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若是遇到个薄情的,指不定就把太后李晃李易撵到一间屋子里住了,方便监视,又省了不少人手。
热浪袭来,衣裳上的雪花被融化,慢慢沁入衣服里。
杜云彤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寻羽看了杜云彤一眼。
杜云彤理了理鬓发上的雪,解下了大氅交给寻羽。
寻常这些事都是千雁做的,千雁身在杨节的府上,便只能委屈一下寻羽了。
寻羽轻车熟路接过,随手把大氅放在胳膊上。
偏殿里,传来了太后大宫女略带着欣喜的声音:“杜家姑娘?”
“快请进。”
大宫女竹青从偏殿走出,迎面便撞见了寻羽。
竹青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寻羽,微微蹙眉:“外男不可擅入太后寝殿。”
偏殿里,传来太后威严的声音:“让他进来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俗规矩。”
竹青无法,只得放寻羽进去。
寻羽走在杜云彤前面,杜云彤尚未觉得什么,竹青素来是个注重规矩的,看不下,上前道:“哎,你这人...”
寻羽停住脚步,略回头,看着喋喋不休的竹青。
屋外的雪地一片刺目的白,经过窗户略透了过来,少年眉目清秀,侧脸因常年不见阳光略显得有些苍白,偏他的睫毛又似鸦翼一般漆黑,如山水墨画一般。
竹青声音一滞,杜云彤疑惑道:“姐姐,怎么了?”
以往她来太后的清宁宫时,竹青不是这般浮躁的。
当然了,浮躁的人也在太后身边呆不下去。
竹青退了半步,道:“没什么,翁主快进去吧。”
四皇子当前,杜云彤也没别的心思去琢磨竹青的异样,跟在寻羽后面,走进了偏殿。
偏殿中,太后做着家常打扮,随意地靠着贵妃榻上,脸上不见多少悲伤。
贵妃榻下,是一个崭新的巨大的金丝楠木盒子,占去了不少位置。
听到脚步声响起,太后略微抬眉,看了杜云彤一眼,便又垂下了眸,似乎在看自己杯子里的茶水。
杜云彤向太后行礼,太后道:“坐吧。”
竹青泡了茶,垂首低眉送了进来。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一眼便瞧见了贵妃榻下的金丝楠木柜子。
惹眼得很,又非常崭新,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寻羽立在杜云彤身后,胳膊上的大氅格外扎眼。
太后瞟了一眼,目视竹青,竹青向寻羽见礼,道:“大人,翁主的大氅交给我吧。”
寻羽看看杜云彤,杜云彤点头。
她差点忘了,竹青是伺候惯人的,自然会帮她把大氅烘干的。
寻羽把大氅交给竹青。
竹青低头接过大氅。
搭在寻羽胳膊处的位置,有着淡淡的暖意,水分也比其他地方少些。
竹青又看了一眼寻羽,寻羽一脸漠然,专注地看着杜云彤手中的茶水。
竹青眉头微动,拿着大氅出去了。
太后抿着茶,声色淡淡,听不出喜怒:“你比哀家来得要早一些。”
杜云彤一笑,道:“听闻云板响,我便赶紧过来了。”
太后不置可否,道:“颜松云没有难为你?”
“颜统领倒是想难为我。”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道:“只可惜,他不敢担上弑君囚娘娘和皇子的罪名。”
太后点点头,眼底总算有了些光,原本盯着杯中茶看的视线,慢慢转移到自己精美的护甲上。
手里的茶端了半天,仍未喝上一口,太后索性放下了茶杯,道:“哀家原本可以随皇帝一同去了,只是心里仍有悬心不下的事情,不甘这般随意死去,被人胡乱按上悲恸弃世的名头,在哀家死后,兴许还会往哀家身上泼点脏水。”
这句话说得颇为颓废,杜云彤秀气的眉微微拧着,道:“娘娘福泽深厚...”
哪曾想,话未说完,便被太后冷笑着打断了:“什么福泽深厚,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哀家不想死的时候,谁也别想弄死哀家。”
太后尾指的护甲划过贵妃榻,杜云彤眉头舒展开来。
这才是太后的风格。
——太后不想给的东西,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太后既然这般说了,想来已经有对策了,这样一来,她也省了不少心,不用再浪费脑细胞了。
杜云彤问道:“娘娘有何良策?”
太后抬眉瞧了一眼杜云彤,回答的干脆利落:“没有。”
杜云彤:“...”
