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锦年迫不得已,踩着一双尖细高跟鞋,历经千难万险般跑向他。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这年头,很少有人坚持使用手帕。姜锦年是个罕见的异类。她攥着手帕擦掉了他身上沾到的雨滴……她太用力了,指甲在掌心掐出一道痕。
傅承林反扣她的手腕。
姜锦年道:“你又生气了?”
她那个“又”字,含义颇深,语调轻佻。
傅承林低低地笑,笑声敷衍疲惫:“暂时没功夫和你生气。”
他的答案迫使姜锦年回忆几分钟以前的对话。她隐隐察觉,那种激进武断的表达方式,在男人眼里,可能很不讨喜。傅承林一定更喜欢听她说:老公,我想给你生孩子,我们生一堆好嘛?
可是,怎么平衡事业与家庭呢?
姜锦年认为,现在考虑这个问题,为时过早。
她坚信,投资自己才能得到最大的回报。
道理是这样没错。姜锦年克制着焦躁情绪,谨慎地试探傅承林:“你听见我和罗菡……”
傅承林与她对视片刻,妥协道:“你介意么?我可以把那些话都忘了。我一般不会听人墙角。”说到这里,他不由得看向了别处,神情很平淡,波澜不惊如同千尺深潭。
姜锦年调侃道:“为什么要忘?你不赞同我的观点,偷听我和别人讲话,反倒还是我有错了。”
傅承林往旁边走了一步。他的侧影极为英挺,离得又远,造就了一番距离感。
姜锦年懒得再追他,笑着开口:“你要是觉得女人就应该生孩子,就该为男人传宗接代,那我也无话可说。男性没有职场天花板,这个社会属于你们。正好现在二胎开放了,祝你儿女双全。”
“能不能少说两句?”傅承林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向附近一间房。
窗扉半开,月光冷冷洒进来。
雨声若有似无。她斜坐在桌沿,裙摆倾垂,形如妖魅。
她确实和从前不一样。傅承林有时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懵懂单纯的小姑娘,有时又觉得,她自恃貌美且懂得利用优势,已经很会拿捏男人的心态。他清醒地评判姜锦年,手指在她脸上摸索,顶礼膜拜似的研究她的外表。
姜锦年恶狠狠拍掉他的手。
他说:“既然你这么严肃,我们就展开讲讲。你不会要计划之外的孩子,以我的理解,你的意思是,假如你怀孕了,不喜欢就打掉,是么?我也说句实话。你自尊心强得过分,职位还没到那个等级,先想好了怎么牺牲,挺有想法。”
泪水涌上眼底,姜锦年怔然看他。
她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显得狼狈而落魄。好奇怪啊,为什么一遇到他,姜锦年这几年来的经验和阅历都喂了狗。他三言两语就能挑动她的情绪,使她欢喜、开心、茫然、或者崩溃。
她死命咬牙,不愿屈服,赌气地放狠话:“是啊,我就是那个意思。我只跟你上过床,但我不想帮你养孩子,那会毁了我的事业。”
她揪着他的领带,绕在指间:“我劝你呢,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从我们重逢到现在,一直是你主动贴上来……”
傅承林敛了笑,点头附和:“所以你不要白不要。”
姜锦年垂首,无声地哭。她保持语速镇定:“你和当年一样混账。”
傅承林接着捧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抽几张纸巾,默然给姜锦年擦眼泪。他深陷僵局颇感头疼,姜锦年还避开他的接触,冷眼看着他静立原地。
恰好这时,谭天启敲响了房门,推门而入,道:“姜助理,我们公司的人在找你,罗菡说你在这儿……”
谭天启是本公司的明星基金经理。
似乎也是罗菡的一朵烂桃花。
他的出现不合时宜。
傅承林略微思索,记起谭天启的声音。他记得谭天启曾经在办公室里,询问姜锦年的感情生活是否和谐。现在倒好,他们不和谐的一幕,正巧被谭天启亲眼目睹。
谭天启又喊了一声:“姜助理?”
