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被火炉烤得暖烘烘的,杜云彤却只觉得冷。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帕子,杜云彤慢慢道:“太子殿下想要什么?”
很奇怪,她看不透李晃。
太后也好,广宁公主也罢,甚至就连刚刚被李晃派人射杀的三皇子李昙,都是工于心计,极有城府之人,在与他们接触一段时间后,她便能敏锐地捕捉到他们内心的想法,又或者说,他们想要什么。
善于伪装如齐文心,她也曾窥探出一二,可唯独这个什么都摆在脸上,喜怒形于色的李晃,她却看不清了。
他的所作所为,看似都是率性而为,没有缘由,如果真有的话,那大概也就是他不爽别人罢了,所以才要下手。
李晃有称帝的野心吗?
未必吧,他对于权力的追求,是与真正淡泊名利的李易半斤八两的。
有匡扶天下的热枕吗?
好像也不多。
他属于那种隔壁房间失火了,他还能搬个小板凳,怀里揽个小美人一边说笑一边看热闹的性格。
再不济,他恨正德帝,或者说众多兄弟有私仇吗?
也没有。
正德帝颇为宠爱郑夫人,爱屋及乌也宠爱他,若不是他的性格实在难堪大任,哪里还有李昙什么事?
后来虽然不曾把他当做储君培养,但一应的赏赐还是不少的,正德帝对他的宠爱,是仅次于三皇子李昙的。
这样的圣眷正隆,他委实没有恨正德帝的理由。
至于跟兄弟姐妹有私仇,那就更不现实了,天下谁人不知,六皇子李晃自小就是一个小霸王,尊贵如皇太子李昊,见了他也要绕道走,更别提其他皇子了,在皇城里,只有李晃欺负别人的份儿,根本没有别人欺负他的。
也只有五皇子李昱,跟他年龄相仿,又是个爱惹事的脾气,二人之间会发生一些冲突,不过事后,皆是皇太子李昊亲自替五皇子李昱向李晃道歉的,给李晃留足了脸面。
私仇?
不存在的。
李晃是那种有仇绝不留着过夜的人,有仇,他一般当面就报了。
就好比,齐文心设计齐明嘉嫁给了七皇子李易,给李晃头上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李晃缓过神来就能当着齐文心的面,射杀了齐文心的心上人李昙。
睚眦必报,可见一斑。
没有掌控天下的权欲,也没有匡扶社稷的仁心,与正德帝其他皇子更没有私仇,那他不择手段争这个皇位做什么?
不争能死吗?显然不会的。
无论是先太子李昊,还是李昱,又或者说李易做了皇帝,都会善待其他的兄弟,他没必要这般拼命。
还闲着没事派人射杀了李昙。
杜云彤越发看不清李晃。
檀香弥漫中,李晃如露水悠悠,又似秋水涟长的眸子探了过来。
“孤此生最好美儿,听闻当了皇帝,便能坐拥天下美儿,孤想试试。”
寒风一阵一阵,拍打着轿帘,荡起了轿子上悬挂着玉石流苏。
杜云彤堪堪忍下把李晃暴打成猪头的冲动,反唇讥讽道:“若天下说一头撞死最享受,殿下也要一头撞死吗?”
她就不应该对李晃有任何期待!
李晃那张招蜂引蝶的脸一看就是不着调的,什么心思深沉,反复无常,都是在为他的好.色批了一层遮羞布罢了。
亏她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明的部署,为了计划顺利执行才弄死的李昙,全是假象!
李晃这个人,天生就是来祸害大夏朝的。
若是他成了大夏朝的帝王,分分钟就能上演因色误国。
还是秦钧这个活了两世的人的判断最靠谱的,这么多皇子里,李昱除了脾气暴躁易受他人影响外,剩下没啥大毛病,实在是这届皇子里最正常的一个。
蓦然的,杜云彤又有些想秦钧。
若秦钧在天启城,她根本无需担心王宏会不会攻下天启城,攻下天启城后又会做些什么,秦钧在,无人能入城,哪怕王宏身后是千军万马。
秦钧就是有这样的威慑力,他天生就是为杀戮与战争而生。
可是秦钧现在在与姜度攻打青州,根本无暇分心过来,她只能靠自己挺过这个难关。
若挺不过,那也没办法,以秦钧对她的心意,大抵是会为她收尸的,不会让她死后都不得安生。
可她还不想死,她才十六,韶华正好的年龄,她还没嫁给秦钧,与秦钧一起朝看晨曦启明,晚披彩霞而归,看暮雪白头,细数流水。
死在这个时候,她亏大发了。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的局是一个困局,任何智谋在这种情况下,都起不了作用。
杜云彤又有些低落,也没了与李晃斗嘴的兴趣。
杜云彤恹恹地抬起眼皮,瞧了一眼不知死活的李晃,盘算着以她的力气,能不能用鬓间的金钗戳死李晃。
这种妖艳浪货,不死难以平恨。
许是被她低落的情绪所感染,又或许是她的那句话让李晃不知道怎么去接,李晃用描金扇敲着掌心,停了一会儿,笑眯眯道:“妹妹这样的花容月貌,穿上鲜亮的衣服,甚是好看。”
杜云彤的手慢慢抬起,逐渐摸到了发间金簪的位置。
李晃尚未察觉危险已经降临,俊美的脸上堆满了不知死活的笑:“只是可惜,今日之后,便要披麻戴孝了。”
披麻戴孝?
