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真的做到了,付出了整整十二年,亲戚们都在好奇地盘问细节,她只是笑,什么都不讲,这些事,只会是他们口中的谈资,传扬过去,也许会给帮过她的人惹来麻烦,她只有在这里能讲讲,她觉得只有母亲真的在乎。“后来,我真的考上了,法医学,我考试成绩进去是第一。你看,我想做的事,好像都做到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自夸了几句,她又自己笑了起来,“算了,有什么厉害的,就是个小人物,想做的事又不难,又不是要办什么跨国时尚公司,当特工上山下海,什么制霸好莱坞……其实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但是,我也吓了解警官一跳,我给他说,我考上大学了,他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我真的读了法医学,我和他说我是认真的,将来毕业以后我想分配到a市去,虽然茫茫人海,但,只要在a市,总是会有证据……”
“他可能也被我吓到了吧,后来,过了几天,他和我说,其实,这几年,陆陆续续,案情也有进展,现场复原和证据分析一直在做,他们有怀疑对象了,是一个叫师雩的大学生,只是侦破要保密,没进展他就一直没和我说。”
“他还说,他一直怀疑师雩和他家里人还有联系,他有一个哥哥叫师霁,现在就在s市十六院工作,他觉得,师霁知道弟弟的下落……他说,比起去a市试图重启案件,还不如接近师霁,他一直觉得师霁会是这个案件的突破口,但是,他太狡猾了,他们自己平时事情也多,好几次都被师霁周旋过去了,可能没时间和他磨。”
“那就转专业呗,他应该不会骗我,但是我假装不相信他,我说要看到案卷才信……其实我是在讹诈他,我也知道,就是在利用他的良心呗,我挺坏的,我知道……但是他对我却很好。”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胡悦有些茫然地说,“其实我运气也不错,一直都有人帮我,都有人对我很好。有时候我也觉得,人生的结果是不是注定是黑暗的,所有的冤屈都不会被查明,发生过的事情,就是这样了,悲剧就是悲剧,你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
“但是,每次我这么想的时候,都会有人来帮我,他们好像在对我说,‘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有奇迹的,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有希望的’。”
“我相信了啊,我相信人心还是善良的啊,后来解警官来看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尽量打扮得体面点,可是他看到我还是很吃惊,他没说什么,我看出来了。”
“后来,他问我,家里人是不是不支持我上学,我说是,学费都是借亲戚的,不过我有申请助学金和助学贷款,还够活,只是要读书,没什么时间打工,所以挺窘迫。”
“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资助我,只是我装着不知道和他说了那些,后来他就要给我钱,我推辞了,说只能算借的,我知道他也挺难的,唉……其实做这些事我心里都很难受,我觉得挺对不起他的,我心机真的很重。”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那时候我真的很没钱啊,妈,读医挺花钱的,私下买材料练习也要钱啊,手术刀、线,还有练习的材料,都是钱。解警官帮我转专业到了整容医美,用的是双学位的名义,不然是不允许转专业的,其实,背后也有人在帮我,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双学位的学费贵,一年要四万多,还有住宿费,杂费,加在一起,我读了八年书,花了好多好多钱。亲戚借了二十多万,爸爸出了五万,剩下的助学金给的,贷款贷的,出来实习的时候我身上背了巨债,那时候真的觉得很多钱啊,害怕自己一辈子都还不起。有时候我吃饭,一想到欠的钱就没胃口——欠的还不上,到交学费的时候又要去陪着笑脸再借,亲戚的脸色真的不好看的,他们一直和我说,‘女孩子别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其实挺有用的啊,”她窃窃地笑起来,压低嗓门,“我去年赚了100多万啊,妈,100多万,这还只是一年,我现在真的挺有钱的了,等户口下来,我甚至可以想想怎么在s市买房了欸——那是s市欸!”
“你看我穿的衣服,迪奥的,一件就要两万块……哈哈哈,其实不是我自己买的,我哪有那么傻,是别人送的……”
她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那个人……他对我其实挺好的,我知道,他也很苦的。”
“他很小就没了爸妈,也是在别人家里寄人篱下长大的,说是亲如一家,其实……都是假的,你懂的对吧,不是亲生的,就是不是亲生的,小孩自己心里也有感觉的。”
“但是,他还是挺好的,一直也对伯父伯母很亲,其实我觉得那时候的他大概和我很像吧,都受过打击,也都相信其实世界还是会好的,只要你好好对别人,别人也会好好对你……”
“是后来,他身上发生了很荒谬又很可怕的事,打击太多也太重了,他才变了个人,可是,我能感觉到,其实,他说着不相信人性,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想要去相信的。他那样说,只是不想给自己太多希望,免得最后又是失望……”
她垂下头,把黄纸慢慢地放进盆里去,“我也在想,为什么那么多人,我偏偏就会被他吸引呢,他偏偏就对我特别呢?我们都知道,太不适合了,他……后来也猜出来了吧,我的身份,我也知道,他也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呢?”
