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彤的马车刚进皇城,就被七皇子李易拦下了。
在与李易交谈后,杜云彤才知道,原来王宏提的条件,并不止一个开天启城门的条件,还有一个放三皇子李昙的要求。
不过这个条件被太后刻意隐瞒了,如今除了太后李易李晃外,剩下谁也不知晓。
为什么隐瞒呢,还不是因为知道杜云彤绝不会轻易放三皇子李昙。
略微一琢磨,杜云彤便知道太后的打算。
天启城门多半是要开的,而三皇子李昙,也是要放的,现在只所以没有放出王宏要李昙的消息,就是在等她回来,强迫她答应。只要能保得姜劲秋平安归来,无论王宏开出什么条件,太后都会答应。
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实在不愿经受再一次亲人离世的消息了。
李易看着杜云彤,秀气的眉紧紧蹙着,道:“皇祖母心意已决,你...”
剩下的话,李易纵然不说,杜云彤也能猜得出来。
有没有法子解决,若是没有法子,不若先躲上一阵子,她不来见太后,太后就没办法提放李昙的时候。
“我先去见太后吧。”
躲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再说了,王宏马上就要到了,依着她对王宏的了解,太后今天不答应王宏的条件,王宏明天清早就能送来姜劲秋的项上人头。
她冒不起这个险。
可她也不能放李昙,让太后大开城门,迎王宏入城。
王宏一旦入城,李易与李晃,必然会死一个,剩下的那个,则会成为王宏手中的傀儡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情,王宏早就跃跃欲试了。
姜度不是自诩忠臣,事事以天子为先吗?
秦钧忤逆犯上不是一两次了,且性情桀骜,不听人言,在百姓心中早就烙下了残暴嗜血的烙印,王宏让傀儡天子下个圣旨,说秦钧有谋反之心,要姜度带兵诛杀,便能隔岸观火,看姜度秦钧自相残杀。
这样的圣旨天下人不会有任何疑议,反而会觉得天子圣明,终于看出了秦钧的狼子野心。
姜度若提兵迎战秦钧,便中了王宏的计,可若不听圣旨,又落了个不尊天子的罪名,是个沽誉钓名之辈,在天下百姓心里的地位,也会大大降低。
这是一个死结,姜度做与不做,都是错。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
不能让王宏入天启城,更不能让王宏掌控天子。
杜云彤轻车熟路来到太后的清宁宫,太后一身绛紫色的常服,妆容精致,嘴角描得锋利而殷红,保养得如同正德帝的姐妹,而非母亲。
岁月虽然优待美人,可也会在美人身上留下痕迹,凌厉凤目下的皱纹,青丝渐少而华发从生,无一不再说明,这位执掌大夏二十多年的女人,已经老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会更老。
她再也没有夜批奏折日审百官的精力了,她的睿智与精明,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渐少,又或者说,她理智了一辈子,在行将就木的最后岁月里,想彻底放纵一把。
做一次自己,而非威加四海的摄政太后。
小宫女端来了茶,太后的无名指与小指上带着鎏金点翠的护甲,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着耀眼的光。
太后抿了一口茶,放下了茶杯,微微抬眉,看着杜云彤,平静道:“你终于回来了。”
太后的目光不似刚才那般凌厉慑人,明明是在看着她,但又像是没看她,目光越过她,似乎看到了那些过往岁月。
“哀家不想让姜家人出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缓缓开口,收回看着杜云彤的目光,垂眸看着自己指上华美的护甲。
“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不,她不是,她挺任性妄为的,奈何这个世道任性的人太多,她的小脾气和小任性就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了。
捋了捋思绪,杜云彤道:“我与您的想法相同,不希望姜家人出任何意外。”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姜度和姜劲秋的。
但是这个世界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和试一试的义无反顾?
她要是到了王宏手里,八成是王宏亲自抽刀看了她。
王宏驻守青州多年,可谓是常胜将军,极少有败绩,纵然偶尔一败,也是无伤大雅的小战,哪有像遇到秦钧时的狼狈?
惨败秦钧之后,王宏恨秦钧恨得牙根痒,但这不是最恨的,王宏最恨的,是她。
作为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谁愿意承认自己比旁的将军弱?
更别提王宏这种享誉盛名的老将了,败给年少的秦钧,心里自然是不服气的。
同样是将军,你那点比我强?
