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儿。”林见深诚实地说。
“……”夏语冰哭笑不得,“正常情况下你不是得安慰我吗?不带这么打击人的。”
求生欲旺盛的林见深立即抱住她,温暖的手掌在她后背抚了抚,低声说:“好,安慰你。”
眼看着林见深越抱越紧,鼻子也不老实地在她颈窝嗅来嗅去,夏语冰浑身一激灵,忙伸手推开他:“你老实点,待会儿我爸要回来了。”
林见深只好意犹未尽地停下动作。两个人在房里看了会儿视频,楼下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是夏宗泽回来了。
夏语冰忙掀开被子下床,趿拉着兔子棉拖鞋下楼去,喊道:“爸爸!”
林见深也紧跟着下楼,朝夏宗泽打招呼:“夏叔叔。”
“回来了?多住几天再走吧,我啊是越老越怕孤独,平时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寂寞的。”夏宗泽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西装笔挺地朝着两个后辈笑了笑,视线落在茶几上堆放的腊肉腊肠和干货上,“哟,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夏语冰抢着说:“都是林见深送给您的,他呀帮着村里人宰了一个星期的猪,得了不少猪肉,全做成腊肉腊肠送过来了……哦对了,这糍粑也是他亲手打的,不过带得不多,怕你肠胃弱吃了不消化。”
林见深望了她一眼,嘴角微扬:“大部分都是小语做的,我只是帮了点忙。”
这一对小情侣还没结婚,就学着互相吹捧对方,夏宗泽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成了粉红色的泡泡,只留他一个孤寡老人格格不入。不过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还有什么比看到女儿开心的笑颜更幸福的事呢?
“好了,你们的心意我收下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不需要这么客气。”夏宗泽松了松领带,见夏语冰站在面前欲言又止,便问道,“有话要说吗?”
夏语冰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掌心攥着的引魂种硌得皮肉生疼。然而那颗种子在手心里捂得炙热,终究是没能送出去。
“没什么。”夏语冰笑了笑,将种子揣进睡衣的口袋。
“那就早点睡,别穿着睡衣到处晃悠,当心着凉。”夏宗泽起身按了按她的肩膀,转身上了楼。
“你不是打算把引魂种给夏叔叔的吗?”夏宗泽走后,林见深疑惑地问。
“我改主意了,你说得对,爸爸即便见到了妈妈的转世,也没法再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再续前缘。”夏语冰低声说,“除了勾起他的伤心往事,又有什么用呢?”
深夜,夏语冰的卧房里只亮着一盏暖黄的小台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纸灰的味道。林见深看着夏语冰将引魂种放入装了清水的玻璃杯中,撒上由林缈的生辰八字烧成的纸灰,沉声问道:“你决定了吗?”
纸灰入清水,瞬间就被引魂种吸收,种子像是吸足了养料似的亮起微弱的绿光,又一抹柔嫩的芽儿从壳中钻出,颤颤巍巍地露出了头。夏语冰将玻璃杯放在床边的矮柜上,点点头说:“就当是求个心安吧,我想见见她现在是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
那抹绿芽还在继续生长,林见深没再多说,只握着夏语冰的手在她额间一吻,“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闭上眼,她将进入另一个世界,在睡梦中见到她最想见到的人。
梦,一望无际的、黑色的梦境。
夏语冰不记得自己在梦里奔跑了多久,直到看到前方的一抹亮光,她欣喜若狂,跌跌撞撞地奔跑过去,却一头撞进一片陌生的、蒙上陈旧暖黄色调的画面中。
像是电影里回忆的场景,暖色调,嘈杂的人声,模模糊糊的影子,陌生而熟悉的大学校园,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衬衫和喇叭牛仔裤的年轻男女,唯有一抹窈窕的身姿如此清晰。
浓密的大波浪头发,剪裁合体的高档旗袍,描画精致的淡妆,这个年轻且漂亮的姑娘就踏着一地碎金色的阳光款款走来,娴静淡雅,美得仪态万方。
只一眼,夏语冰的眼睛就湿润了。
林缈,她的妈妈。
这应该是属于林缈的记忆。记忆中的她依旧年轻,看起来不比夏语冰大多少,像是浸透了优雅,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精致的美。她手里抱着一叠牛皮纸包着的文件袋,高跟鞋有节奏地叩击着地面,旗袍的开叉处露出一截雪白漂亮的小腿,优雅且自信地行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时不时有男生女生嬉笑而过,朝她鞠躬问好,而她则会淡笑着点头回应。
哗啦——
突然冲出来的莽撞少年打破了画一样静谧的回忆,林缈被冲撞到,手里的资料文件撒了一地,漫天飞舞的白色纸张中,少年抬起手背狠狠抹了把带着淤青的嘴角,低声咒骂:“操……”
这一声低咒很轻,更像是骂到一半生生止住,将剩下的半截话吞入腹中。
少年望着面前受惊的漂亮姑娘,微微一怔,眼底的凉意一点点褪去,浑身的戾气还未来得及爆发就偃旗息鼓。
旁观的夏语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爸爸年轻的时候,竟然是这么个令人发憷的刺头吗?
