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珠此时才听懂了,顿时寒毛直竖,捧着自己的右手发抖,一个劲的喊哥,好像吓得只会喊哥了。
冯班心疼弟弟,过去把他的假肢解下来,冯珠这才放松下来,躲在他身后,反倒好奇的去看。哇,他以前只觉得这只手好像真的,怎么叫公主这么一说,就变吓人了呢?怪不得人人都说花哥是怪人。
姜旦一听,也生气了,他受姜姬影响很深,不觉得奴隶或侍人或百姓不算人,如果这人有杀人的恶行,那怕他是世家,也是一定要问罪的。他为王日久,身上王威日盛,眉目一正,对冯班说:“说。”
冯班就撑不住了,把假肢端正的放在地上,退后两步,伏下身去,恳求道:“我知他绝不是坏人!如果大王要问,还请大王容我亲自去请他。”
冯班与花斑的相识还是一场趣事。
他小时候叫阿班,也称二哥,花斑也叫阿斑,也是二哥。
某日,冯班与家人上街,一时钻入人群中不见,家人一边叫着“阿班”“二哥”一边找来,而另一边也有人在喊“阿班”“二哥”。
冯班当时不到三岁,循着声音就往前跑了。跑到人前,两边都愣了。
那边的人见是一个穿戴整齐的小公子,头上有冠,身上有佩,不敢疏忽,问起姓名家传后,就把他放到马上,让他握住缰绳,准备把他送回冯家去。
另一边,冯伯抱着花斑过来了。
两边一问,都笑了。
冯班与花斑就此相识了。
两人当时都是小孩子,花斑大上两岁,要说交情多深,那也不可能。因为后来冯班就再也没出过门了。
花斑爱跑出来玩,家里下人每天都要找他。冯班不能出门后又过了一年半,花斑找到冯家来了。
两人再次见面,冯班为自己不能出门与友人相会非常愧疚,花斑却劝他说:“你家现在是到了难处,不过等你长大后就好了。你不能出来见我,我来见你。”
花斑虽然这么说,四年间也只来了两次。
第五年,花斑被家里赶出来了。就是他那个“恶习”被人发现。
花斑被赶出来后,自然就变得穷困了。他再次来见冯班时,冯班还帮他偷了家里一袋谷米,叫他背走吃。
后来听花斑说家里又给了他一些钱,给他在城外野地里盖了个房子,留下几个下人。
花斑就住到了城外去。两人再见就更难了。
这次是花斑去买粮食时听说了冯宾的死讯,特意去冯家看望冯班与冯珠的,后来他见到冯珠少了一只手,就说要替他雕一只。
他现在就靠此维生。他的木雕,惟妙惟肖,而且最擅人像。
冯班以前只知道花斑的这个爱好不见容于家族,就是亲近的邻居友人,都难以接受。所以他家里才会把房子盖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从来没想过……花斑有可能会害过人。
因为他也不敢保证花斑没有。他所知道的就是,花斑对这种事真的很着迷,狂热!
离花家越近,他就越恐惧……恐惧于自己可能会害了朋友。
若我害了他,就把这条命赔给他。
冯班打定主意后,敲响了花家的门。
摘星楼里,姜姬还在观赏那只假手,她叫来奇云,正在给假手上弦,就是在关节内侧穿过一条丝线,然后拨动丝线,操纵五指。
难得看到这么精致的东西,叫她忍不住。
那人如果真杀了人,那她只能判他死刑,死之前还必须把他的罪行公告出去。因为有些事是底限,一步都不能越过。就算是科学,也有底限啊。
特别是在这个世界。
哪怕她会觉得这个人才有点可惜。
不过,他诞生的时间早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后,如果他想研究这个,至少有些专门类的大学是可以满足他的。
等冯班把花斑带进来,两人都是一脸壮烈时,却看到殿中一群人都在看那只假手。
用了两个乐工,一个工匠,终于把弦都订上去了。一个乐工正在拿着假手操弦,一边划弦一边摇头:“这边的弦还是有点粗了,更细一点,声音更好,更清。”
冯班:“……”
花斑:“……”
姜姬转头看到他们,招手说:“过来吧。你就是花斑?”
年纪不大,和姜旦差不多同年吧。
花斑是特意沐浴过后才来的,本以为是必死,结果却在死前看到他的作品被一群人珍视不已,竟然觉得就算这么死了,也此生无憾。
他忍不住看那只手上的弦,一个劲的看,眼珠子都快被吸过去了。
姜姬观察几眼后叹气,果然是个痴子。幸好不是疯子。
不过,也可惜他不是疯子。
是疯子,杀起来就更不会可惜了。
“把那个给他。”她说。
乐工就把假肢捧给花斑。
花斑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拨动丝弦,见手指动了动,立刻就想同时拨动几弦来操纵手指。
但他一使大劲,丝弦就断了。
他却不失望,而是在思考用别的弦是不是有用呢?