杜云彤微怔。
轿帘被掀开一角,李晃走下马车,脚步踏在雪地上,又微微回头,看着轿里娇娇俏俏又张牙舞爪的女子。
白雪皑皑,他侧脸剪影俊美无俦,难以描画。
李晃轻笑一声,道:“要想俏,一身孝,妹妹一身白衣,也是极好看的。”
寒风灌了进来,千雁死命拦住杜云彤:“姑娘,您别冲动。”
“放开我,我要弄死他!”
李晃手指放下轿帘,雪地归于帘子上精美的图案,杜云彤一脚踢开了旁边的熏香炉。
她终于明白李晃为什么让宫人们用天竺香的香料的,感情是怕她被他活活气死的。
熏香炉骨碌碌滚着,洒出来大片未燃尽的香料。
马车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带着火星子的香料迅速浸染着毛毯,百灵连忙捡了起来,把香料重新放在熏香炉里,道:“姑娘再怎么跟殿下置气,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
“天竺香最最能安眠了,姑娘好几宿都么睡过安稳觉了,自用了这个香后,姑娘好不容易才睡个囫囵觉。”
盖上熏香炉的盖子,百灵又把熏香炉捧到杜云彤身边,顺手给杜云彤倒了杯水,递给给杜云彤揉胸顺气的千雁,道:“千雁姐姐,你好歹也劝劝姑娘,犯不着跟太子殿下置气。”
千雁接过水,喂杜云彤喝下。
百灵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杜云彤,道:“太子殿下一向调三倒四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与您说的这些话,算是好的了,我前几日听说,纯王王妃那般端庄秀丽的一个人,见了他,也只有被他气得眼圈通红的份儿。”
天竺香丝丝袅袅地漫进来,甘萝叶的茶水沁入肺腑,杜云彤闭上了眼。
百灵说的对,不能跟李晃置气。
她要控制她自己,她怎能有刺杀大夏朝太子殿下这样的想法呢?
不好不好。
这种念头断不能有。
对于李晃这种人,一簪子戳死他实在太便宜他了!
杜云彤胸口微微起伏,又喝了一杯水。
茶放的有些久了,略有些凉。
凉意落肚,很快散到身体的每一处。
马车摇摇晃晃,杜云彤揉着眉心。
突然间,她想起了李晃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她刚才只顾着生气,倒把这茬给忘了。
李晃说不日便要披麻戴孝,可能让她披麻戴孝的人都死了,唯一一个活着的父亲杜砚,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一种,纵然杜砚身死,杜家人也不会来找上门来,让她为杜砚披麻戴孝。
亲人没可能,那有没有可能,是远在青州之地的秦钧?
杜云彤猛然间睁开了眼,凉意渗透身体,细密的汗水却顺着鬓间慢慢滑落。
是了,秦钧是她的未婚夫,一朝战死沙场,作为未亡人,她是要给秦钧披麻戴孝。
一口气险些顺不上来,杜云彤再顾不得许多,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扯开轿帘,对一旁的寻羽道:“追!”
寻羽看了一眼满面涨红的杜云彤,蹙眉道:“姑娘...”
“他刚才在轿子里说了什么,你都听到了吧?”
杜云彤的声音有些急:“他说我会披麻戴孝...”
寻羽把伞撑在杜云彤头顶,打断了杜云彤的话:“太子殿下的话您也信?”
“侯爷绝不会有事的。”
鹅毛大雪仍在继续,外城墙处依稀传来攻城的声音,千雁从轿子里探出脸,把手里的大氅披在杜云彤身上,柔声劝道:“姑娘又痴了,太子生来爱说笑,他的话,怎么能信?”
虽然有寻羽撑着伞,但仍有雪花被风吹在杜云彤脸上。
雪花遇热气变成了水,水滑在杜云彤脸上,杜云彤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内城墙就在眼前,杜云彤抬眉望去。
世宗皇帝的字苍劲有力,书写的匾额被后人保存得极好,百年来不曾腐坏,仍如多年前一般,如一位饱经世事的老者,安详地俯视着人生百态。
寻羽平静的声音有着安抚的力量,在杜云彤耳畔环绕:“区区青州兵,怎么会是侯爷的对手?”