不错,林缈面前的少年虽然眉目青涩,但的的确确是夏宗泽的模样……这应该,就是林缈和夏宗泽的初遇。
林缈愣了一会儿就回过神来,右腿后退一步,按着旗袍的下摆缓缓蹲身,去捡拾地上散落的文件资料。那天的阳光正好,将林缈瓷白的肌肤镀成如玉般的暖黄色,黑色的长发从肩头散落,散发出柔和细腻的光泽。
夏宗泽盯着她看了半晌,也蹲下身帮她一起整理散落的资料,自始至终没有多余的言语,沉默而锋利。
少年有着很漂亮修长的手指,但擦破了皮,结着血痂,林缈整理资料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抬起浓密卷翘的睫毛,看了一眼夏宗泽过于英俊锋利的面容,终是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说:“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夏宗泽哼了声,说:“没事,碰着脸了。”
林缈是不信的,她将最后几张资料整理好,才微笑着说:“有事不要硬抗着,找辅导员。”
夏宗泽在心里哂笑:连院长都奈何不了他,区区辅导员又有什么用?
可面前的姑娘太过精致耀眼,刻薄的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喂。”林缈转身的那一瞬,少年单手插着裤兜,冷酷地唤住她,“九一级金融系夏宗泽,你呢?你是哪个院校的?学姐还是学妹?”
林缈愣了一会儿,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夏宗泽拧眉,不知道她为什么发笑。
两个年轻男孩拍着篮球从身边经过,笑着同林缈打招呼:“林老师好!”
“你们好。”林缈朝他们点头致意,再回过头来时,方才还嚣张冷酷的少年已是红了耳根。
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看上去和他一般大,竟然……是个老师!
林缈赶在下班之前将资料送去了导师办公室,很快将那个萍水相逢的英俊少年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有一天,她代替病重的导师上半学期选修课,却在讲台下看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英俊冷酷的少年坐在最后一排,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人群与她相望,锋利而直白。他似乎很认真,时不时转动手中的圆珠笔做一做笔记,后来林缈才知道,他只是看她看得很认真,本子上记录的也并非什么笔记,全部都是献给她的速写。
“九一级金融系是不是有个叫做夏宗泽的男孩?”下班后,林缈望着自己选修课名单上的某个名字,如此问道。
女同事一脸八卦的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哦,那个夏宗泽呀,金融系系草哦!不过听说挺不好惹的,打架斗殴一样不落下,要不是家里有点背景关系,早被开除了。”
“有这么差吗?”
“也……不算很差吧,虽然挺令人头疼的,但好像成绩不错。哎,林老师怎么突然关注起金融系的学生来了?”
“他选了我的课。”林缈合上花名册,轻声问,“他这么不服管,家里人知道么?”
“知道啊,可知道有什么用?”女同事讽刺一笑,“私生子而已,他爹管生不管养。”
作者有话要说: 夏爸爸的中二黑历史要被挖出来了……
第56章 林老师
林缈年轻, 漂亮, 有才华,是大学里许多情窦初开的大男孩的梦中情人。二十多年前是一个叛逆而又相当保守的年代, 许多男生也只会将爱慕藏在心底,极少有像夏宗泽那样毫不掩饰、直白得甚至有些侵略性的学生。
林缈白甜,但不傻, 那个总是一脸冷漠的高大男生对她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每次上国画鉴赏课, 他永远是第一个到达阶梯教室的人, 却不抢第一排的位置, 而是在最后一排不显眼的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光明正大地欣赏林老师优雅的课堂。画卷很漂亮,但比画卷更漂亮的是林缈老师。
夏宗泽的个子很高,即便是坐在最后一排也十分打眼,人也长得冷冷俊俊的, 同班的女生十个有九个是在偷偷地打量他, 可他从没有看过她们一眼, 只认真地盯着林缈的课堂。偶尔, 林缈的视线会和他对上,他就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拿起笔在速写本上添上几笔。
下了课,别的同学陆陆续续地走了,夏宗泽总是会留在最后,有时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林缈微笑着同他告别, 有时会向前和她单独说两句话,帮她搬送资料去办公室。
这一次,林缈带了几幅唐代的仿画来讲课,画是她自己临摹仿作的,足以以假乱真,讲完课后收拾有些困难,夏宗泽依旧沉默着向前,帮她将画卷小心地整理好。
奇怪,这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大男孩,干活时倒是挺小心仔细的,对待她的画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品,小心翼翼得近乎虔诚。
“这画是我仿作的,不值什么钱,你不用这么麻烦,随便抓着就是了。”林缈含笑看着他,墨色的眼睛弯弯的,像是揉碎了一汪星光在里头。
夏宗泽没有抬眼,只是熟稔地将卷轴装入特制的布袋中,冷冷的说:“不麻烦。”
到了办公室,林缈才发现装卷轴的布袋中还有一支金色的钢笔。钢笔质感冷冽,很有分量,造型却很秀气,适合女孩子用。
“啊哟,这牌子的笔可不便宜呢。”女同事端着搪瓷茶杯凑过来,啧啧叹道,“林老师魅力大,又是哪个暗恋者送的呀?”