“我想,大概因为,我们都是孤零零的人吧,我们都一样,这些话,只能说给墓碑听,别人没有谁会在意。我们就这样,怀着悲惨的过去,在拥挤的人群里,孤零零地活着。”
“有时候,我梦到你的时候,醒来我真的觉得很憋屈,想要大叫,想要发疯,我和他走得越近就越压抑,但是,这些情绪,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梦到你……去世的样子,我也不会这么难受,后来我想,其实我是不想明白,其实我清楚得很,那是个我不该喜欢的人,我知道自己在做错事,可,我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我不该喜欢他,可我不喜欢他的话,就是在欺骗他的感情……那些事情,我不想做的,我自己也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能力有限,世界上没有一条好走的路通向我想要的终点,我顾不了,只能那样往前走,不管不顾……难受得发了疯也装着和没事人一样,有时候我看着病人,心里会很烦,我觉得她们好多人是在给自己找烦恼,好日子不过,非得要折腾自己。”
不愉快的事说太多了,她忽然有些担心,赶忙神色正一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苦惯了也就习惯了,是吧,而且人要往好处看,比我惨的人还有好多呢,你看师雩,他心里肯定就比我苦,比我更压抑啊。”
她不厚道地笑了,“这有对比就又觉得还好了,是不是?”
“哦,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没给你说呢。”
她就絮絮叨叨地一边烧纸一边把事情说全了,“……后来我们去看他爷爷,他爷爷临终以前对我说……”
“那张照片,然后我就……”
“这才知道,其实师雩说的是真话,凶手是哥哥,他只是真的很倒霉,和你一样……错的时间,遇到了一个错误的人。如果他当时马上回头报警,马上指证兄弟,他没事的。如果你就那样走掉,没有和他争执的话,你也……”
可是,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胡悦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她微张着嘴,像是在出神地遐想着‘如果’之后的生活,好半晌才收回手,把黄纸放下去。
“现在都好了,没事儿了,案件解决了,师霁认罪了,我也挺好的。有钱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而且也走出来了——我们都走出来了。他没有怪我骗他,我也……我其实也没有怪他骗我,他也很不容易,妈,你别怪我,真的,他也挺不容易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人性,我也不是圣人,所以我……我没怪他。”
她小心翼翼的语气,好像犯了错的小孩在偷看家长,“你……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其实……我其实也都没有很恨袁苏明,就觉得,终于解决了,我想要他把什么都说出来,接受法律的惩罚,就是这样而已。”
她的眉宇暗下来,忽然仿佛又有点倔强,“我想要的就是这样而已——最基本的权利,这不是痴心妄想,这本来就是应该的事,从头到尾,这都不非分。你说是不是,妈?”
黄纸在火里打着旋儿,融成飞灰,向着天空旋转而去,一整个大麻袋都空了——那巨量的黄纸居然真能烧完。胡悦怔怔地凝视着墓碑,把最后一叠黄纸放下去。
“以后,我该怎么办呢,妈?”
她低声问,“妈,我和他……”
第220章 了结
“小姨,你哭了啊?”
“啊,没有啊,刚才烟那么大,眼睛被熏红了吧。”
城市小就是好,公墓回来,还可以各回各家稍事洗漱,再带上要上学的小孩,不适合去公墓的老人一起,到酒店集合。两桌人坐得满满当当,胡悦进来,好几个小辈被长辈带来打招呼,有个小外甥奶声奶气地问,“真的吗?被烟熏眼睛也会红吗?”
“真的呀——你要不要试试看呢?”胡悦说,笑眯眯地逗孩子,几个长辈对视一眼,都出言打岔,“吃饭了,说这些干嘛呢。”
她这次回来,处处都做得妥帖,但也表面,没有那种衣锦还乡,动情话当年的环节,这当然是好——大概也就免去了亲戚们痛哭流涕表示后悔的难堪,但也因此,双方的关系就显得疏远,二姑和小叔有点焦虑,整顿饭都想营造气氛,“接下来要在家住一段时间吗?”
