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御井烹香
时间:2018-09-30 08:52:24

  “嗯,当然慌了。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不经事的。”
  “谦虚了,你们师家人的脑子,别人是比不上——虽然慌了,但你也没有诧异太久,也许,你心里早有准备,早就想过,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失控,甚至有意无意地,已经在为那一天打算……是吗?”
  “那你就把我想得太坏了。”袁苏明扯了一下唇角,他坦然地说,“没有,真的没有预谋,没有,只是我的脑子转得比较快——”
  他抬起头面对胡悦,诚恳地说,“好也罢、坏也罢,我和师雩的脑子,确实转得都比一般人快。”
  胡悦从鼻子里发出哼气声,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遏制着哽咽的冲动,她的声音有点变了,“你们也都一样自私,只想着自己,没想过别人。你想,你得活,你怕报警了说不清,背上连环杀人案的罪,是吗?你有你的大好前途,不想为这个不幸的意外承担责任,那会毁了你的人生,让你无法承担你的责任。”
  袁苏明微微一笑,胡悦紧盯着他继续说,“所以,让弟弟来,是不是?你和你弟弟感情很好,这不是假的,可出了事情,你第一个想要牺牲的也是他。”
  “他本来可以不用牺牲的,”袁苏明打断她,“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胡悦不禁愕然,“自己的选择?”
  “他看到了,”她什么都猜到了,终于百密一疏,这一点没有猜中,袁苏明也就不吝指点,他说,“本来,这个案子不必一定要有人负责的,那天是个雪夜,根本没人在外面,没人看到,我不说,他不说,谁会知道?我们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是,他看到了,而我……我看到他看到了。”
  在那个幽暗的深夜,血泊之前,那张狰狞的脸扭过来,对准了电线杆后的少年,他的面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那个噩梦,像是随着思绪又回到了她眼前,胡悦轻声说,“我明白了,你很了解师雩,就像是师雩也很了解你,你知道,他一定会去报警的。因为他不像你,你很自私,而他很正直。”
  “是,我坏,我是杀人犯,我自私,我有病。”袁苏明坦然地承认,“他热情、善良,聪颖,他有我费尽心机才能假装出来的全部,所以,他为什么不替我承担一些?这个家收留了师雩,把他养大,再苦再难没有亏待过他,现在,是他出力的时候了,我要奉养父母,他既然那么正直,不肯为兄弟遮掩,那他为什么不替我分担一些?”
  他的逻辑是如此坦荡荡地无耻,但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扭曲地自洽——至少可以说服他自己,胡悦震惊地望着他,半晌才透出一丝凉气,“猜疑链……你很了解他,可是,他也太了解你了……”
  “没错,我很了解他,可我弟弟也非常了解我,我想,他不知道我到底把证据植入到了哪里,但是他还有一招可以让自己免于被动……”
  “那就是完全放弃师雩这个身份,成为师霁,让你的全部盘算落空。”
  胡悦喃喃地说,“当时走的时候,你并没想过会需要偷渡,在你心里,他会很快因为你的匿名举报电话被捕,然后被定为那些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然后,外出访友的师霁就可以回来了……你没想过,他占据了你的身份,搞定了你们的长辈,你的那个电话,错过时机,再也打不出去,而你,被他逼到了美国,换了名字,只能重新开始——你还是失去了一切。”
  “没错,这难道不可悲吗?到头来,我们两个人都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生活——如果他懂得就会知道,这完全是资源上的浪费,本来,我们只需要牺牲一个人就够了,甚至,如果他再聪明一点……我们本可以一个人都不用牺牲的。”
  袁苏明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他低声呢喃,“如果是现在的他,说不定能懂——如果,当时是现在的他的话,说不定都不会有这些事了……”
  胡悦欲言又止,他看在眼里,笑了,“你也没底气为他否认,是吗?看来,你终究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的。”
  胡悦默然,这是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是今天这个饱尝了辛酸苦辣的师医生回到过去,回到十二年前,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吗?他还会想着报警吗?当时,一切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这个无辜的目击者,也跟着失去了一生,以至于身陷囹圄,这些年来,他后悔过吗?