姜姬冷不丁的问他:“你杀过人吗?”
花斑一怔,抬头看她,放下假肢,端正道:“不曾。人乃天地之灵,某只擅小道,不敢为此杀害生灵,更不敢害人性命。”
姜姬听了心中一松,脸上也露出了笑,看他就显得可爱多了,温柔道:“若你所言属实,自当一切无忧。”
说不定,还能多一个博士。
冯班一喜,花斑的脸却黑了。他听懂了,公主的话的意思是已经有人去搜他的家了!
他一生气,就不肯说话了,也不理人,眼睛一闭,头一仰,连冯班都不理了。
冯班围着他劝,又是赔事又是道歉,刚才他跟花斑说可能会害了他的命时,花斑都没生气。现在听说有人去搜他的家了,反倒气坏了。
他最怕公主生气。可一转头,见公主竟然丝毫不以为意,正跟其他人继续玩那只假手呢。
冯珠现在也不怕了,把假肢又装了回去,他还想自己操纵那只手,所以把左手藏在怀里,偷偷去拨弦,果然假手的手指动了,隐在袖中时,就好像是他自己的手在动一样。
他高兴的去叫姜谷看,“娘,你看!我的手会动了!”
姜谷高兴的直掉泪,他也两眼发红,转头又跑去给冯班看,“哥,你看我的手会动了!它会动了!”
冯班见弟弟这样,更心疼了,捧着他的手,看冯珠在他面前表演,对那胸口鼓出的一团视而不见,只看那半隐在袖中的手,袖口一动,好像是袖中的手动了一下一样,他也笑着点头说:“就是,它就是会动了!”
花斑气鼓鼓的,自己坐到殿中角落去了。冯班提来美酒,给他倒一杯,剩下的全自己一杯杯的灌着。
花斑看他这样,也很同情,想着自己怨怪他也不对,就陪他喝起来。
他看了一眼殿中的公主与大王,稀奇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大王和公主呢。”他顿了一下,犹豫又犹豫,悄悄对冯班说:“我观公主与大王……不似同父。”
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第478章 佳人(修错)
花斑以前就很好奇, 为什么人、动物、花草、甚至鱼,同一个家族,同一个地域的都会相似呢?
他曾经买过赵国的鸡,发现赵国的鸡和鲁国的鸡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赵国的公鸡羽毛更鲜艳更长, 鸡爪也更锐利, 弯勾更长。
如果把赵国的鸡和鲁国的鸡公母都关在一起,下一代生出来的小鸡就会有着两边的特征,过了几代后, 小鸡的特征就会固定下来,既不像鲁国的鸡, 也不像赵国的鸡。
人就更有趣了。
为何说赵女多媚?因为赵女的腰长,肤白细腻;与此相比, 郑女温婉动人,因为郑人面容圆润,鼻圆口小, 不论男女,都显得更温和善良。
鲁人则有两种风格,鲁地北边的人, 靠近燕国, 男女皆眉骨高, 鼻大,唇大而扁。大王就是这样的脸。
而鲁地世家中,姜氏与八姓都更像赵人, 肤白,五官端正,手足修长,肩平而体态优美。
其中以姜氏为最佳,姜氏诸王中,花斑见过先王,更听父祖说起过朝午王与其兄,在先王回来时,父祖都称先王果为姜氏嫡脉。姜氏都是细长眉目,雅致而多情,朝午王年老时倒在榻上,都不见惰容,可见姜氏风采。
但大王却更似北人,没有半点姜氏的骨容。
至于公主,眼尾上扬,漆眉如钩,直鼻檀口,唇厚而峰显,五官醒目,远胜鲁人。
这两人都不像姜氏血脉啊。
花斑从进来起就在奇怪,盯着公主与大王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对冯班提了起来。
冯班叫他这句话一吓,酒顿时醒了,瞪着他小声说:“快住嘴!”
花斑反不解的看他,他说的是真的。
冯班知道他有几分痴劲,怕他当殿嚷出来,那真是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摘的,低声道:“此乃先王秘事,不可说!”
花斑恍然大悟。这种事也不少见,世家中也常有男子缺少雄风,膝下空虚。有的能坦然,有的却因此畏缩,不敢见人。于是便有借种一事。反正大门一关,都是一个姓,都是一个祖宗,生出来的孩子都是自家的种,至于爹是哪一个,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这么说来,先王也实在是可怜。他没有兄弟,仅有一位叔伯,也在他归国前就没了。
花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冯班小声说:“这么说来,姜氏少子一事,倒是早有征兆!”