怀着这种心里,王宏很容易便能找到事情关键——秦钧是用计赢下他的,而用计之人,恰好是她杜云彤。
若是没有杜云彤,他或许与秦钧旗鼓相当,再不济,也不会败得如此惨烈难看。
如果秦钧和她同时站在王宏面前,依着仇恨值来看,王宏多半是先杀她再杀秦钧。
所以她到了王宏手里,别说好吃好喝伺候着,用来威胁秦钧了,只怕先一刀两断,结果了她的性命再说话。
以至于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幸好王宏手里是姜劲秋,换成旁人,早死了。
“但,城门不能开,三殿下更是不能交给王宏。”
天启城门一开,这天下都是青州齐氏的了,至于三皇子李昙,若是到了王宏手里,李易和李晃便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作为傀儡皇帝,出身于青州齐氏的李昙,比李易李晃容易控制多了。
杜云彤理着思路,慢慢劝导着太后,哪曾想,太后不仅没有跟着她的话题走,更是剑走偏锋转了话头。
太后凤目半眯,目光若闪电划过夜空,冷声道:“你以什么身份,与哀家说这些话?”
“是定北侯秦止戈的妻子,还是许相的后人?”
杜云彤眼皮微跳,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茶杯。
太后永远是太后,哪怕年龄上来了,问的问题还是一如既往的尖锐。
杜云彤抿了口茶,正欲答话,却听太后冰冷的声音忽地低了下去,语气里也不似刚才那般冰冷生硬。
“哀家希望,你是以姜度的故人,许如清的女儿,来思考这个问题。”
杜云彤手指微微一抖,睫毛颤了颤。
这句话,可真诛心。
来的路上,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太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逼她交出三皇子李昙。
她觉着,强势威严如太后,多半是威逼利诱,不容置疑地让她毫无条件放了李昙,甚至太后会说什么样的言辞,表情又是怎样的,她都想好了。
只是唯独没有想到,独断专横的太后,不玩危言耸听那一套,对她打起了温情牌。
姜度待她有多好,天下人都能看得到,若是因为她不放李昙,导致姜劲秋被王宏杀死,先不提她会不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单是她自己心里的这一关,她就过不去。
可是,真的要放李昙吗?
放出李昙之后,还有李晃李易的活路吗?
杜云彤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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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可目前的情况却是, 李昙必须放。
不放李昙, 王宏便不可能放姜劲秋。
杜云彤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道:“我放。”
姜劲秋不能出意外,失去的城池可以再打回来, 丢失的优势也可以再重新积攒, 可人若是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世间没有起死回生, 更没有后悔药让人去吃。
她想姜劲秋好好的,永远都是热烈张扬的飒爽少女,而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好!”
太后眉头舒展开来,笑意终于到达了眼底:“哀家没有看错你, 仲意也没有白疼你。”
“我可以放三殿下, 但是天启城门呢?”
杜云彤微抬眉, 直视着太后的眼睛,道:“您要将李氏天下拱手相送吗?”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漫了进来, 陪着安宁醒神的熏香, 舒服得人的毛孔都张开了来。
太后高坐在金丝楠木的椅子上,周围虽然是暖洋洋的阳光,却照不进她的眼睛。
她眼底的笑意仿佛冻住了一般, 让人望之生畏。
太后斜睥着杜云彤, 道:“你以为哀家真的老糊涂了?”
“哀家是大夏朝的太后!”
精致华美的护甲划过桌面,宫女扶着太后站起了身。
太后一步一步从高处走下来,肩挑日月的常服在阳光的照射下, 隐约有着华光流动。
杜云彤眉头轻动,立在一旁。
不是她非要这么想,而是人总是会老的,且又经历了这么多的大风大浪,姜后与两位太子的死去,给太后带来了无以比拟的重大打击,打击之下,又添上年龄上来了,太后处理政事,已经不像以前那般睿智英明了。
若是以前的太后,她是压根就不会往开城门那方面想的。
以前的太后杀伐果断,知人善用,委实是一个圣明之主,若是不然,也不会生生地压了两任皇帝一头。
死了的先帝,也是一个颇为厉害的人物,但厉害又有何用?不一样在太后的光环下黯然失色?