  没有人能知道,他的信念是否曾有过动摇。袁苏明喃喃地说,“如果当年,我们能和现在一样……”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假设,如果当年他能及时得到治疗,如果当年师家不是那样窘迫,如果当年的a市不是那样的动荡……这个悲剧,起因是多种偶然的叠加,但后续的走向,则是性格的必然,如果真的都遂了袁苏明的愿,那,她还有知道真相的一天吗?
  胡悦心底一片宁静,她低声问,“你要杀我了,是吗?”
  “我想不到该怎么能让你活。”袁苏明遗憾地说,“我真的不想伤害你的,悦悦——我真的是很想补偿你的。”
  真相已被她知晓,以她的性格,怎么保证袁苏明都不会放心——还是性格,还是性格。
  “你打算怎么做?”胡悦问他,她像是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甚至多少有几分好奇。“你不可能在这里杀我。”
  “是的,我不可能,”袁苏明也同意,“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死得太痛苦——相信我,你也不想的。所以,我会给你吃一片药——你会睡着,别担心,对身体没害处的,你今晚其实应该已经吃过了,如果你不是那么小心的话。”
  “然后呢?”
  “然后,我会把你抱到车里去,然后……我就要回国去了。”袁苏明文雅地笑了,刚才那真情流露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礼貌、热心的面具里,“这次回来,没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这辈子都拿不回来了,这对我来说也挺打击的——我真的很想拿回我的身份,你相信我吗,悦悦。”
  他忽然又有了几分黯然,“我也没想到,这次回来,师霁的身份没拿到,袁苏明的身份也要跟着失去……”
  胡悦冷冷地盯着他看,并不说话,袁苏明慢慢振作起来,“但是,不管怎么样,生活总还是要继续。”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缓缓接近胡悦,“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补偿你的。”
  他们的眼神,都盯着那个小小的药瓶里滚出的白色药片,它被袁苏明倒在掌心,胡悦的眼神先聚焦在上,又往上看向他的双眼,她叹了口气,“你的话都说完了?”
  她的语调,非常的冷静、清晰。
  袁苏明楞了一下,他眼中闪过警觉,接二连三有灵光闪过,像是有什么线索才被他发现,才刚浮现——
  但是,胡悦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提高音量喊,“救命啊——杀人了啊——警察救命啊——”
  袁苏明倒退一步,面上闪过恍然,他轻喊,“你——”
  ‘砰’地一声,厨房门被重重推开,“警察!通通不许动!”
  手电筒光圈乱晃,营造出诡谲光效,但很快,客厅的大灯被立刻打开,几个穿得严严实实的特警全都举枪瞄准袁苏明,“手举到头顶,转身靠墙!”
  在现代手枪的瞄准下,任何反抗都是自取灭亡,犯罪嫌疑人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束手就擒,一个警察上前解救人质,为胡悦解开皮带,“你没事吧,胡小姐。”
  “没事,就是有点淤青。”胡悦说,她活动了一下双手,揉了揉泛青的手腕,从颈后摘下细小的连线,拆掉藏在领口的麦克风,“警察同志,谢谢你们及时支援,阻止了一起正在进行中的绑架案,否则,我可能有生命危险。”
  警察在面罩后打量着她,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才得体——她的表现,毕竟让见惯世面的特警都有点吃惊,胡悦并不在意,她拆下衬衫的第二个纽扣,小心地和麦克风一起收好。让到一边,方便警察压着袁苏明往门边去。
  已经有人按了电梯,执法记录仪也开在那里,记录着全过程,绑架现行,谋杀未遂,这是一起大案子,办案人员也都很小心,尽管袁苏明颇为配合,但依旧是呼呼喝喝,催他前行。“快点,老实些!”
  袁苏明和她擦肩而过,眼神和她擦过,他有些无奈——是已经认输的姿态,而她唇边含着冰凉的笑,畅意地注视着他。
  这一次,居高临下的,终于换成了她。
  “视频——”他低声说,胡悦没搭理他,当听不见。袁苏明又说了一遍,“视频……”
  “说什么呢!”警察推了他一下,“还走不走了?”
  他真就站着不走了,扭过头有些央求地问,“胡医生,那个视频——”
  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她编织出来的谎言吗?
  今晚这一切,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她的算计吗?