你看!朝午王就没生儿子,先王也没有,往前数,先王的爹也是独生子,可见姜氏子息不丰啊。
难怪先王会想出借种这一招。
冯班浑身寒毛直竖,还不敢叫旁边的人看出来,听他想到兴处竟然说个没完,伸手在他大腿内侧狠狠拧了一下,“闭嘴!吃东西!”
花斑倒抽一口冷气,险些跳起来,回过神来后,再看面前的美食,顿时口水直流。
他虽然有地方住,也有下人服侍,可家里的钱没多少,一直都很节省。家里虽然也养了几只瘦鸡,但那是用来下蛋的,偶尔做一只也只炖了,好叫家里的人都能尝一块肉,看到这肥美的鸡肉、羊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大啖一番后,自觉受了招待,不该冷落主人,就前去向姜旦和姜姬问好,夸赞食物鲜美,大王富足,乃鲁国之幸。
姜旦对这种上来就夸他的已经很习惯了,摇头晃脑,面带微笑的听他说完还能再送他一碟梅子肉吃。
姜姬听出他小时候也是读过书的,家里估计也曾下力气培养过他,不料这孩子走偏了路,还偏的这么吓人。
以现在的人的接受程序来说,能只是把花斑赶出去而不是直接下手杀了他,足以证明花家父母是慈父慈母了。
到了晚上,前去搜查花家的人才回来,不过据说还没搜查完,而先回来报信的人见到姜武就说:“请将军速杀此人!!”
姜姬在旁边看着,都能看出如此昏黄的灯光下,姜武身边身经百战,也算杀过不少人的小将军吓得脸都不是人色了,眼睛瞪得像受惊的猫,瞳仁都吓圆了。
姜武看她,她把手往脸上一捂,装起了娇弱。
姜武失笑,早知道她要保花斑,还说花斑有大用,结果现在竟然扮起小女儿躲在他身后了。
这个滋味还不错。
来人一脸惊慌,见到姜武后就像见到了主心骨,慢慢冷静下来了。
又喝了两壶热酒后,他才慢慢说了出来。
花斑的房子不算太难找,荒野之中,就那一座宅院。
但房子不算小,前庭后院,都很大,空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前后左右散落着几间盖的很简单的屋子,似乎不求美观,只有一个要求:住人。
他们也算是进过摘星宫,去过莲花台,野地里也跑过,所以好房子见过,草棚也住过,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世家的院子,百姓的房子。
很奇怪啊。
家里侍候的人不多,也不抵抗,看到他们进来,都从屋里出来,乖乖的跪在一角瑟瑟而抖。
还有人哭着向他们道谢。更有人指给他们看,“那边,在那边……”
“不是我害的……是他叫我挖的坑……”几个壮丁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人就提起了心,先把这些人都绑起来,再各屋都搜一遍,最后才去那些人指证的地方看。屋子里倒是很简单,也很正常。厨房全是粮食,卧室有被褥,书房全是书卷,马房是马,牛圈里是牛,鸡窝里是鸡。
这就更显得最后那间大房子可怕了。
几人进去后,第一眼并不觉得如何。里面有许多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个木盘子,盘中是白玉一样的器物,或大或小,或长或短,还有雕成奇怪形状的,它们全都在盘中被摆成一个个形象。
几人走过去,一个个猜。
其中以鸟最多,有小鸟,如麻雀,大的如大雁,最后还有许多许多鸡……的爪子。
直到此时,他们才开始觉得毛骨悚然。
……这人杀了鸡,只留下鸡爪子当摆设?这什么爱好?这什么毛病?
然后他们看到了更大的“摆设”,摆成羊的形状,还有一整张桌子上摆的是个牛,那巨大的头骨上还带着角。
虽然他们也会杀野牛吃,但看到有人收集牛的骨头,还把它们摆成牛的形状,实在叫他们接受不了。
但这只是第一个屋子。
在第二个屋子里,他们见到了像人的“摆设”。
……然后就都逃出来了。
然后他们就把那些人赶去挖坑了,以前他们在哪里挖的坑,再挖出来。
于是就挖出了许多衣冠冢。
听那些人说,以前是在家里挖衣冠冢,后来就到外面去挖了。
听说外面还有,这个人就争着抢着要回来报信,先跑回来了。
“将军!一定要杀了这个恶鬼!他不是人!!”
姜武带兵但他不会讲道理,他的做法就是下命令,让人照做,做的人发粮发钱,哪怕没做好也有粮钱领。
所以这个人说完后,姜武摇头说:“不行。此人不能杀。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