秘书都没区别,无所谓,我能从头开始学。家里人想让我们找一个铁饭碗。省城房价更高,这里的房价便宜一些,贷款也能买得起了。”
男子揶揄:“你还要找工作啊?”
姜锦年莞尔一笑,脸上倒没什么羞恼之色。
男子推开一盏酱油瓶,周身前倾,问她:“你家催你找工作,催你谈对象没?省城那地方的人,兴不兴相亲?”
酱油瓶旁边,放着一颗大蒜。高东山徒手剥蒜。他剥完一瓣,就递给那名男子:“相啥亲,找个有缘的就行了,相亲那都是费劲儿瞎折腾。你看我老妹,模样水灵,她也用不着相亲,是吧?”
男子接过蒜瓣,当零食咬一口,关切地问:“她是你老妹?亲妹?”
高东山耸肩:“是的哦。”
男子疑惑:“你俩长得不像,她咋那么俏呢?”
高东山圆谎道:“我像我爸。”
他原本没想过编排事实。
但他总不能向人坦白:我和姜锦年是同事。我们专门做股票调查,特地来审核你们公司的运营情况。
然而那名男子信以为真,心底无端发了一阵瘙痒。他鞋底轻蹭着地板,手臂叠放于桌沿,不断与高东山套近乎。很快,两人称兄道弟。
姜锦年转过头,望向另一边:“我要是能进工厂,是不是就有铁饭碗了?”
话音落后,之前埋怨新婚妻子的男人开了口:“老郑讲过,2008年以前,咱们厂子还行。2012年走下坡,我2014年被人介绍进来。五险一金是有,稳定不稳定,咱不能跟你说板上钉钉,上个月五号车间整完一波裁员,老郑就下岗了。”
姜锦年连忙问道:“怎么会裁员呢?”
“不懂,”那人回答,“主任不给你干了,你还能白干啊。”
另一个男子促狭道:“谁他妈想干主任,糟老头子。”
几人爆发一阵哄笑。
旁边一位稍年长的大叔敲敲碗,捂住了自己的嘴,提醒道:“人老板的小孩,外地的妹子都在呢。”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递给写作业的小孩子,又说:“车间裁员,那是创新产品上线,能不用人手就不用人手,都交给机器。我们坐一边看着、监督着,干活不累……”
高东山插问一句:“你们车间里,是不是没几个年轻人?我看岁数都挺大。”
他措辞直白。
对方也回答得简洁:“年轻人奔前程去了,能走都走。”
高东山感叹:“劳动力断层。”
他不由得吞咽唾沫,闷头吃起了烧鸡。
姜锦年还在和那些人说话。据他们介绍:一名老员工一天能做210个配件,新上岗的职工顶多做90还不一定保证100%的合格率。三个月实践培训以后,产量才能显著提高。虽然当地政府扶持制造业,但是,经费补贴也不知道花在哪儿了。
姜锦年感同身受,口中喃喃道:“招工难,运作难,货源运输也难。”
高东山酒醉上头,一时忘记场合,接话道:“制造业才是实体经济的主体,实体经济的命脉!一天到晚炒房炒房炒什么房?没有实业就失业。”
他一席话毕,饭馆鸦雀无声。
他尴尬地傻笑:“嘿嘿。”
他拍自己的脑门,温和地微笑:“我一喝多了就脑子糊涂,乱开腔,乱说话。”
姜锦年顺着他的话题方向,总结道:“江行区的房子,首付七万块,月供一千八,我来之前查过了。我们好好工作,大概能负担得起。”
旁边的中年男子向她透露:“咱们厂子里,拿了地皮,能给老员工分房。”
不止姜锦年,别的工人们也为之一振。
姜锦年猜想:这家公司为了留住员工,考虑了几种福利政策。她不再探听其它消息,反复掂量今晚的谈话内容。
深夜,姜锦年和高东山返回住所。
为了攀关系拉交情,高东山喝了不少酒。上楼时,他说:“我肠胃不舒服,吃的饭菜不新鲜。”
“你是不是吃多了?”姜锦年随口一问。
电梯门合闭。
高东山按下房间楼层的按钮,过了好半天,他才出声:“你说我们这样做有用吗?”
