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缈交了罚款,温温柔柔的姑娘家低声下气地给闹事的家长赔礼道歉,好在家长们看在她老师的面子上,没有将话说得太难听,只让林缈管好自己的学生,就拿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林缈拖着疲惫的身子签字领人,等到手续办完,才有警察拿了钥匙给夏宗泽开手铐,嘱咐他:“小伙子,以后别这么冲动了,好好读书做人!”
夏宗泽扬着头站在林缈面前,一言不发,像是一个永不服输的斗士。
出了警察局,林缈慢慢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身后这个沉默的大男生。接触到她的视线,夏宗泽立即低下脑袋,两只手掌握成拳头垂在身侧。路边刺目的车灯一闪而过,照亮了他嘴角和手背的伤痕……露在外面的尚且如此,身上裹着衣服的地方,或许伤势更加严重。
对手是体育学院的学生,还是一挑三,他怎么敢?
“给我看看你的伤。”林缈伸手去摸他的嘴角,却被他不耐地挡开。
“我送你去医院。”林缈也不恼,只平静地提议。
夏宗泽反而后退一步,眼睛在夜色里格外深沉,没好气地说:“我没事。”
“为什么打架?”林缈缓缓垂下手,看着他问。
夏宗泽侧过头,侧颜线条硬朗倔强,沉默了片刻才说:“看他们不爽。”
林缈眼神通透,说:“你撒谎。”
“你赔的医药费,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夏宗泽顾左而言他,将黑色的羽绒服往身上一罩,沉声说,“谢谢你,林老师。”
“为什么打架?”林缈提高了音量,站在冬夜里的身影是那样的柔弱而又坚强,问道,“和我有关系吗?”
夏宗泽的脚步一顿,高大的背影竟有些瑟缩。
路边自行车和红旗小轿车来往不绝,夜空被划成光怪陆离的色彩,寒风呼啸中,男生转过桀骜不驯的脸来,冷冷地‘哈’了一声,嗤笑般说:“别自作多情了,林老师。”
路灯下,林缈久久没有说话,她或许明白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明白。
自始至终知晓内情的,只有旁观一切的夏语冰。
她亲眼见到了爸爸的秘密,知道他为什么会下狠手去揍那三个体育学院的男生……因为,他们活该。
“……那个林老师,就是国画鉴赏课的林缈,听说比我们大不了两岁呢!那腰,那腿,啧啧!”
“黄东来,你丫挺有种的啊,居然把主意打到老师头上来了!”
“有什么关系?有多少男学生把她当做春-梦对象她会没点数?偏偏还喜欢穿旗袍裙子,骚得可以。”
“不知道干起来爽不爽啊,要不咱哥儿几个打个赌,看谁能在毕业之前操上她哈哈哈哈……呃!我艹你他妈谁啊!为什么打我!”
夏语冰站在冰冷的回忆里,看着夏宗泽像是一头阴郁的狮子从香樟树下冲上去,狠狠两拳撂倒帮凶,再一把揪住鼻青脸肿的主谋,将他的脑袋按在树干上,一下又一下,撞得咚咚作响。
自始至终,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阴狠得吓人。
“夏语冰,夏语冰……”
林见深的嗓音由远及近,将她从沉重的过往中唤醒。
夏语冰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却被窗外亮白的光线刺痛了眼睛。她呻-吟一声,仓鼠似的缩回柔软的被褥中,含糊地嘀咕了一声:“爸爸……”
“天亮了,你已经不在梦里了。”林见深摸了摸她的脸,担忧道:“你一直在哭。”
夏语冰睁开眼,摸了摸眼角,的确摸到了湿润的水渍。
“见到你妈妈了吗?”林见深问,“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过了许久,夏语冰的意识才渐渐回笼,身体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痛感。她扭头看了看床边的引魂种,树种已经抽芽生长,开枝散叶,但并未枯萎。
“我见到了他们的记忆,可记忆里……没有妈妈的来世。”夏语冰睁着发红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林见深,我没有看到妈妈的来世。”
林见深一愣,不可思议地望向矮柜上的引魂种。
引魂种不可能失灵。如果没有在梦中见到亡魂或者亡魂的转世,那只有一种可能:死去的人早已魂飞魄散,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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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驯养我
大年三十夜, 团圆饭是夏语冰和林见深携手做的, 牡丹虾,佛跳墙, 卤猪手,鸡茸豆腐,乳鸽汤, 上汤白菜……海陆空都有,一顿饭从天色微暗吃到灯火辉煌。
电视里正在播放今年的春晚, 满屏幕都是喜庆的红色, 可谁也没有心思留意小品内容。夏宗泽关了提示铃声不断的手机, 正在教林见深打牌,林见深很聪明,教了两把就上手了,自然而然的加入了斗地主的行列。
唯有夏语冰兴致不高,神魂游散, 连输了几把。
夏宗泽看了眼腕表, 已是晚上十点多。他问道:“小语, 是不是累了?”
