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宽大、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头,把她扶了起来,眼中仍有一丝怀疑:“你不嫌我老吗?”
茉娘花一般的容颜衬着旁边他发黄、粗糙的手指,简直像泥土污了白玉。
姜元收回手。
茉娘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她的脖子上,她扬起细白的脖颈,拉开领口,连胸膛都坦露出来,泪珠滚滚的说:“奴奴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奴奴从小貌美,才被夫人带在身边养育,就是看在奴奴的这张脸日后能为姐姐、为蒋家出力。奴奴连话都不会说的时候就学舞,就算在地板上摔倒一千次、一万次,没有练好舞就连水也不能喝一口。奴奴从小穿着最漂亮的衣裳、戴着最美的花,可奴奴没有一天不害怕。”
她漂亮的眼睛里透出哀凄又木然的光,她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可她还是会害怕。
“奴奴想进宫,想服侍大王。”她爬到姜元身边,仰起头,“奴奴不想落到别的地方去,只有这里,奴奴在这里,才能活得下去。”她的美貌,只有王宫才能珍藏。
姜元轻轻抚过她美丽无暇的脸,微笑道:“既然这样,你这就传信回去,让蒋彪把你姐姐带来吧。”
茉娘愣了一下,看姜元竟然不是开玩笑,慌忙站起来,没头苍蝇一样先往殿外跑,又突然刹住脚,再往回跑,从侧殿殿门出去了。
姜元看着手心中沾上的泪水,甩了一下。
茉娘弯下腰,沿着水道旁边的栏杆走,突然远处传来人声,其中更有怜奴的声音,她赶紧趴在地上,往一边爬走了。
她看到怜奴跑了,还有很多浑身脏污的女人,头发打着结,赤着脚,有的甚至没了上衣或裙子,她们有的被人按在地上还在往嘴里塞饼,有的饼都顾不上捡的跑了。
那边有一辆车停着,马翻倒在地,哀哀而鸣。车内有两个女人正在出来,头发和衣服都是乱糟糟的,旁边还有两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身着紫衣。
茉娘倒抽一口冷气,顾不上会被发现,站起来飞快的跑了,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在喊:“那边还有一个!!”
“算了!不要追了!”冯丙喝住侍卫,看着冯乔和冯半儿,两人离开家时收拾得整整齐齐,现在这样可不能面见大王,他叹了口气,试探的问冯营:“要不要找个地方让她们收拾一下?”
冯营:“你想让她们去哪里收拾?摘星楼?”
冯丙还没来得及说话,冯营就冷哼道:“见到那个公主,万一她不喜阿乔和半子怎么办?”
虽然冯丙也算见过公主,可当初的印象是一个不说话、乖乖巧巧、安静的孩子,不过主意确实很大,冯瑄对她更是百般夸赞,称其远胜其父。这样年幼而聪慧的孩子,都很难骗,他们自持聪慧,有时连大人也不放在眼里——就像当年的冯瑄,还有他的半子。如果说当时在山坡上,她还没有关于自己身份的自觉,现在回到莲花台后,不过月余就要自己建行宫来享乐,肆无忌惮,如果她猜道冯乔是来做什么的,肯定不会高兴,万一她蛮横起来,说不定大王也会顺水推舟。
冯丙不会小看这个公主,别看她年幼,再小的孩子也知道争夺父母,只看她一直把那个男孩关在摘星楼,不让他见大王,就知道她就像朝阳公主一样,是要养一个“听话”的弟弟的。
冯丙打消了念头。
半子走到水道前,临水照影,见头发上和脸上都有灰土,就蹲下来,掬起水清洗头发和脸,她还招呼冯乔,“姐姐快来。”
冯乔远比半子大得多,小时候半子因为常在冯乔屋里玩耍,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冯乔和母亲给搞混了,过年时如果冯乔和冯丙之妻坐在一起,半子就会分不清哪个是妈妈,常常在冯乔的桌上吃两口,转头去母亲的桌上要吃的,母亲逗她:“我是谁?”
半子答:“娘。”
母亲再指着冯乔问:“这是谁?”
半子转头看冯乔,再看母亲,再看冯乔,迟疑半天喊:“娘……?”
众人皆笑。
待到大了以后,半子知道冯乔不是母亲,而是堂姐时,对她的亲密不减,却更加坚定了要像个男儿一样活着!绝不做任人宰割的女子!