感情是在这放狠话的啊。
杜云彤放下杯子,揉了揉眉心,道:“我给中原的马逐溪递了信,但他能不能来,能带多少兵来,一切都是未知。”
太后迟疑道:“姜度...与止戈?”
杜云彤轻摇头,道:“颜松云是四皇子的人,那么颜家和萧家,也是四皇子的人。”
“王宏进城本就是他们算计好了的事情,在这么重要的关头,他们怎么舍得让二叔侯爷前来回援天启?”
秦钧回援的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且不说秦钧有多少兵力能回援,单只说秦钧若是回援,便是把姜度置于以一人独战齐、颜、萧三家的局面。
秦钧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
姜度与姜家府兵若是全部战死了,那才是真正的回天无力了。
秦钧善战骁勇,但也不可能以一人战四州。
现在只能她们自己想办法。
把希望寄托在马逐溪和秦钧姜度身上,是不现实的。
太后沉吟片刻,闭上了眼,道:“哀家大意了。”
“以天启城的驻军,能抵抗王宏十日便是极限,王宏入城,为斩草除根,把控皇权,必会放出哀家利欲熏心,毒杀君王,残害皇嗣的罪名。”
杜云彤微微一惊,道:“他不敢。”
“他为什么不敢?”
杜云彤道:“陛下是您的亲儿子,皇子们更是您的孙子,王宏纵然这样说,天下人也不会相信的。”
太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慢道:“若是皇帝不是哀家的儿子呢?”
外面的雪似乎是止住了,寒风也觉得乏了,收了冷气,只余下雪压在树枝,树不堪重负,扑扑簇簇落下来的声音。
杜云彤有一瞬间的失神。
原本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太后除了对姜皇后所生的两位太子还算亲厚外,对于其他皇子,一直是不冷不热的。
更有甚者,如今的太子李晃,纯王李易,都比不上姜劲秋在太后心里的位置。
更别替因惹怒了太后,被太后嫁到蛮夷,发话她活一日,便不许广宁公主入大夏的广宁公主了。
太后对姜家人,可比对自己的子孙好多了。
太后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姜家人,又为何非要姜家女为后,虽说有拉拢世家之嫌,但嫁给正德帝的世家女,可不止姜皇后一个,荥泽郑氏,青州齐氏,甚至琅琊颜氏,哪一个不把女儿送给了正德帝?
太后没必要在世家女里选一个性格天真直率,根本不适合做皇后的恶人。
但若是姜家人,是太后的后人,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但转念一想,又对不上。
皇城里确实有传太后与姜度父亲的风言风语,可杜云彤觉得,年少时谁没有情窦初开的时候,太后年少倾心少年将军姜敬,也是颇为正常的事情。
再其次,以姜度的相貌来对比正德帝的相貌,虽说正德帝年龄大了,又沉迷女色,身体早就走样,远不及姜度出身将门的意气风发。
但杜云彤还是认真地觉得,抛去气度,单以相貌五官来看,正德帝的容貌也是不及姜度的。
由此可以推论,正德帝的父亲,多半也是不如姜度的父亲的。
先帝可大了太后十几岁,自古嫦娥爱少年,太后心悦姜敬,再正常不过了。
可再怎么心悦,那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如今太后孙子都有了,重孙也在眼前了,年少粉色的梦境,指不定早就忘了个七七八八,更别提甘冒天下大不为给姜敬生儿育女了。
太后纵然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作案时间啊。
蜀地离天启城那么远,太后纵然会飞,也要飞个小半月,太后权欲重,几乎次次都临朝,根本不曾消失在金銮殿。
思来想去想了半晌,杜云彤诚恳道:“王宏不去写话本,委实浪费了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太后垂眸,眼底聚起寒霜:“九五之尊眼中无父子,无纲常,无论做出什么事,也不足为奇。”
“只要哀家宵想了那个位置,皇帝便不是哀家的儿子。”
杜云彤呼吸停了一瞬,杯中的茶水晃了晃,道:“四皇子诬陷您夺位?!”
不是她太过吃惊,而是这个世道对女人的压迫,让人根本就不相信,女子称帝的事情。
她当初带着母亲的棺材与父亲合离,已经是世人眼里的异类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合离,就闹得如此之大,更别提什么女子称帝了。
太后临朝多年,对大夏朝的贡献不计其数,尽管如此,也并不得世家与朝臣的心,直至今日,还会有朝臣上让她退居幕后,安享晚年的奏折。
若不是太后以雷霆手段镇压,只怕连这种局面也维持不住。
杜云彤须臾又恢复平静,道:“四皇子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想常人所不敢想,做常人所不敢做。
还别说,这种事情,世人指不定真会相信。
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是事实,擅自打杀二皇子,吓“疯”四皇子,远嫁广宁公主,“残害”皇嗣都是事实,就连刚刚凉的正德帝,若不是太后出手,正德帝指不定根本不会凉这么快,还能在前朝后宫蹦跶。
一个妇人家,做这么多事情是为什么?