先帝不甘成为太后的陪衬,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太后索性撕破脸皮,一杯烈酒,结束了先帝的帝王生涯。
至于现在的正德帝,那就更不用说了。
先帝好歹还能在某些事情上拿个主意,正德帝在太后面前完全没有发言权,被压制得死死的,朝堂上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只能暗搓搓地怂恿着皇子们跟太后内斗。
先太子李昊被污蔑谋逆自.焚,便是在正德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发生的。
李昊死,姜皇后也追随而去,盛怒下的太后打死了二皇子,吓疯了四皇子,其雷霆手段,狠狠地威慑住了剩余的其他皇子。
自此之后,六皇子李晃沉迷女色,行为轻挑,七皇子李易更是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莫说争宠之心了,看到正德帝都想避着走。
就连呼声最高的三皇子李昙,也不敢明目张胆让跟随他的臣子们上立他为太子的奏折。
只可惜,夹起尾巴做人,却仍旧勤勤恳恳搞事,他的人生也终于应了他的名字——昙花一现。
呼声再高又有何用,一样被秦钧关押到现在,若不是王宏非逼着放了李昙,李昙还会被无限期的关押着。
以前的太后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毒辣,常让人叹为观止,对自己下得去手,更对夫君、儿子,甚至孙子,下得去手。
她想做的事情,就必须做到,一手捧起不通宫廷生活,性格热烈如姜劲秋的姜后为一国之后,哪怕姜后的性格并不适合宫廷,正德帝一生也只能有她一个皇后。
储君一定要姜氏之后,死了先太子李昊,就再把天真洒脱的五皇子李昱推上位。
直到现在,李昱也死了,皇子里再也没有流着姜家血液的人了,太后近似一意孤行的执拗终于崩塌。
信念崩塌是最可怕的事情,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做出什么。
偏太后就处于这种情况。
杜云彤余光偷瞄着太后,心里有点发慌。
“哀家护了大夏三十余年。”
太后半眯着眼睛,抬眉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慢慢道:“哀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杜云彤挑着眉,附和着说是。
太后看了她一眼,挥手让宫女内侍们下去,道:“陪哀家走走吧。”
杜云彤跟在太后身后。
太后喜欢竹,清宁宫中种了无数的竹子,经年常绿,微风拂来,竹叶沙沙地响。
路上的宫女内侍们都被清走,竹林处只有太后杜云彤两人,偶有竹叶飘落下来,归于尘土。
太后走在前面,像是在自言自语:“以前哀家喜欢牡丹。”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哀家觉得,只有这样的花,方配得上哀家。”
太后的语速不算快,与平日里威压低沉的声音不同,今日她的话,颇有些娓娓道来的意味。
听着她的话,杜云彤仿佛看到多年前的太后,国色天香,傲视群芳。
与旁的闺阁女儿不同,太后并不擅长女红,也并不遵守什么妇德妇容,明艳热烈,却又心思缜密,如初升的太阳般耀眼。
她对爱情有过期许,她唤心上人的时候,没有世家闺秀的含羞带笑,她永远眉眼飞扬,艳光四射,她出现在哪里,哪里便是焦点。
她的家世,她的才情,她的容貌,注定了她一出生便是万众瞩目,仿佛生来就是要享受万人敬仰的。
如花中之王牡丹一般。
艳绝天下,压尽百花。
“可是现在,哀家更喜欢竹。”
太后伸出手,接下一片飘落的竹叶,凌厉的凤目里有了几分柔和,漫不经心地看着掌心的竹叶。
杜云彤静静地立在一旁,觉得今日的太后有点奇怪。
但具体哪点怪,她又说不上来。
想了想,大概是在她心里,太后永远是高高在上,神情倨傲且威严的,今日的太后,竟有了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平易近人。
这可真反常。
但又一想,自从李昱死了之后,太后做的反常事,还少吗?
大起大落后,性格古怪些也颇为正常,更何况,太后本就是上了年龄的。
保养的再好,看着与正德帝再怎么像姐妹,可年龄却是保养不了的,每一条细小皱纹后,都是一段辗转难眠的伤心往事。
“你喜欢什么花?”
太后突然道。
杜云彤想也未想,道:“梅。”
“梅?”太后敛眉,手心朝下,握着的竹叶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凌寒独自开,不错。”
说完话,太后看了杜云彤一眼,道:“倒也像你。”
身后什么依仗也没有,又不受承恩侯府的喜欢,竟也有了如今的地位。
风霜中长大的人,性子里多是坚韧不服输的。
如此甚好。
太后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