夏语冰还想着引魂种的事, 闻言勉强打起精神说:“我不累,再打两把吧。”她的确是很累了,满腹心事,可今天是大年夜,她不能抛下爸爸一个人去楼上睡安稳觉。
有好几次她起夜路过夏宗泽的主卧,夜已经深了, 他的卧房还留着一盏孤寂的灯,透过门缝望去,她看见夏宗泽一手夹着燃到尽头的香烟,一手拿着妈妈生前的照片,就那么一眨不眨地望着,眼睛红红,久久未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夏宗泽掩饰在洒脱之下的彻骨痛意,又有谁能明白?
她惦记着孑然一身的夏宗泽,夏宗泽又何尝不能看出她眼底的疲惫?他索性将手中的牌摊开,揉着夏语冰的脑袋说:“不用硬撑着,别守夜了,上楼睡觉去吧。”
年过四十的夏宗泽成熟稳重,举止得体大方,处处透着一个成功人士的英姿,可夏语冰在记忆里清楚地看到他曾经竖起浑身的尖刺,扬起铁一样的拳头,不服管,不认输,被抛弃,被鄙夷,活得那样狼狈……
是谁将他从淤泥里拉出来,一点点磨去他尖锐的棱角,教会他如何以一个正确的姿态征服命运?
“爸爸,你和妈妈是怎么在一起的呢?”
听到她忽然提起亡妻,夏宗泽愣了回神,手指下意识去摸烟盒,却只攥在手里捏了捏,笑着说:“还能是怎样,厚着脸皮追嘛,你看看见深怎么追你的就知道了。”
夏语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与林见深对视一眼。
“好了,早点睡吧,明天我们出去吃。”夏宗泽说,“总是让你主厨也挺累的,吃不完还难得收拾,不如出去定一桌。”
“晚安,爸爸。”夏语冰没再询问,起身拥抱了一番夏宗泽,朝楼上卧房走去。
林见深也起身要去,却被夏宗泽一把按住,说:“见深留下,陪我聊聊天。”
林见深看了眼神色疲惫的夏语冰,有些犹豫。夏语冰反倒宽慰他,朝他挥手笑道:“你陪着爸爸吧,我先去睡觉了。”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说,“我今晚,还是想再试一次。”
林见深知道她还是不死心,要入梦去追寻林缈的亡魂。他喉结动了动,终是点点头说:“好。”
这次入梦比昨夜要轻松,几乎是一闭眼,她就置身于斑斓的暖色回忆中。
校办公室里,林缈温温婉婉地站着,原本瓷白的面容又白了几分,细细的嗓音请求领导再给夏宗泽一次机会,并保证自己会以老师的身份好好规范夏宗泽同学的品行。
领导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欲盖弥彰地将左边几缕稀疏的梳到右边,盖住锃亮的脑门。他躺在皮椅中,端着茶杯吹了口气,才慢悠悠地说:“这个学生已经没得救了,成绩好又怎么样?将来出了社会就是个高智商犯罪分子,危险得很,林老师又何必为了这么个学生损了自己的清誉呢?”
林缈依旧笑着,温声说:“这怎么又扯上清誉了?教书育人是老师的天职,他既然选了我的课就是我的学生,老师对学生负责有什么不对吗?”