林缈笑了笑,将钢笔重新放入了布袋里。
秋天梧桐落叶,满世界都是耀眼的金色,空旷的办公室内,白色的窗帘随风撩动。
办公桌是老旧的黄漆木桌,但收拾得很整齐,林缈细白的手指将钢笔推到面无表情的大男孩面前,说:“谢谢你的礼物,但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
夏宗泽五指蜷了蜷,挺着脊梁说:“林老师要是不肯收就丢扔了吧,送出去的东西,我绝不收回。”
不肯收就丢了吧……这人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势霸道。
林缈微微一笑,轻声说:“钢笔没有犯错,为什么要丢了它呢?”
夏宗泽抬起锋利的眉眼,问道:“钢笔是没有错,难道我喜欢你就是犯错?”
林缈依旧笑着,沉默了一会儿,才望着窗外纷飞的落叶说:“你喜欢我也不是犯错,但如果身为老师的我答应了你的追求,那才是犯错。”
“为什么?”夏宗泽几乎是立即打断她,“这都什么年代了!”
“为人师表,制度使然,与年代无关。而且,我只想简简单单的活着,流言蜚语不适合我。”林缈望着他说,“所以,我不会和自己的学生谈恋爱。”
夏宗泽的眉骨很深,笑起来的时候十分俊朗,但如果绷着脸,却又十分吓人。他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中,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你是在介意我的身份吗?”
林缈微微侧首,目露疑惑。
夏宗泽勾了勾嘴角,自嘲般说:“介意我是夏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林缈很震惊,“绝对不是这个原因!”
夏宗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久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眼里野性难驯,冰冷如霜,林缈觉得,这傻小子什么也没明白。
从那以后,画面匆匆而过,林缈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夏宗泽了,每周的选修课他也总是缺席。偶尔林缈一个人搬着资料会办公室时,也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叛逆的少年,想起他锋利的戾气深重的眉眼。
再次听到夏宗泽的消息已经是期末考试的隆冬时节,女同事扯了两张卫生纸擤鼻涕,用浓重的鼻音说:“林老师,你听说了吗,上你选修课的那个夏宗泽……要被开除学籍啦!”
林缈上课回来,正在解脖子上的驼色羊毛围巾,闻言顿了顿,问道:“怎么回事呢?”
“打架,打得真狠,把体育学院的三个大三学生活活打进医院了。学生家长闹得厉害,学校也没得办法,加之这个夏宗泽是打架闹事的惯犯,又没人肯出面保他,于是就这样咯。”女同事将卫生纸团成团丢进纸篓,啧了一声说,“可惜,都大三的人了,很快就可以毕业的,可惜要折在这儿了。”
林缈莫名地心情沉重,轻声问道:“他爸爸不是挺有背景的吗,不管他?”
“私生子嘛,夏老又不止他一个儿子,而且不听话,自然就放弃咯。”女同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戏谑道,“不过夏宗泽长得那么好看,说不定可以去当个男演员什么的。”
林缈有些失神,直到女同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林老师,我听说了一件事……我也是听说的哈,如有冒犯,你别介意。”
林缈将视线收回,微笑着说:“什么事呀?”
女同事含糊了一会儿,支吾道:“我听院长说,夏宗泽之所以打架,是和你有关呢。”
林缈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怔了一会儿,解下的围巾又重新围回脖子上,终于,她起身推开椅子说,“张老师,我还有事,先走了。”
辅导员出差去了,夏家老头子似乎也忘了自己还有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子,林缈赶到的时候,夏宗泽还蹲在警察局,高高大大的一个男孩被拷在凳子上,有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