姜锦年看他脸色如常,声调平稳,料想他没吃出什么问题,不过他可能喝醉了,她就浑不在意地轻笑:“没用,一点用都没。我们只是出去了一趟,听几个陌生人发发工作上的牢骚。基础制造业不好做,实体经济还在崛起,我看好它们的发展趋势,但是,短期内……”
她还没说完,电梯门敞开了。
高东山头也没抬,直接往前走。
他被姜锦年一把拉住。
他再细瞧一眼……
妈的,冷汗冒出来了。
电梯吊在某两个楼层之间,静止悬浮,停滞不动。
金属门外,是半面墙壁,半面深渊。
“电梯坏了?”高东山问。
姜锦年回应道:“我按过了求救警铃。”
她背靠着一侧墙角,皮包放在地上,搜索着手机信号。高东山远比她想象中平静镇定。他坐在她的脚边,开玩笑道:“电梯不会坠下去吧?咱们现在是在9楼,摔下去就成两坨肉饼了。”
姜锦年道:“那是电影情节。质量过关的电梯,一定有多重保险。”
高东山撇嘴:“我不信质检。”
姜锦年本来没有很紧张。但是高东山一会儿说起了《电梯惊魂》,一会儿又说,这么久都没人出现,没人来救,他俩是不是要在电梯里待上一夜,姜锦年就被他吓得脸色发白了。
高东山把自己的水杯递给她:“你渴不渴?”
姜锦年摇头。
她双手抱膝坐在了地上。
手表显示时间:凌晨十二点半。
太晚了。
这个点,顾客数量减少。
更何况,大多数人都见过某一班电梯停运。大家会想当然地以为:这座电梯坏了,正在维修,没什么好奇怪的。
高东山已经做好了长期被困守的准备。
他从包里翻出饼干,巧克力等零食,略带扭捏地转交给了姜锦年。但他记得姜锦年不吃这些东西,又斟酌着收回来一小部分。最后,他说:“姜锦年,我们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做同事?我总有一些后悔的感觉,后悔写了那份计划书。”
姜锦年没做回答。
因为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
她蓦地坐直,侧耳细听。
脚步越发靠近。
姜锦年呼喊道:“喂,这里有人!救命!”
她没显出慌张的神色,但她心里确实在害怕,希望有谁能来救她,谁会来呢?
傅承林的声音凭空降落,从上层传到她的耳边:“别怕,没事,你们很快就能出来。我向你保证。”
姜锦年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
第55章 出差(三)
今晚电梯短路,引发故障。
值班室的保安酒后昏睡,不曾留意电梯的状况。幸好有人拨打了报警电话。消防队员及时赶到,10分钟内救出了姜锦年和高东山。姜锦年在地上蹲了半天,思维混沌,心有余悸。
众人散去之后,她跟着傅承林回房。
刚一踏进玄关,还没开灯,她往前倾倒,靠上了他的后背。
“你怎么来了?”她问。
他回答:“我担心你。”
姜锦年自言自语:“为什么呢?我这么大一个人。”
傅承林解开一颗衬衫扣子,像是终于放松懈怠。他半倚着墙侧,语调仍然磁性沙哑:“昨晚凌晨三点,躺床上打滚的人是不是你?姜小姐。”最后那三个字,姜小姐,他念得认真又严肃。
他还按住她的肩膀,以一种类似于耳鬓厮磨的姿势邻近她。
她点点头,改过自新道:“今天我没有废寝忘食,吃饭吃得很讲究,我正在改。”
她又忍不住问他,晚餐怎么解决的,几点从北京飞过来,那边的工作忙完了吗?他一个接一个地耐心回答。于是姜锦年理顺了时间线。
傅承林夜里十一点抵达本市,十二点驱车来到了酒店。他给姜锦年打电话一直没打通,高东山的手机也无人接听……再然后,傅承林就发现了某一班电梯的停运。循着蛛丝马迹,果然找到了姜锦年和高东山。
因为此事,他对这家旅馆的设施和服务都不满意,私下评价一句:这里需要重新检查。
姜锦年已经钻进了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