领导神色不变,眯着眼说:“我自然是相信林老师的,可外人未必信。听那三个被打的学生说,夏宗泽打架是和你有关,瓜田李下,还是要避嫌的。”
“既然是和我有关,我就更加不能坐视不管。我相信夏宗泽不会无缘无故听到我的名字就打人,也许,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和误会呢?至于其他的,我会拿捏好分寸,绝不给您和学校造成负面影响。”
领导没说话,林缈只好又说道:“如果您执意要开除他,那不如将那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调查清楚,看他是为什么打人,那些人到底做了或者是说了什么,该道歉的道歉,该受罚的受罚,公平公正地将此事处理干净。”
夏宗泽为什么打架,那些人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双方人心知肚明,闹大了总归影响不好。林缈连姑娘家的名声都不要了,领导自然顾及几分,磨蹭了大半天总算松了口,让夏宗泽留校察看一学期。
林缈一出了办公室,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几分,加快步伐朝外走去,直到看到了寒着脸站在梧桐树下的夏宗泽。
“我不需要你为我向他们低头。”夏宗泽眼里藏着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握着拳头说。
林缈怔了一秒,才抬脚朝他走去,轻笑一声说:“世界逼仄,有时候不得不低头。”她擦了豆沙红的口脂,盖住了原本苍白的唇色,以至于夏宗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不对劲。
夏宗泽深吸一口气,林缈却打断她:“你不要多想。我帮你,是因为我亏欠与你,你替我教训了那几个出言不逊的学生,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恐怕会良心不安。”
夏宗泽神色一沉,嘴角动了动,才说:“你替我交了赔偿金,欠我的早就还清了。”
林缈没说话,只是轻微地踉跄一下,扶住了身边的梧桐树干,慢慢地吁出一口冷气。旧疾复发,强撑的身体终于土崩瓦解,她没有了以往的笑意,皱着眉似乎十分痛苦。
半个小时后,一个满头是汗的年轻人背着一名陷入昏厥的女子闯入市人民医院,他大口喘气,粗重的呼吸像是破旧的风箱,绝望而慌张地大喊:“医生!我老师突然昏迷了!快来个医生!”
医生和护士闻讯而动,手忙脚乱地冲出来检查那名女子的身体,自始至终眉目冷峻的年轻人一直紧握着女子的手,紧紧地,像是握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不断喃喃道:“没事了,林老师……没事了,医生来了。”
医院里每天都在上演生离死别,上演劳燕分飞,可没有哪一个人会像这个年轻人一样令人震撼,光是看到他的眼神,就足以令人感受到彻骨的痛意,仿佛他握着的那只苍白的手掌不属于一个老师,而是他视若珍宝的爱人。
林缈得了什么怪病,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她会突然停止心跳好一会儿,器官也陷入短暂的衰竭,就像是被妖怪吸干生命力一般……除了建议她去更大的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医院别无他法。
当时病危时需要家属签字,夏宗泽才知道一直微笑着的林缈老师并没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她除了一个在乡下生活的母亲外,再无其他亲人。
夏宗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医生问他和林缈什么关系,他毫不犹豫地说:“未婚夫。”
——自然是撒谎的,刚才惊慌失措地闯进来时,他叫她‘我的老师’。可人命关天,联系不到其他人医院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夏宗泽眼底有血丝,心事重重地推开病房的门。
林缈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倚在床头,黑色的鬈发柔柔地披在肩头,面色几乎和白墙壁融为一体,有种病弱的美感。她依旧笑着,对夏宗泽点头道:“昨天麻烦你了,宗泽同学。”
夏宗泽拿了一袋苹果,坐在病床前默默地给她削皮,好久才哑声问:“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娘胎里带出来的。”想起了什么,林缈‘啊’了一声,“辛苦你给导师通个电话,让他给我请个假好么?”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夏宗泽握了握刀柄,抬起通红的眼睛问,“你昨天差点死掉知不知道?你为了我低声下气去求他们,差点把自己折腾死掉知不知道?你这样,你这样……”
大男孩胸膛急剧起伏,一滴眼泪藏在眼眶中,将落未落。他咬紧了嘴唇,握着苹果的手微微发颤。
“……”林缈看着他,许久才轻声说,“夏宗泽,你给我读一读文章吧。”
夏宗泽埋着头,几度深呼吸,又悄悄侧过头狠狠地擦了擦眼角,才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林缈,起身在床头挑了一本书。
包装精美的硬壳书,是汉译版的《小王子》。
“‘我的生活很简单。我捕捉鸡,而人类又捕捉我。所有的鸡全都一样,所有的人也全都一样。所以,我感到厌烦了。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会充满欢快。’”
夏宗泽翻开其中一页,用波澜不惊的声音冷冷读道,“‘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就会象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变得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注①
或许是狐狸的话触动了他内心中最脆弱的弦,原本只是机械的声音,读到后面竟然慢慢软化,有了几分哽咽。
“请你驯服我吧。”夏宗泽红着眼,目光深沉地看着林缈,孤注一掷。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处出自法国作家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我很喜欢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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