冯乔施施而行,立在半子身后,裙摆纹丝不动,微微低头,无奈的笑着唤了一声,“半子。”
半子甩甩手,“好嘛。”站起来,把沾染的手帕递给冯乔,“姐姐擦一擦吧。”
冯营和冯丙在不远处看着,二人都微笑了起来。冯营胸中涌起自豪感,冯丙也放了心,道:“我们就等一等她们吧。”
怜奴守在不远处的隐藏着,看到他们被拖慢了,悄悄跑回金潞宫,见姜元还坐在原地,过去小声说:“冯营把冯乔带来了。”
姜元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冯乔?”冯乔最后一次出门时才十二岁,之后十几年未出门,怜奴出生后就该见不到她才对。
怜奴撇撇嘴,“和冯营长得一样,这么长的脸……”他拉住下巴,又用两根食指按在眼尾往下拖,翻着白眼说:“眼睛这样。”
姜元失笑。
怜奴道:“一看就知道。还有个女子,不知是谁,应该也是冯家女子。说不定是冯丙的女儿,今天他也来了。”
他看了眼姜元,嘻笑道:“爹爹,看来冯营今日是来荐美的。”他看向刚才茉娘坐的地方,笑了一下说:“只怕一进来就要自惭形愧的退出去了呢。”
姜元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
怜奴住了嘴,却在心里想:殿中的那个“美”去了哪儿呢?
听说行宫已经建好了,姜姬就忍不住的想怎么才能出去?什么时候才能住一住呢?她又去看姜谷和姜粟,如果让她们出去的话,想必不会像在宫中这样当奴仆,也比较安全……
她摇摇头,还是不能放松。离开她以后,万一姜元还想杀人呢?陶氏没了,其他人也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他们家的,而姜姬又是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家人的,还有姜旦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就算姜旦这个可以说成是姜元之前见过陶氏,与她生了孩子才会回头找回来,但关于她的身世,姜元是无论如何也编不圆的。
无非因为姜谷、姜粟、姜武、姜奔四人都是奴仆,他们说的话没人信而已。
上回眫儿对她说,因为他是奴仆,所以不会有人相信他会弹琴,他说的那么理直气壮,她也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对身份低的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士人认为他们天生就是愚昧的、低下的,他们说的话可以轻而易举的被推翻,因为他们不会具备高贵的美德,他们当然不会有什么才能,不可能学会高明灵巧的技艺,不会懂得知识,不会……他们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这就是庶民。
成为士人的奴仆,虽然过得好一点,但对他们的观感是不会变的。所以哪怕眫儿长得那么好,听说他的弹琴也是自己偷偷学的,他会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偷学来的,他这么聪明,却不会有任何人承认他的聪明。
甚至连眫儿自己都没有自觉,他说起不会有人相信他会弹琴时,是那么平静。
这才是姜谷他们能逃过一劫的原因吧。
可就算这么告诉自己,她还是不敢让姜谷他们离开视线。
还有姜旦。
姜元和王宫中的人对姜旦的忽视已经不容她欺骗自己了,他们的确不打算承认姜旦的身份。如果陶氏还活着,她可能不会如此坚持,但陶氏死了,死在姜元的手中。
他欠姜旦一个身份!
既然他表示过姜旦是他的儿子,那他就必须承认这个儿子!
姜姬看向远处的姜旦,他又在玩踩水。如果无人教导,他就算长大也会是个废物,在王宫中,一个没有身份的废物只怕死都不会让人在乎。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她就让姜武教他习武,她来教他写字,她一定会好好教导姜旦的,只有他展现出自己的才华,他才能更好的保住性命,才能过得更好。
眫儿见姜姬又在深思,也不靠近,而是摆好琴,轻轻弹奏起来。当姜姬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刚才盈满心中的沉郁、悲愤都渐渐的消失了。
她看向眫儿,轻轻笑了一下,放松身体趴在了栏杆上,却看到远处跑来一个女人,和其他徘徊在摘星楼的女人不同,这个女人的头发是好好的梳起来的,脸和手看起来也很干净,衣服也穿得好好的,还穿了鞋。
“眫儿。”
眫儿立刻过来,“公主。”
“你看。”姜姬伸手指着下面,“好像是往这里来的。”话说摘星楼真的很方便,她在二楼可以看到大半的王宫,看不到的地方也很少,基本上只要往摘星楼来,哪怕是在宫门处,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这楼不是木造,不是一把火就能烧光的话,历代鲁王傻了才不住这里,多有安全感的宫殿啊。
她现在习惯坐在二楼就是为了看远处,那些细小的像蚂蚁一样的人群,看他们涌向何方,那里必有蜜糖。
眫儿一下子就认出来是茉娘!他猛得站起来,姜姬道:“是你认识的人吗?是来找你的吧,你下去吧。”
眫儿这才反应过来,跪下赔礼道:“奴奴该死!奴奴失礼了!”
失什么礼?突然站起来吗?