“姑娘这几日劳累太过,今日又大喜大悲,乱了心绪,才会胡思乱想,把太子殿下的玩笑话当了真。”
大喜,是因为姜劲秋平安归来,虽然仍在沉睡,但性命终究无碍,杜云彤悬心不下的石头终于落地。
大悲,就不用说了,李晃做的那些糟心事,是个人都想上去捅他几个窟窿,更别提苦心经营一切的杜云彤了。
再加上李晃有意用秦钧调侃,杜云彤不方寸大乱,才是怪事。
秦钧在杜云彤心里,是无比重要的存在,悠然自得运筹帷幄的杜云彤,只有因为他才会失态。
寻羽垂眸,道:“外面风雪大,扶姑娘进去。”
大雪压境,天启内城一片静谧,只有寻羽的声音淡淡的,在安静的街道上听得格外清晰。
千雁点头,伸手去扶杜云彤,手指刚刚碰到杜云彤,便听到了叩动云板的声音。
声音似乎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若不是雪地里实在安静,根本传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听这模糊的声音辨别,多半是极富贵的人家,若是不然,也用不起这般脆响的云板,也无法传得这般远。
千雁这样想着,寻羽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他把手里的伞递给一旁的百灵,让百灵给杜云彤撑伞,自己脚尖轻点马鞍,几个纵身,身影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雪地里。
再抬头看,他已经在内城墙上了。
杜云彤觉察出不对劲来,电石火光间,明白了李晃说的披麻戴孝是什么意思。
——正德帝,崩了。
李晃早就知道,正德帝会在这几日崩逝,所以才会状似无意地提醒她。
可他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
正德帝的死,他插手了吗?
寻羽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一路走到杜云彤身边,低声道:“殿下崩了。”
杜云彤颔首。
不知为何,她有种松了口气的错觉。
“去皇城,要快。”
杜云彤转身进轿里,驾车人催动着马匹。
今日发生的一切,似乎是早就谋划好的,李晃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如今想来更像是他有意提点。
——这水,混了才好,不浑,怎能引出后面想要坐收渔利的大鱼?
——孤可是好心帮你,你莫会错了心思。
——只是可惜,今日之后,便要披麻戴孝了。
李晃他早就知道一切!
甚至还在暗地里推动着一切的发生。
射杀三皇子李昙,不过是他见招拆招的一步棋罢了。
三皇子李昙死了,王宏怒而攻打天启城,李晃李易都有射杀李昙的动机,王宏必然不会留他们两个人。
天启城一朝城破,正德帝却又在此时崩逝,谁是最适合王宏的傀儡皇帝?
是疯了的四皇子李晏!
李家皇室仍得民心,又有秦钧姜度在外平叛,王宏没那么大魄力与胆气,敢直接称帝,最好的办法,是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慢慢蚕食李家的天下。
而李晏,能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其忍耐之术是修炼到家了的,况他是被太后杖责二皇子时活活吓傻的,在夺嫡之中并未翻出任何水花,这样的性格,必然会让王宏放松警惕。
只待王宏放松警惕后,便是他施展拳脚的时候。
姜度秦钧的大军并未被青州兵消灭,大夏朝尚有复国的希望,他需要做的,便是忍耐。
忍到王宏对他彻底消失戒心,忍到秦钧姜度收复天下后,在来天启城与王宏决一死战。
他已经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了,不在乎再多几年。
反正,他有的是耐心。
杜云彤闭了闭眼,手指紧紧攥着帕子。
这般深沉的心思,若不是李晃及时发现,她哪怕一朝赴了黄泉,也是一个糊涂鬼,不清楚自己究竟死在了谁的手里。
王宏入城,必然不会留她的性命,杀了她,也就与秦钧结下了血仇。她既死,秦钧便全无后顾之忧,只管专心攻打青州齐氏、琅琊颜氏、兰陵萧氏,等天下全部平定了,才会来天启城。
杀了王宏之后,发觉四皇子李晏似乎是个可造之材,索性继续扶持他为帝,谱写一出君臣相和的盛世赞歌。
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未婚妻,是死在了他辅佐的帝王手上的。
百年之后,黄泉路上相遇,还会与她说几句,当今圣上英明神武,颇有世宗皇帝之风。
杜云彤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
在四皇子李晏的计划里,她是一定要死的那个,她不死,秦钧或许会不顾青州之势回援天启城,一个被儿女私情左右的臣子,怎么会是一个忠心帝王的纯臣呢?
她必须死。
死在王宏手里,这样一来,秦钧才会与王宏死磕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