“也不能总住酒店,这里毕竟是家里,要不明天就把房间退掉,到家里来住。”
“是啊,你爸爸那边有弟弟不方便,就住奶奶的老房间好了,还是自己亲戚家里住得自在点。”
是吗?胡悦很想回一句,“算了,奶奶以前其实不怎么喜欢我去看她”——但终究又忍住了,她想了一下,讲,“明天就回去,最近请太多假了,也不好让主任太难做。再说,也有很多重要的客户,不能耽搁的。”
“是的是的,那的确是的。”这一招很好用,众人顿时肃然起敬,连连称是,又忍不住好奇,“重要的客户……都有多重要啊?”
“你们诊所有没有接待明星啊?”
“有的,都有的,明星很少不做微整容的,”案情的事情不想讲,这些事情吹吹逼不在话下,胡悦给他们讲诊所的收费,“做这行,读书的时候费钱,实习的时候贴钱,但是真的做出来,没有不赚钱的,现在很多医院非常缺医生,如果能从公立医院跳出去,自己做得好的话,收入很丰厚的。因为做有些微整容真的很贵,尤其是明星来做。”
“有多贵?什么明星来做?”
“你们收入一般多少?”
“真的做出来很赚钱吗?入行容不容易啊?”
好几只耳朵顿时竖起来了,大家关心的话题各有不同,胡悦就知道话题已被成功引开,她随便讲了些事情,“我的收入还好,是主任的收入最高了,一般都能年入好几百万吧,如果做到主任的话,不过那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贵的话也很贵啊,明星做的冷冻疗程什么的,一个疗程一般都要好几十万的……”
“入行还好,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难,只是很少有高中生和家长知道这一行赚钱就是了,我也是机缘巧合吧,不然我也不知道会这么赚。”
她虽然不肯说自己的收入,但这行业就这么赚钱了,两个家族都过的是普通小市民的生活,毫无疑问,胡悦肯定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亲戚们想讨好,甚至是想要从她身上沾点光也正常,只是胡悦油盐不进,一直都淡淡的,希望逐渐消失,现在注意力自然也就被转移,更注重能看得见的好处,那就是胡悦开阔的眼界能带来的商机,几个小孩读初高中的姑姑叔叔都听得入神,也都问得热衷,更是啧啧称奇,“所以这人真的是,就是要走出去,见识才会广阔,坐在小县城里,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赚钱的门道?”
她二姑又去推嫂子,“哎,我记得你侄女不是刚上高一吗?可得回去说说,挺好的,要能做个整容医生可不赚大钱了——还有乐乐,以后和姐姐学习啊,等你读完大学,姐姐的医院都开起来了,你刚好进去当医生!”
一顿饭吃得都还算热闹,只有这一角特别寂静,二姑的话,也不知有意无意,说得角落里三个人都面露尴尬,胡悦的继母垂下头摆摆手,“乐乐笨的很,笨的很,没姐姐那么聪明,当不了医生。”
“哎,你这个……”
气氛有点尴尬,二姑恨铁不成钢,附耳和她嘀嘀咕咕,众人都看着胡悦,见她只笑不说话,大概也都知道意思,纷纷说点别的把话题岔过去:胡悦和继母的关系是很疏远,她父亲第二年就再婚了,儿子今年十岁,基本没见过姐姐几次。胡悦读书,父亲不是没钱,但就给出了几万块,还没亲戚出得多,这里面肯定也有说道。现在胡悦出息了,她倒也有骨气,大概也知道继女厉害,过来吃饭无非面子上怕太过不去,倒是没想过来蹭点什么好处。
这个结,继母的确是有亏欠,胡悦也不想解,更没人能倚老卖老出来说话,气氛是有点尴尬的,这顿饭因此也就吃得不久,胡悦适时露出点倦色,“喜晚上都来啊,下午休息会,这一早忙里忙外的,都辛苦了。”
晚上还有一顿,可以继续培养感情,众人散得很干脆,胡悦有意慢了一步——她父亲也没走,他有话想说,她看出来了。
对父亲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毕竟是留守儿童,父亲一直都在外打拼,做的还是货车司机这样流动性大的行业,只记得极小的时候也曾被牵着去过超市,逢年过节也收过他给的新衣,嘴里被塞了一根棒棒糖,“好东西,甜甜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