姜姬摆摆手:“不必放在心上,快去吧。”她从旁边的篮子里拿了两颗梨,塞给他,“给,当个小礼物。”
她已经猜到来的是茉娘了。只是眫儿爱茉娘,茉娘呢?眫儿为了她去金潞宫求大王,她平安后,好像没有给眫儿送过信哦。还是眫儿从蒋家从人那里听说的,这才放了心。
姜姬趴在栏杆上轻轻叹气,爱情这东西,有时来了,却未必是好事。
只听眫儿跑下楼时响梯急促的响声就知道他有多想见她了。
眫儿跑下楼时还在害怕,在公主身边,他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不管是在侍候主人还是在夫人那里,他从来没有一刻放松,正是这样才保住了性命,可在公主这里,是公主从来没有拘束他的缘故吗?还是公主从来不斥责他、打骂他的原因?还是这里……
他看向姜谷和姜粟,以及在两人的裙子间玩捉迷藏的姜旦,还有坐在高楼上,看着这一幕的公主。
是这里一点也不像王宫吧……
“茉娘。”眫儿跑到茉娘身边,双眼饥渴的上下打量她,“茉娘……”她看起来比在家中苍白了些,瘦弱了些,衣服变得陈旧普通,头发上也只有一条丝带,她在大王那里受委屈了吗?来找他是有事吗?
茉娘看到眫儿,顾不上喘均气就抓住他说:“快送信回去!大王要哥哥带姐姐进宫来!要快!冯营带着冯乔来了!”
眫儿脸色一白,惊慌的看向摘星楼,再看看城门,对茉娘说:“你快回去!我马上回去送信!”说罢就跑向摘星楼。
茉娘惊讶极了,为什么不立刻出宫?!去摘星楼干什么?
姜姬又听到更加急促的脚步声跑上来,回头见是眫儿,看他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了?”
眫儿跪下说:“公主,奴奴需要去蒋家一趟!”
“去吧。”姜姬说,反应过来,直起身问:“急的话骑轻云去,记得骑回来!”她现在每天都要在殿里骑着轻云绕圈子,已经越来越熟练了呢。
眫儿感动莫名,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骨碌碌,两只绿色的梨从他的胸口滚出来。
“带着吧,你这一跳估计也来不及吃饭了。”姜姬笑道。
眫儿拾起梨跑下楼,跑到外面找到正悠闲自在的在水道边跑来跑去的轻云,翻身骑上,策马出宫!
茉娘担心眫儿耽误时间,也不知他回摘星楼干什么,难道此时还不忘侍候公主吗?她没有走,就在原地焦急的等着,直到听到轻脆的马蹄声,她探身一望,见眫儿骑着马已经飞快的往宫门跑去,转眼就看不见了。
茉娘松了一大口气,却转而想起眫儿骑的马好像是轻云。
那不是赵氏的马吗?大哥每年都会送给赵氏礼物,马也送了有十几匹了,从没见赵氏骑过,但就算她不骑,家中也无人敢动,怎么会在这里?
她震惊的看向摘星楼。
难不成……大哥把轻云送给公主了?
蒋彪仍在“病中”。
他倚在枕上,不远处是赵氏的哭号和咒骂,最近每天都是如此,这附近的人都躲开了,就他,“病着”动不了,只好听着了。
丛伯一开始担忧不已,后来也只好习惯了。
蒋彪对丛伯道:“夫人听着嗓子都哭哑了。”他坐起来,有些发愁的说:“她怎么还记着眫儿呢?我都把香奴送过去了。”
丛伯也叹气,他也没想到主人为了让夫人高兴,竟然真的把他的小童送过去。香奴今年十六,虽然不及眫儿,但也生得十分好看。谁知夫人得了香奴,先是把他鞭了一顿,又罚在廊下雨滴之处跪着,然后继续骂主人、要眫儿。
这时门外冲进来一个总角年华的小童儿,头扎两根羊角辫,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占半个脸大,让人一看就怜爱不已。
他扑进来,不敢往蒋彪身上扑,只站在丛伯身边,蒋彪却极喜爱他,上床去抱他:“乖儿,怎么来找爹了?不是说去抓天牛了吗?”
小童叫道:“眫儿回来了!被夫人抓走了!夫人还要杀轻云!”
蒋彪吓得把小童随手往床上一放,顾不上穿鞋就往外跑!丛伯听到轻云也往外跑,小童在床上跳:“爹!爹!跑快点!!”
眫儿骑着轻云一进府就被人看到,火速报给了赵氏。赵氏的侍女最懂她心意,先不告诉她,而是直接带人去拦住眫儿,连人带马都缚了回来。赵氏还在哭骂,侍女进来伏耳道:“夫人,抓到眫儿,还有轻云。”
赵氏:“轻云?”出来才知道是一匹马,怒道:“你就是骑着这匹马跑的吗?来人!给我杀了它!”
从人就拿麻绳来绊轻云的蹄子,想趁它摔倒,断了腿后再绞断脖子。
眫儿被扔在地上,听到赵氏的话连忙喊:“住手!!那是摘星公主的马!!”
从人慌忙住手,任轻云跑了出去。
赵氏听到气得眼前一黑,跑下去抓住眫儿的头发提起来,眫儿疼得钻心也不敢露出来,也不敢恳求,他越恳求,赵氏越认为他不像男儿,越要发狠的折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