姜锦年道:“我这就来。”
她推开傅承林,怎么也推不动。他就是不走,恶意挡她的路。
谭天启并不知道姜锦年和傅承林的关系。他以为,姜锦年正在被男人纠缠。而他作为姜锦年的同事,哪怕看在罗菡的面子上,于情于理都应该帮一帮姜锦年。
谭天启说:“傅先生,请你……和我们一起出来吧。”
傅承林开始打量他。谭天启戴一副边框眼镜,模样俊秀,斯斯文文,像是白话小说里形容得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他非常适合做文职,给人感觉很勤奋、踏实、专注工作。
谭天启的解围,起了一点作用。
傅承林为了给姜锦年留面子,解释道:“你好,我是姜锦年的男朋友,傅承林。”他和谭天启握手,笑说:“请问你是?”
谭天启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他带着姜锦年出门,走向某一处同事聚集地。姜锦年从未回头看一眼傅承林,也没有说一句和傅承林相关的话……谭天启终于察觉,傅承林与姜锦年貌合神离。
就连罗菡也注意到姜锦年的反常。
她问:“傅总他人呢?”
姜锦年道:“他有事。”
罗菡轻叹:“没和你打招呼?”
“打过了,”姜锦年撒谎,“我让他去接电话。”
拙劣的谎言。
姜锦年心不在焉,脸颊微红,眼睛里含着水光。她肯定是刚哭过,原因未知——其实,细想也能猜出来。姜锦年追上傅承林的时候,罗菡就站在走廊另一侧,旁观他们小夫妻俩吵架。
罗菡暗道: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
这一整晚,但凡有人靠近姜锦年,她都要抬头仔细瞧一眼。
不是他。
还不是他。
搭讪的男人层出不穷。
而他提前走了。
*
傅承林正在车上吃药。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脖颈枕住车垫,背部靠向了后方。他的好友兼同学——梁枞就坐在他旁边。梁枞皱着眉劝诫道:“上市失败没那么严重,我认识一老板尝试了四次,失败了四次。你只要拜托那些做新闻的朋友,别给你大肆宣传,一般的普通老百姓根本不会发现山云酒店在香港遭遇了什么。”
“跟上市没关系,”傅承林放下保温杯,坦然道,“酒店各项业务都正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虽说他并不清楚,谁在背后指点江山。
愚蠢的坏,让人在烦躁中更加暴怒。
而聪明的坏,让人在玩味中品出反感。
梁枞丝毫不清楚内.幕。他将手肘支在膝头,弯腰屈身,语重心长地说:“我这次出差北京,一共就三天。我抽空来看你,想跟你说一句话——放松,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你离投资大师只差一步了。”
他往常和傅承林聊天时,傅承林多半要戏谑调侃开玩笑,从话题里寻开心、找乐子。不过今天,傅承林显而易见地消沉,那说话的腔调和神情,足像是成熟了三四十岁。
傅承林还说:“今年一月份,千股跌停。2008年金融危机,我赔成穷光蛋……”
他其实是想说,他并非投资大师,只是一个挣扎于市场、热爱管控风险的普通人。时局千变万化,庄家更迭交替,他利用赢余和亏损的刺激来麻痹自己,收获快感。
梁枞找错了重点:“2008年,你就开始炒股了?”
梁枞摸摸自个儿的膝盖,自言自语道:“你赔得精光,跟家里说了吗?”
“没,”傅承林道,“半年没要生活费。”
梁枞“嘶”了口气:“你还把比赛的奖金都送给了姜锦年。”
傅承林若有所思:“我喜欢在她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梁枞道:“那你就是对她有意思。”
傅承林否认:“不是。”
“那你现在把人追到手,是想玩她?”
“没有。”
“我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自己。”
梁枞放弃他们的争论,转而问道:“今天怎么又吃药,姜锦年惹毛你了?”
傅承林避开他的问题,从始至终不曾透露一句话。梁枞掏心掏肺地表态:“我作为一个已婚男人,跟你讲事实摆道理……不吵架的情侣肯定有,但是特别、特别少。男人和女人不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思维方式不同,大脑构造不同……最关键是什么?性格好、心眼好。”
傅承林道:“她的性格还是差了点儿。当然,我更烂,她配我正合适。”
他一边说话,一边翻出一个戒指盒。
“要求婚了?”梁枞问。
“我家祖传的戒指盒,”傅承林介绍道,“她可能已经见过了。”
第52章 夜宵
梁枞笑着询问:“盒子是祖传的,戒指不是吗?”
“戒指是今年的订做款。”傅承林取出戒指,澄明的钻石发光发亮。他说:“祖上那一代人在京杭一带经商,攒了不少东西。后来都没了,家里只剩下一个戒指盒。”
梁枞道:“这是你爷爷交给你的?”