  都只是她诱惑他上钩的套?
  但——眼见为实——那个视频,可能是假的吗?
  他们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复杂的信息,仅凭眼神,却也在瞬间完成交流,她一定也做了一个局来骗他,而他也确实落入了她的计算之中,袁苏明已经认输了,他只是无法忘怀这么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视频,到底真的还是假的?
  祖父在他和师雩中,选了师雩吗?
  他几乎是央求地、几乎是饥渴地用眼神问,‘视频,是真的吗?’
  而她呢?
  她宁静地,平静地用眼神回答,用微笑回答,用莫测高深的沉默回答。
  ‘自己猜啊。’
  你骗了我12年,在迷雾中探索了12年,孤独地求索了12年,自我质疑了12年。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追寻真相的滋味,明白求之不得的滋味,明白这种看不清想不明的滋味。
  现在,终于轮到你了啊。
 
 
第213章 相会相背
  “所以,你就在身上带着这个麦克风和隐形摄像头,是因为?”
  “我对袁苏明的身份很早就有怀疑了,他和我说他是师霁,但是这些事情都还没有搞清楚,我害怕,如果有万一的可能,他才是杀人凶手的话,我会出事,所以我很早就做了报警的准备,也想尽自己可能留下一些证据。结果……他果然是凶手。”
  “那天晚上,袁苏明进来偷走照片的时候,你是醒着的吗?”
  “我一整晚都没有睡着,因为他晚饭的时候想给我喝一杯下了药的水,被我发觉了,我就更害怕了,就联系了我认识的刑警,他叫我先不要表现出来,自己小心。他会把那杯水拿去化验——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有安眠药的成分,但具体是什么药还要问当事人。所以,你发现他进来偷走照片以后,就一直暗地里跟着他?”
  “嗯,我没有车,所以还要打车,慢了一步,不过,我猜他是去师雩的房子了,那个房子我有钥匙,我就决定去看一下,我也和刑警说了我的去向。他不赞成,但我还是想去。”
  “你有那个房子的钥匙吗?”
  “我是师雩的女朋友,他给我的。”
  “你之前来过那个房子吗?”
  “之前和师雩一起回来探望老人的时候来过。”
  “之后就没来过了?”
  “没有。”
  “那这个u盘也不是你放进去的喽?”
  “不是。”
  “好。”做笔录的声音似笑非笑,,“胡医生,你知道什么叫钓鱼执法吗?”
  “知道啊,警务人员或者行政人员故意诱使犯罪的一种做法——我记得,好像社会群众不是这种行为的主体吧。”
  “……就差不多问这些了,你看一下笔录,没问题的话,我打印出来,你签个字就行了。”
  “咔——”刑警按掉了录音笔,正式打开摄像头,测试了一下,“师雩,现在可以叫你师雩了吗?”
  “可以。”坐在询问桌另一侧的男人淡淡地说,“向政府承认,我就是师雩。”
  很少人能在看守所还保持尊严,这里的嫌疑犯‘过堂’的时候,有需求的时候,都要大喊‘报告政府’,这种强权机构,可以很容易地摧毁掉一个人的尊严和傲气,但师医生是个例外,他的‘政府’,就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甚至有那么一点儿玩笑的味道在里面。
  他也剪了寸头,穿着橘红色的囚服,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尊严、城府和心防,并未受到丝毫影响,这甚至也包括了他强大的信心。从s市被转移回a市,已证明他的案情正向不利于他的方面滑落,他也并不惊恐,今天被人告知,他失踪多年的兄长已被抓获,并承认了他才是当年那桩杀人案的凶手,师雩也没有喜形于色。这当然让人诧异,但转念一想,也是合情合理——唯有这样的城府,才能在十二年间精心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
  作为警察,和嫌疑人斗智斗勇惯了,看到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总是有点不舒服,想要试着打破他的平静,但这念头也只是一转眼——师雩并不是空有傲气,该做关系的时候一样不让人失望,当然,在摄像机面前,所有人都要公事公办,警察也不可能和嫌疑人称兄道弟,这份疏离恰到好处。
  “你在a市有一套房子,住址在……是吗?”
  “是的。”
  “你是不是把钥匙给了你朋友胡悦?”
  “是的,我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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