如果她只是个太后,那可以称得上是瑕不掩瑜,虽然手段狠辣点,但都是为国为民,谈不上失职。
但若是她的目标是皇位,那就不一样了。
正德帝昏庸可以说是她故意养成的,残害皇嗣是为了不让有人与她争位置,她所做的一切贡献变成了收买人心,一文不值。
杜云彤有些想为四皇子李晏喝彩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条条,一件件,让人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太后重新抬眉,迎着杜云彤逐渐平静的目光,道:“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么多年,倒是哀家小瞧了他!”
太后随手打开贵妃塌下的金丝楠木盒子,光灿灿的皇帝衮服摆在里面,杜云彤喝茶的动作一顿,太后冷声道:“为哀家量身制作的衮服都送来了,哀家还有什么可推辞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广宁/齐文心:呃,娘娘不穿可以送我的
快到中秋节啦
作者君发下小福利
这两天留言的都会随机掉落小红包哒!
祝大家团团圆圆,节日快乐!
第136章
杜云彤看着金丝楠木里装着的皇帝衮服, 原本想不通的事情, 瞬间豁然开朗。
李晏的打算原本是天衣无缝的, 如果李晃不派人射杀的李昙的话。
一直左右摇摆, 随时会在身后捅人一刀的齐文心, 是四皇子李晏的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 齐文心会帮她拿阳谷三城,后来秦钧入蜀,王宏大军又赶赴阳谷时,反水帮王宏的原因。
谁势弱, 齐文心便帮谁,她不会让秦钧优势占尽, 但又不会让齐家一家独大,她让姜度秦钧与齐家自相残杀, 互相消耗,给以后李晏统一天下, 创造最完美的基础。
她想要的东西,李晏能给她, 无论是权倾天下, 还是三皇子李昙, 李晏都能给她。
因为李晏知道, 以齐文心对李昙的独占欲,是不会允许李昙重新掌政的,只要李晏设计把李昙给她, 她便有法子让李昙消失在世人视线,这样一来,王宏纵然攻入天启城,也不会考虑用李昙挡傀儡皇帝。
李昙没法用,李晃与李易更不能用,最佳的傀儡皇帝,只能是“疯”了四皇子。
不得不承认,李晏的打算确实好,只可惜,被李晃察觉到了。
所以李晃将计就计,派人射杀三皇子李昙,打乱了李晏的计划,让李晏不得不提前暴露了颜松云。
如果不是李晃从中搅合,李晏完全可以伪装到最后。
李晏也确实聪明,见李晃如此行事,便见招拆招,杀正德帝,嫁祸给太后,让世人误以为是太后有意称帝,毒杀了正德帝,只是被正德帝的心腹颜松云察觉,这才失败被囚禁。
四皇子李晏,仍是背后操作全局的那个人,直至今日,他都没有暴露,他还是那个被太后杖杀二皇子时,吓“疯”了的四皇子,暴露身份的,只有颜松云而已。
而颜松云,恰恰是正德帝的心腹,谁也不会相信,颜松云会毒杀正德帝。
若不是李晃点醒她,她也不会想到,忠烈如颜松云,竟然是四皇子李晏的人。
宫殿里的檀香冉冉升起,火炉上飘着热气,皇帝衮服安静地躺在金丝楠木的盒子里,好似一把悬在人脑袋上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结束一生的恩怨情仇。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想开口问问太后的打算,但转念一想,太后此时若是有主意,竹青听到她过来,就不会表现得那么欣喜了。
太后心里说不定比她还乱。
太后之所以能掌权这么久,一是因为个人能力实在突出,接人待物让人挑不出错来,政绩又无暇可指,压得正德帝没话说。
二是占了大夏以孝治天下。
太后是正德帝的母亲,辈分上先压了一头,正德帝又不是性格特别强势的君主,想不出来法子反抗,就只能憋憋屈屈的受着。
三十年来,太后一言九鼎,或许是因为太顺了的缘故,才养成了她没有太多的危机感。
先太子李昊的离世,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但她从华阴回天启城之后,以雷霆手段迅速处理了,她的声望又升了一个高度。