“可不是么,催我早点儿结婚,”傅承林扣上盒子,道,“老一辈的观念比较传统。”
梁枞扶住他的肩膀:“我刚毕业没多久,偶然认识我老婆,谈了半年,摸清她是什么人,我就结婚了。这种事没有对错,只有合不合适……”
傅承林问他:“你太太平常工作忙么?”
“不忙,”梁枞如实回答,“她在档案部工作,朝九晚四,每天轻松闲适。”
这话刚一说完,梁枞心中暗忖:傅承林和姜锦年之所以闹别扭,该不会是因为姜锦年太忙吧?他认识不少朋友,夫妻双方都经济独立,事业独立。按理说,这就是传闻中“势均力敌的爱情”,然而他们的日常生活……同样存在一些难以避免的矛盾纷争。
梁枞关切道:“你的量化投资做得怎样?等你发展壮大,就能把姜锦年挖过来。”
把姜锦年挖过来?
傅承林认定:这种蹩脚的计谋,十有八九行不通。何况他的投资风格与姜锦年大相径庭。A股市场的大部分参与者并非来自专业机构,容易受到各类信息的干扰。而量化投资的意义在于,它能根据一系列数据分析与筛选,选出估值合理、符合既定条件的上市公司。
傅承林和他的团队花了一年多时间,开发出一套针对A股市场的量化策略。目前,该策略正在实行中,效果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他从没和姜锦年探讨过原理。
他有意无意引导她,但她坚持自己的路线。
傅承林尊重她的一切想法。尊重不代表支持,每当他们出现分歧,傅承林多半会保持沉默。减少他们两人之间不必要的争端……就连梁枞也无法从傅承林这里打探出问题。
梁枞再一次传递经验:“你要学会和姜锦年沟通。”
傅承林主动提问:“做个话唠?”
梁枞摇头:“不是让你说废话。”
傅承林仔细思考,举了个例子:“姜锦年是甲方,我是乙方。甲方跟我签合同之前,会提条件,提意见。我们双方会谈判,深度挖掘彼此的需求……”
梁枞面部肌肉僵硬,无奈地说:“你总给我一种恋爱高手的错觉。”
他抖抖裤腿,目视前方,整个人坐得笔直:“其实你啥也不懂。”他回忆姜锦年的一言一行,姜锦年和他的聊天记录,又做出裁断:“姜锦年懂得也不多。”
梁枞刚提到姜锦年,她本人就出现了。
姜锦年的身边跟着一个男人。
她可能喝了两杯酒。她迈步走下台阶,鞋底虚晃一瞬,男人就来扶她,充满了绅士风度。于是她搭住扶手,稍微抬头,对那个人笑了一笑。
秋风扫过落叶,路灯泛白。
梁枞明显感到周围产生了一股低气压。
他瞅准时机,与傅承林告别:“好了,我先回酒店。你去接一下姜锦年……”
梁枞还没说完,车门就开了。傅承林径直走向姜锦年,自然而然搂住她的肩膀。她的神经绷得很紧,时不时反抗他,碎碎念道:“我不允许你抱我。”
嗓音轻柔,像是在撒娇。
傅承林缓缓笑起来,告诫她:“只有我能抱你。”他把她拐带上了自己的车,放在后座。她今晚给他用过的手帕就揣在胸前衣兜。车内再没有其他人,傅承林两指伸进口袋,寻找手帕。他凝神看她的样子,简直深情款款,无可比拟。
车窗上,滑落斜斜雨丝。
姜锦年道:“傅承林?”
傅承林撩起她的头发,搭在她耳后。
她一瞬间委屈极了:“你别再欺负我了。”
他还笑:“我哪敢欺负你?”
姜锦年郑重地反问:“你敢不敢说,你不喜欢我?”
傅承林立时回答:“我不敢。”
往常,她应该倒在他怀里,但今天,她仅仅侧躺在车后座。傅承林将她带回了自己家,晚上和她睡一张床。她不知为何半夜肚子疼,蜷作一团冒冷汗,傅承林问她吃了什么,她诚实地回答:“冰块和香槟。”顿一下,再次重申:“昨天的晚饭、今天的早饭和午饭……我都没吃。”
傅承林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在修仙么?”
她一头扎进被子:“你又凶我。”
他竟然就说:“你漏掉一顿饭,我能凶你十次,凶得你发憷,没胆子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